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自古明王圣主,虽因人设教,宽猛随时,而大要唯以节俭于身、恩加于人二者是务。故其下爱之如日月,畏之如雷霆,此其所以卜祚遐长而祸乱不作也。今百姓承丧乱之后,比于隋时才十分之一。而供官徭役,道路相继,兄去弟还,首尾不绝。远者往来五六千里,春秋冬夏,略无休时。陛下虽每有恩诏令其减省,而有司作既不废,自然须人,徒行文书,役之如故。臣每访问,四五年来,百姓颇有嗟怨之言,以为陛下不存养之。昔唐尧茅茨土阶,夏禹恶衣菲食,如此之事,臣知不可复行于今。汉文帝惜百金之费,辍露台之役,集上书囊以为殿帷,所幸慎夫人衣不曳地。至景帝以锦绣纂组妨害女功,特诏除之,所以百姓安乐。至孝武帝虽穷奢极侈,而承文、景遗德,故人心不动。向使高祖之后,即有武帝,天下必不能全。此于时代差近,事迹可见。今京师及益州诸处,营造供奉器物,并诸王妃主服饰,议者皆不以为俭。臣闻昧旦丕显,后世犹怠;作法于理,其弊犹乱。陛下少处人间,知百姓辛苦,前代成败,目所亲见,尚犹如此。而皇太子生长深宫,不更外事,即万岁之后,固圣虑所当忧也。臣寻往代以来之事,但有黎庶怨叛,聚为盗贼,其国无不即灭,人主虽改悔,未有重能安全者。凡修政教,当修于可修之时,若事变一起而后悔之,则无益者也。故人主每见前代之亡,则知其政教之所由丧,而皆不知其身之失。是以殷纣笑夏桀之亡,而幽、厉亦笑殷纣之灭;隋炀帝大业之初又笑齐、魏之失国。今之视炀帝,亦犹炀帝之视齐、魏也。故京房谓汉元帝云,“臣恐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古”。此言不可不诫也。
往者贞观之初,率土荒俭,一匹绢才得一斗米,而天下帖然。百姓知陛下甚爱怜之,故人人自安,曾无谤讟。自五六年来,频岁丰稔,一匹绢得粟十余石,而百姓皆以为陛下不忧怜之,咸有怨言。又今所营为者,颇多不急之务故也。自古以来,国之兴亡,不由积畜多少,唯在百姓苦乐。且以近事验之,隋家贮洛口仓,而李密因之;东都积布帛,而世充据之;西京府库,亦为国家之用,至今未尽。
向使洛口、东都无粟帛,则世充、李密未能必聚大众。但贮积者固是有国之常事,要当人有余力而后收之,岂人劳而强敛之?更以资寇,积之无益也。然俭以息人,贞观之初,陛下已躬为之,故今行之不难也。为之一日,则天下知之,式歌且舞矣。若人既劳矣而用之不息,倘中国被水旱之灾,边方有风尘之患,狂狡因之以窃发,则有不可测之事,非徒圣躬旰食晏寝而已。古语云:“动人以行不以言,应天以实不以文。”以陛下之明,诚欲励精为政,不烦远采上古之术,但及贞观之初,则天下幸甚。昔贾谊为汉文帝云,可恸哭及长叹息者,言当韩信王楚、彭越王梁、英布王淮南之时,使文帝即天子位,必不能安。又言赖诸王年少,傅相制之;长大之后,必生祸乱。历代以来,皆以谊言为是。臣窃观今诸将功臣,陛下所与定天下者,皆仰禀成规,备鹰犬之用,无威略振主,如韩、彭之难驾驭者。
而诸王年并幼少,纵其长大,当陛下之日,必无他心。然即万代之后,不可不虑。
自汉、晋以来,乱天下者,何尝不是诸王?皆为树置失宜,不预为节制,以至于灭亡。人主熟知其然,但溺于私爱,故使前车既覆而后车不改辙也。今天下百姓极少,诸王甚多,宠遇之恩,有过厚者。臣之愚虑,不唯虑其恃恩骄矜也。昔魏武帝宠陈思,及文帝即位,防守禁闭,有同狱囚。以先帝加恩太多,故嗣王疑而畏之也。此则武帝宠舐思,适所以苦之也。且帝子何患不富贵?身食大国,封户不少,好衣美食之外,更何所须?而每年加别优赐,曾无纪极。俚语曰:“贫不学俭,富不学奢”,言自然也。今大圣创业,岂唯处置见在子弟而已?当制长久之法,使万代遵行。
又言:
临天下者,以人为本。欲令百姓安乐,唯在刺史、县令。县令既众,不能皆贤,若每州得良刺史,则合境苏息;天下刺史悉称圣意,则陛下端拱岩廊之上,百姓不虑不安。自古郡守、县令,皆妙选贤德,欲有擢升宰相,必先试以临人,或从二千石入为丞相。今朝廷独重内官,县令、刺史,颇轻其选。刺史多是武夫勋人,或京官不称职,方始外出。而折冲果毅之内,身材强者,先入为中郎将,其次始补州任。边远之处,用人更轻,其材堪宰位,以德行见称擢者,十不能一。
所以百姓未安,殆由于此。
疏奏,太宗称善久之。
先是,京城诸街,每至晨暮,遣人传呼以警众。周遂奏诸街置鼓,每击以警众,令罢传呼,时人便之,太宗益加赏劳。俄拜给事中。十二年,转中书舍人。
周有机辨,能敷奏,深识事端,动无不中。太宗尝曰:“我于马周,暂不见则便思之。”中书侍郎岑文本谓所亲曰:“吾见马君论事多矣,援引事类,扬榷古今,举要删芜,会文切理,一字不可加,一言不可减,听之靡靡,令人亡倦。昔苏、张、终、贾,正应此耳。然鸢肩火色,腾上必速,恐不能久耳。”十五年,迁治书侍御史,兼知谏议大夫,又兼检校晋王府长史。王为皇太子,拜中书侍郎,兼太子右庶子。十八年,迁中书令,依旧兼太子右庶子。周既职兼两宫,处事精密,甚获当时之誉。太宗伐辽东,皇太子定州监守,令周与高士廉、刘洎留辅皇太子。
太宗还,以本官摄吏部尚书。二十一年,加银青光禄大夫。太宗尝以神笔赐周飞白书曰:“鸾凤凌云,必资羽翼。股肱之寄,诚在忠良。”周病消渴,弥年不瘳。
时驾幸翠微宫,敕求胜地,为周起宅。名医中使,相望不绝,每令尚食以膳供之,太宗躬为调药,皇太子亲临问疾。周临终,索所陈事表草一帙,手自焚之,慨然曰:“管、晏彰君之过,求身后名,吾弗为也。”二十二年卒,年四十八。太宗为之举哀,赠幽州都督,陪葬昭陵。高宗即位,追赠尚书右仆射、高唐县公。垂拱中,配享高宗庙庭。子载,咸亨年累迁吏部侍郎,善选补,于今称之。卒于雍州长史。
崔仁师,定州安喜人。武德初,应制举,授管州录事参军。五年,侍中陈叔达荐仁师才堪史职,进拜右武卫录事参军,预修梁、魏等史。贞观初,再迁殿中侍御史。时青州有逆谋事发,州县追捕反党,俘囚满狱,诏仁师按覆其事。仁师至州,悉去杻械,仍与饮食汤沐以宽慰之,唯坐其魁首十余人,余皆原免。及奏报,诏使将往决之,大理少卿孙伏伽谓仁师曰:“此狱徒侣极众,而足下雪免者多,人皆好生,谁肯让死?今既临命,恐未甘心,深为足下忧也。”仁师曰:
“尝闻理狱之体,必务仁恕,故称杀人刖足,亦皆有礼。岂有求身之安,知枉不为申理?若以一介暗短,但易得十囚之命,亦所愿也。”伏伽惭而退。及敕使至青州更讯,诸囚咸曰:“崔公仁恕,事无枉滥,请伏罪。”皆无异辞。仁师后为度支郎中,尝奏支庶财物数千言,手不执本,太宗怪之,令黄门侍郎杜正伦赍本,仁师对唱,一无差殊,太宗大奇之。时校书郎王玄度注《尚书》、《毛诗》,毁孔、郑旧义,上表请废旧注,行己所注者,诏礼部集诸儒详议。玄度口辩,诸博士皆不能诘之。郎中许敬宗请付秘阁藏其书,河间王孝恭特请与孔、郑并行。仁师以玄度穿凿不经,乃条其不合大义,驳奏请罢之。诏竟依仁师议,玄度遂废。
十六年,迁给事中。时刑部以《贼盗律》反逆缘坐兄弟没官为轻,请改从死,奏请八座详议。右仆射高士廉、吏部尚书侯君集、兵部尚书李勣等议请从重;民部尚书唐俭、礼部尚书江夏王道宗、工部尚书杜楚客等议请依旧不改。时议者以汉及魏、晋谋反皆夷三族,咸欲依士廉等议。仁师独驳曰:“自羲、农以降,爰及唐,虞,或设言而人不犯,或画象而下知禁。三代之盛,泣辜解网,父子兄弟,罪不相及,咸臻至理,俱为称首。及其世乱,狱讼滋烦,周之季年,不胜其弊,烈火原于子产,峭涧起于安于,韩、季、申、商,争持急刻,参夷相坐,始于此也。秦用其法,遂至土崩。汉高之务宽大,未为尽善;文帝之存仁厚,仍多凉德。
遂使新垣族灭,信、越菹醢,见讥良史,谓之过刑。魏、晋至隋,有损有益,凝脂犹密,秋荼尚烦。皇上爰发至仁,念兹刑宪,酌前王之令典,探往代之嘉猷,革弊蠲苛,可大可久,仍降纶綍,颁之九区。故得断狱数简,手足有措,刑清化洽,未有不安。忽以暴秦酷法,为隆周中典,乖恻隐之情,反惟行之令。进退参详,未见其可。且父子天属,昆季同气,诛其父子,足累其心,此而不顾,何爱兄弟。既欲改法,请更审量。”竟从仁师驳议。后仁师密奏请立魏王为太子,忤旨,转为鸿胪少卿,迁民部侍郎。征辽之役,诏太常卿韦挺知海运,仁师为副,仁师又别知河南水运。仁师以水路险远,恐远州所输不时至海,遂便宜从事,递发近海租赋以充转输。及韦挺以壅滞失期,除名为民,仁师以运夫逃走不奏,坐免官。既不得志,遂作《体命赋》以畅其情,辞多不载。太宗还至中山,起为中书舍人,寻兼检校刑部侍郎。太宗幸翠微宫,仁师上《清暑赋》以讽,太宗称善,赐帛五十段。二十二年,迁中书侍郎,参知机务。时仁师甚承恩遇,中书令褚遂良颇忌嫉之。会有伏阁上诉者,仁师不奏,太宗以仁师罔上,遂配龚州。会赦还。
永徽初,起授简州刺史,寻卒,年六十余。神龙初,以子挹为国子祭酒,恩例赠同州刺史。挹子湜。
湜少以文辞知名,举进士,累转左补阙,预修《三教珠英》,迁殿中侍御史。
神龙初,转考功员外郎。时桓彦范、敬晖等既知国政,惧武三思谗间,引湜为耳目,使伺其动静。俄而中宗疏忌功臣,于三思恩宠渐厚,湜乃反以桓、敬等计议潜告三思。寻迁中书舍人。及桓、敬等徙于岭外,湜又说三思尽宜杀之,以绝其归望。三思问谁可使者,湜表兄周利贞先为桓、敬等所恶,自侍御史出嘉州司马,湜乃举充此行。桓、敬等闻利贞至,多自杀,三思引利贞为御史中丞。湜,景龙二年迁兵部侍郎,挹为礼部,父子同为南省副贰,有唐已来未有也。时昭容上官氏屡出外宅,湜托附之。由是中宗遇湜甚厚,俄拜吏部侍郎,寻转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与郑愔同知选事,铨综失序,为御史李尚隐所劾,愔坐配流岭表,湜左转为江州司马。上官昭容密与安乐公主曲为申理,中宗乃以愔为江州司马,授湜襄州刺史。未几,入为尚书左丞。韦庶人临朝,复为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三品。睿宗即位,出为华州刺史,俄又拜太子詹事。初,湜景龙中献策开南山新路,以通商州水陆之运,役徒数万,死者十三四。仍严锢旧道,禁行旅,所开新路以通,竟为夏潦冲突,崩压不通。至是追论湜开山路功,加银青光禄大夫。
俄为太平公主所引,复迁中书门下三品。先天元年,拜中书令,与刘幽求争权不协,陷幽求徙于岭表。仍促广州都督周利贞以逗留杀之,不果而止。时挹以年老,累除户部尚书致仕。挹性贪冒,受人请托,数以公事干湜,湜多违拒不从,大为时论所嗤。玄宗在东宫,数幸其第,恩意甚密。湜既私附太平公主,时人咸为之惧,门客陈振鹭献《海鸥赋》以讽之,湜虽称善而心实不悦。及帝将诛萧至忠等,召将托为腹心,湜弟涤谓湜曰:“主上若有所问,不得有所隐也。”湜不从,及见帝,对问失旨。至忠等既诛,湜坐徙岭外。时新兴王晋亦连坐伏诛,临刑叹曰:
“本谋此事,出自崔湜,今我就死而湜得生,何冤滥也!”俄而所司奏宫人元氏款称与湜曾密谋进鸩,乃追湜赐死。初,湜与张说有隙,说时为中书令,议者以为说构陷之。时湜与尚书右丞卢藏用同配流俱行,湜谓藏用曰:“家弟承恩,或冀宽宥。”因迟留不速进。行至荆州,梦于讲堂照镜,曰:“镜者明象,吾当为人主所明也。”以告占梦人张由,对曰:“讲堂者,受法之所;镜者,于文为‘立见金’,此非吉征。”其日追使至,缢于驿中,时年四十三。湜美姿仪,早有才名。弟液、涤及从兄莅,并有文翰。居清要,每宴私之际,自比东晋王导、谢安之家。谓人曰:“吾之一门及出身历官,未尝不为第一。丈夫当先据要路以制人,岂能默默受制于人也!”是故进趣不已,而不以令终。
液尤工五言之作,湜常叹伏之曰:“海子,我家之龟也。”海子即液小名,官至殿中侍御史,坐兄配流,逃匿于郢州人胡履虚之家。作《幽征赋》以见意,辞甚典丽。遇赦还,道病卒。友人裴耀卿纂其遗文为集十卷。
液子论,以吏干称。天宝中自栎阳令迁司勋员外郎、濛阳太守。乾元后,历典名郡,皆以理行称。大历末,元载以罪诛,朝廷方振起淹滞,迁同州刺史。未几,为黜陟使庾何所按,废免。议者以何举奏涉于深刻,复用论为衢州刺史。秩满,寓于扬、楚间。德宗以旧族耆年,授大理卿致仕卒。
液弟涤,多辩智,善谐谑,素与玄宗款密。兄湜坐太平党诛,玄宗常思之,故待涤逾厚,用为秘书监。出入禁中,与诸王侍宴不让席,而坐或在宁王之上。
后赐名澄。从东封还,加金紫光禄大夫,封安喜县子。开元十四年卒,赠兖州刺史。
史臣曰:刘洎始以章疏切直,以至位望隆显。至于提纲整带,咨圣嘉猷,籍国士之谈,体廊庙之器。噫,枢机之发,荣辱之主,一言不慎,竟陷诬奏。虽君亲甚悔,而驷不及舌,良足悲矣!马周道承际会,天性深沉,悟主谈微,作忠本孝,冲识广度,宛涉穹崇。《诗》曰:“嘉乐君子,显显令德。”惜其中寿,不慭遗乎!崔仁师以史材获进,其刊正褒贬,雅得详明。至于本仁恕,申枉滥,其事可观。沮穿凿之注,止从重之刑,其言甚直。《书》曰“疑谋勿成”,而以魏王为请,不亦惑乎!及参机务,竟致忌嫉,罔上之名,抑有由也。崔湜之德,去祖逾远,谓势可恃,谓进无伤,及位极人臣,而心无止足。览《海鸥赋》,知而不诫,及荆州之梦,人知不免。《易》曰:“不节之嗟,又谁咎也!”
赞曰:骥逢造父,一日千里。英主取贤,不拘阶陛。宾王徒步,洎为贼吏。
一见文皇,皆登相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