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时间

陶克正是那天的生日,他记得清清楚楚。三十岁对他来说,不仅意味着青春正在流失,还包含了至此仍难摆脱的人生忙碌和无所作为。他对生命的体验所获得的那份焦渴和忧虑是无可名状的。老实讲他对人生中的一切都有些麻木不仁了。时间的流失不过是生命自我侵蚀的过程而已,三十岁则意味着这一过程骤然加速。

夕阳未落,西山布满了许多立体的云,那份艳丽的绛色就像挂满果实似的。陶克已坐在车上等着回家,但那车总是不发,它就像人一样,在流失着时间又在等待着时间。这时夕阳已经坠下来,云开始急速地褪去表层的红色了,就像果实正在悄然腐烂。世界上有什么事物是长久的呢?陶克感味着时间的流失并能体会出那种韵味来。三十岁已不算年轻,但三十岁是否就意味着人生每况愈下?

陶克这样乱想着,车门口又攀上来一个老太太,坐到了陶克身后的位置上。老人家已经很显苍老,满头的白发在暗淡下来的车厢里轮闪出一种银芒的光泽。陶克未及细想,车就发动起来,出了停车场向市区驶去。城市的夜景便逐次地跳入陶克的眼帘,这是时间的物象还是时间虚拟出的一种空洞的形式呢?就在这时,陶克的胳膊被触碰了一下,他起初并没在意,当又被碰动时,他扭过头去。他看见映入车窗的灯火闪动着老太太那张慈爱的脸,原来老太太想问他时间,她看见陶克腕上露出的那块表了。

“八点零三分。”陶克辨认着时间,很认真地告诉她。老太太就轻喔了一声,像是听清楚了,不再说话。

车仍旧穿行着市区,仿佛像时间在穿行着某些事物。停靠了许多站,又从许多站上继续前行。陶克沉浸在他漫漫的心事之中,想着许许多多现实的问题。他的脑际还有海洋层层漫涌起来的波浪,迅疾地涌向沙滩又迅疾地退去,在岸边留下优美的弧线。陶克心想,这多么酷似时间呵,谁说时间不是具体地在表达着什么呢?海浪、生日、白发、红云,还有更多的别的事物都是。陶克正旋想着,他又被碰了一下,老太太仍是那不紧不慢的表情,在问陶克时间。

陶克仍很仔细地看过表,说,“八点半了。”老太太又默不做声了。

那车走走停停,过了一站又一站,陶克的路还很长,在另一个终点附近。这里的街面已经比较冷清了,稀稀落落的几盏街灯照出的景色也昏暗不堪。又一站启动时,那老太太又要问陶克时间,陶克这时有些好奇了,仍很认真地看了表后告诉她,“现在是八点四十七分。”

这会儿陶克本想回问老人家一句,有什么急事,但见老太太的表情不像是有什么急事的样子,便忍住了。每个人都有对时间特殊的感喟,老人一辈子风风雨雨地闯过来,其中有多少有意义的事件被描述到这漫长的时间中呵,这难道不值得回忆和问讯么?直到那老太太下车,陶克已经被问过五次时间,但陶克始终没对老人怠慢过一次。老太太是被众人搀下车的,车下有个小姑娘在等着她。陶克在车上关切地看着她们的背影朝着一个方向移去。

这时陶克什么都不再想了,他的心境忽然变得明净平和起来,好像连郁闷和忧愁也丢失了。回到家后,丰盛的晚宴已经摆到桌面上了,还有生日的蛋糕,蛋糕上已插好了一圈五颜六色的小蜡烛。妻和孩子都在等他。陶克本想把路上发生过的事情讲给他们听,但最终他什么都没说。他只感到屋里的灯光格外地温馨且柔和,感到他自己的心还非常非常的年轻。

1998年7月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