第2章

附录一

蕙风小令

蕙风词小令似叔原,长调亦在清真、梅溪间,而沉痛过之。彊村虽富丽精工,犹逊其真挚也。天以百凶成就一词人,果何为哉。

蕙风词境似清真

蕙风洞仙歌秋日游某氏园及苏武慢寒夜闻角二阕,境似清真。集中他作,不能过之。

彊村词

彊村词,余最赏其浣溪沙“独鸟冲波去意闲”二阕,笔力峭拔,非他词可能过之。

蕙风听歌诸作

蕙风听歌诸作,自以满路花为最佳。至题香南雅集图诸词,殊觉泛泛,无一言道著。

皇甫松词

(皇甫松)词,黄叔昫称其摘得新二首为有达观之见。余谓不若忆江南二阕,情味深长,在乐天、梦得上也。

端已词

端已词,情深语秀,虽规模不及后主、正中,要在飞卿之上。观昔人颜谢优劣论可知矣。

毛文锡词

(毛文锡)词,比牛、薛诸人,殊为不及。叶梦得谓:“文锡词以质直为情致,殊不知流于率露。诸人评庸陋词者,必曰,此仿毛文锡之赞成功而不及者。”其方言是也。

魏承班词

(魏承班)词,逊于薛昭蕴、牛峤,而高于毛文锡,然皆不如王衍。五代词以帝王为最工,岂不以无意于求工欤。

顾敻词

(顾)敻词,在牛给事、毛司徒间。浣溪沙“春色迷人”一阕亦见阳春录。与河传、诉衷情数阕,当为敻最佳之作矣。

毛熙震词

(毛熙震)周密齐东野语称其词新警而不为儇薄。余尤爱其后庭花,不独意胜,即以调论,亦有隽上清越之致,视文锡蔑如也。

阎选词

(阎选)词唯临江仙第二首有轩乾之意,余尚未足与于作者也。

张泌词

昔沈文悫深赏(张)泌“绿杨花扑一溪烟”为晚唐名句。然其词如“露浓香泛小庭花”,较前语似更幽艳。

孙光宪词

(孙光宪词)昔黄玉林赏其“一庭疏雨湿春愁”为古今佳句。余以为不若“片帆烟际闪孤光”,尤有境界也。

清真为词中老杜

(周清真)先生于诗文无所不工,然尚未尽脱古人蹊迳。平生著述,自以乐府为第一。词人甲乙,宋人早有定论,惟张叔夏病其意趣不高远。然北宋人如欧、苏、秦、黄,高则高矣,至精工博大,殊不逮先生。故以宋词比唐诗,则东坡似太白,欧、秦似摩诘,耆卿似乐天,方回、叔原,则大历十子之流。南宋惟一稼轩可比昌黎。而词中老杜,则非先生不可。昔人以耆卿比少陵,犹为未当也。

清真多用唐诗

先生(清真)之词,陈直斋谓其“多用唐人诗句隐括入律,浑然天成”。张玉田谓其“善于融化诗句”,然此不过一端。不如强焕云“模写物态,曲尽其妙”为知言也。

清真词入人至深

山谷云:“天下清景,不择贤愚而与之,然吾特疑端为我辈设。”诚哉是言。抑岂独清景而已,一切境界,无不为诗人设。世无诗人,即无此种境界。夫境界之呈于吾心而见于外物者,皆须臾之物。惟诗人能以此须臾之物,镌诸不朽之文字,使读者自得之。遂觉诗人之言,字字为我心中所欲言,而又非我之所能自言,此大诗人之秘妙也。境界有二:有诗人之境界,有常人之境界。诗人之境界,惟诗人能感之而能写之,故读其诗者,亦高举远慕,有遗世之意。而亦有得有不得,且得之者亦各有深浅焉。若夫悲欢离合,羁旅行役之感,常人皆能感之,而惟诗人能写之。故其入于人者至深,而行于世也忧广。先生(清真)之词,属于第二种为多。故宋时别本之多,他无与匹。又和者三家、注者二家。自士大夫以至妇人女子,莫不知有清真,而种种无稽之言,亦由此以起。然非入人之深,乌能如是耶。

清真妙解音律

楼忠简谓先生(清真)“妙解音律”,惟王晦叔碧鸡漫志谓“江南某氏者,解音律,时时度曲。周美成与有瓜葛。每得一解,即为制词。故周集中多新声”。则集中新曲,非尽自度。然顾曲名堂,不能自已,固非不知音者。故先生之词,文字之外,须兼味其音律。惟词中所注宫调,不出教坊十八调之外。则其音非大晟乐府之新声,而为隋唐以来之燕乐,固可知也。今其声虽亡,读其词者,犹觉拗怒之中,自饶和婉。曼声促节,繁会相宣,清浊抑扬,辘轳交往。两宋之间。一人而已。

云谣集中天仙子

(云谣集杂曲子)天仙子词特深峭隐秀,堪与飞卿、端己抗行。

王周士词

(王)以凝词,句法精壮,如和虞彦恭寄钱逊升蓦山溪一阕、重午登霞楼满庭芳一阕、舣舟洪江步下浣溪沙一阕,绝无南宋浮艳虚薄之习。其他作亦多类是也。

夏言词

有明一代,乐府道衰。写情、扣舷,尚有宋元遗响。仁宣以后,兹事几绝。独文愍(夏言)以魁硕之才,起而振之。豪壮典丽,与于湖、刘南为近。

欧公蝶恋花

欧公蝶恋花“面旋落花”云云,字字沉响,殊不可及。

片玉词不宜有之作

片玉词“良夜灯光簇如豆”一首,乃改山谷忆帝京词为之者,似屯田最下之作,非美成所宜有也。

少游脱胎温词

温飞卿菩萨蛮“雨后却斜阳,杏花零落香”。少游之“雨余芳草斜阳。杏花零落燕泥香”。虽自此脱胎,而实有出蓝之妙。

玉田不如白石

白石尚有骨,玉田则一乞人耳。

美成词多作态

美成词多作态,故不是大家气象。若同叔、永叔,虽不作态,而一笑百媚生矣。此天才与人力之别也。

白石门庭浅狭

周介存谓“白石以诗法入词,门庭浅狭,如孙过庭书,但便后人模仿”。予谓近人所以崇拜玉田,亦由于此。

介存论词多独到语

予于词,五代喜李后主、冯正中,而不喜花间。宋喜同叔、永叔、子瞻、少游,而不喜美成。南宋只爱稼轩一人,而最恶梦窗、玉田。介存词辨所选词,颇多不当人意。而其论词则多独到之语。始知天下固有具眼人,非予一人之私见也。

附录二

樊志厚人间词序一

王君静安将刊其所为人间词,诒书告余曰:“知我词者莫如子,叙之亦莫如子宜。”余与君处十年矣,比年以来,君颇以词自娱。余虽不能词,然喜读词。每夜漏始下,一灯荧然,玩古人之作,未尝不与君共。君成一阕,易一字,未尝不以讯余。既而睽离,苟有所作,未尝不邮以示余也。然则余于君之词,又乌可以无言乎。夫自南宋以后,斯道之不振久矣。元明及国初诸老,非无警句也。然不免乎局促者,气困于雕琢也。嘉道以后之词,非不谐美也。然无救于浅薄者,意竭于摹拟也。君之于词,于五代喜李后主、冯正中,于北宋喜永叔、子瞻、少游、美成,于南宋除稼轩、白石外,所嗜盖鲜矣。尤痛诋梦窗、玉田。谓梦窗砌字,玉田垒句。一雕琢,一敷衍。其病不同,而同归于浅薄。六百年来词之不振,实自此始。其持论如此。及读君自所为词,则诚往复幽咽,动摇人心。快而沉,直而能曲。不屑于言词之末,而名句间出,殆往往度越前人。至其言近而指远,意决而辞婉,自永步以后,殆未有工如君者也。君始为词时,亦不自意其至此,而卒至此者,天也,非人之所能为也。若夫观物之微,讬兴之深,则又君诗词之特色。求之古代作者,罕有伦比。呜呼,不胜古人,不足以与古人并,君其知之矣。世有疑余言者乎,则何不取古人之词,与君词比类而观之也。

光绪丙午三月,山阴樊志厚叙。

樊志厚人间词序二

去岁夏,王君静安集其所为词,得六十余阕,名曰人间词甲稿,余既叙而行之矣。今冬,复汇所作词为乙稿,丐余为之叙。余其敢辞。乃称曰:文学之事,其内足以据己,而外足以感人者,意与境二者而已。上焉者意与境浑,其次或以境胜,或以意胜。苟缺其一,不足以言文学。原夫文学之所以有意境者,以其能观也。出于观我者,意余于境。而出于观物者,境多于意。然非物无以见我,而观我之时,又自有我在。故二者常互相错综,能有所偏重,而不能有所偏废也。文学之工不工,亦视其意境之有无,与其深浅而已。自夫人不能观古人之所观,而徒学古人之所作,于是始有伪文学。学者便之,相尚以辞,相习以模拟,遂不复知意境之为何物,岂不悲哉。苟持此以观古今人之词,则其得失,可得而言焉。温韦之精艳,所以不如正中者,意境有深浅也。珠玉所以逊六一,小山所以愧淮海者,意境异也。美成晚出,始以辞采擅长,然终不失为北宋人之词者,有意境也。南宋词人之有意境者,唯一稼轩,然亦若不欲以意境胜。白石之词,气体雅健耳,至于意境,则去北宋人远甚。及梦窗、玉田出,并不求诸气体,而惟文字之昌务,于是词之道熄矣。自元迄明,益以不振。至于国朝,而纳兰侍卫以天赋之才,崛起于方兴之族。其所为词,悲凉顽艳,独有得于意境之深,可谓豪杰之士,奋乎百世之下者矣。同时朱、陈,既非劲敌。后世项、蒋,尤难鼎足。至乾嘉以降,审乎体格韵律之间者愈微,而意味之溢于字句之表者愈浅。岂非拘泥文字,而不求诸意境之失欤。抑观我观物之事自有天在,固难期诸流俗欤。余与静安,均夙持此论。静安之为词,真能以意境胜。夫古今人词之以意胜者,莫若欧阳公。以境胜者,莫若秦少游。电境两浑,则惟太白、后主、正中数人足以当之。静安之词,大抵意深于欧,而境次于秦。至其合作,如甲稿浣溪沙之“天末同云”、蝶恋花之“昨夜梦中”、乙稿蝶恋花之“百尺朱楼”等阕,皆意境两忘,物我一体,高蹈乎八荒之表,而抗心乎千秋之间。髒髒乎两汉之疆域,广于三代,贞观之政治,隆于武德矣。方之侍卫,岂徒伯仲。此固君所得于天者独深,抑岂非致力于意境之效也。至君词之体裁,亦与五代北宋为近。然君词之所以为五代北宋之词者,以其有意境在。若以其体裁故,而至遽指为五代北宋,此又君之不任受。固当与梦窗、玉田之徒,专事摹拟者,同类而笑之也。光绪三十三年十月,已阴樊志厚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