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黑涛腾响(1)

我时常想象我们的矿井

是一棵煤炭树

在经风过雨的岁月里

蓊蓊郁郁

煤炭树

我时常想象我们的矿井

是一棵煤炭树

在经风过雨的岁月里

蓊蓊郁郁

天上的云在飘

地上的花在香

煤炭树不理会更换的季节与天气

始终倒立着向下生长

长成一条条叫做巷道的树枝

长成一片片叫做采面的叶子

长成一座座叫做煤仓的果子

我们和煤炭树的缘分

是须臾不能分割的苦恋

年年月月朝朝夕夕

我们都顺着它的躯干上攀下滑

我们攀着它的枝条

在梢头变成露珠或雀鸟

矿灯

在这黑暗的峡谷

在这深沉的冬夜

唯有你啊——矿灯

浪漫的大无畏的花朵

迎着风暴顶破寒冷

热热闹闹地开放了

一闪,一闪,一闪

金黄的光芒砸响支柱的丛林

美丽而且耀眼

照亮夜色中滚动的矸石

和哗啦啦流淌的煤河

照亮我们那像风中摇晃的

树叶一样的笑声和歌声

当我们手抚矿灯

就仿佛听到花蕊的吹叫

霎时感到一种刻骨铭心的温暖

在血脉里蓬蓬勃勃地生长

矿山

是长着两手硬茧的男子汉

是滚滚而来的黑色阳光流

是寒冷的时候火热的象征

是大力和大汗

是大气磅礴的抒情

是飘扬的矿旗和闪耀的矿徽

是地下隆隆驰过的割煤机

是瓦斯监测器

是矿长办公桌上堆积的小烟头

是调度室大睁的眼睛和匆忙的记录

是黑板上的好人好事和超产的数字

是放下又拿起的电话

是一阵阵呵呵大笑

是家属楼梦里的星星河

是煤城许多姑娘热恋的相思地

是呼啸的歌和疯狂的琴

是白昼里的黑夜

是黑夜里的白昼

我是一个矿工我手中的

锤子像诗一样

像许多温柔的事物一样

露出刚强的气质

这是在井下

我的锤子敲醒一片夜色

一上一下叮叮当当

四周音乐起伏我的锤子

从火里出身

又在这里锻打另一团火

作为钢铁家族的一位成员

作为相依相偎的伙伴

我理解它的个性一头灵敏

一头迟钝然而对于劳动和生活

却爱得入骨三分

我在很冷的风中凝视着

目光渐渐暖和起来

我的锤子

因撕咬时间而痛苦而欢乐

而舞而歌像黑色的闪电

成为今夜晚最美的意象

我的工作服此时此刻

被锤子的喊声淋湿

我的锤子

夜夜都有你的涛声入梦

我站在自身的往事上

追忆那浩瀚的黑色的岁月

我站在曾经走进走出的井口

体味那平庸而又博大的胸怀

我是你掌上的一朵浪花

一路歌唱一路澎湃

我是一粒情种

无法忘记你深沉的厚爱

夜夜都有你的涛声入梦

关于你的传说和功绩

我听过千遍万遍而不厌其烦

然而对于你真正的理解和信任

是在矿灯点燃灵感的一刻才初次发现

我的笔穿越无数白昼和黑夜

从大悲的洪荒到大喜的今天

回溯寒冷与焚烧历史

我不得不重新整理自己的语言

夜夜都有你的涛声入梦

致煤海

由于我的迟钝和愚笨

曾经对你的恩泽和温柔无动于衷

是你的鼓励与鞭策

使我的诗一跃而起涨潮般涌动

只因为你的沉淀和沐浴

我在汗水里打捞失落的爱情

只因为你的宽容与苛求

我开始如痴如迷地拥抱人生!

岁月深处的阳光

那梦一般

娇美如画的诱惑和想象

让我的弟兄们的手掌

从岁月深处升起

托起古老的太阳

父辈的叮嘱妻儿的细语

都在溜子、柱子、锤子

和回收放顶的轰隆声中

绽放刻骨铭心的芬芳

年复一年在井下

由于岩层和煤层的摩擦

由于肌肤和钢铁的碰撞

使挖煤人的精神和意志

变得格外勇敢格外坚强

往事如烟涛声依旧

挖煤人大海般的胸腔里

永远是阳光普照

永远是豪情万丈

走进掌子我们

踏响黑绿的煤浪

嘶鸣的灯光如织

滴滴汗水将歌声映成一幅

泼墨的山水画

挖煤的哥哥铁锹飞舞

煤之河在我们手下

飞快地流动我看见

河水经过的地方

盛产欢笑故事和神话

幸福啊与煤为伍

煤河若血液若绸缎

我们在河边生活

举起的手臂

挡住了阵阵风雨

幸福的河流

地下河

其实煤是一种水

在我离开故乡的日子

这汤汤的音响

就滋润我干渴的心田

地上有无数条河流

地下有无数条巷道

而我身体内的脉管也是一样

于动情之处岔开了路

那光芒便开始四射

我们就在水中生活

水的喧哗硬硬的

碰弯许多世俗的视线

水的火焰

会把一切嘲讽与讥笑烧焦

是应该感谢

这淙淙复铮铮的黑色精灵

即使在困倦的梦中

那竖起的水声

也在记忆里化作暖暖的炊烟

放牧太阳

沿着煤矿铺就的路

我们进行在黑色的旅途上

我们放牧着远古的太阳

胸怀如煤层般深厚

因了黑色的赋予的执著

我们才练就如此刚强的筋骨

因了太阳光泽的滋润

我们才放开如此粗犷的歌喉

我们傲立于风中

我们放牧太阳

如同放牧我们自己

另一种长城

干完活的兄弟们

像一排雄壮的山岭

我所感到的黑色

都是风,最深处的风

能知晓人心事的风

正在叙说一大段

艰苦的历程

灯光和笑声

望着这些矿工

我忽然想起了长城……

矿山,我的

进入矿山,我就

陷入了幸福与艰难

一粒汗珠托起这个世界

在手掌之上在梦域之中

远远没有婴孩微笑时

那样清闲、天真与浪漫

日月轮回四季的脚印

眯着双眼忽闪着时间

我的脉动与心跳

与煤层的一呼一吸

都肝胆相照息息相关

就是这普通而又神奇的摇篮

一次次孕育并生长

我所看见的花朵

比现实更可亲

比想象更灿烂

摇篮

有这样一种花朵

从矿工的目光中长出

显出别样的美丽

黑色的太阳花

开放在井底下

花秆粗壮花香飞翔

一棵棵布满矿山

一茬茬温暖人间

黑色的太阳花

只要望一眼

你的身边就音乐四起

的黑色太阳花

我爱的矿山

当初只为一个

男子汉的铮铮誓言

我便把爱和梦想

都扎扎实实地种植在

这块黑色的土地上

这是我的矿山

我们有自己的矿旗、矿徽和矿歌

当我们仰望矿旗的时候

就感到热血沸腾风声呼啸

当我们胸戴矿徽出入于大街小巷

我们会把头抬得很高

这是我爱的矿山啊

现在我看见乌黑的煤流

正和着团结进取的节拍

猎猎作响滚滚向前……

只要一来到井下

人就得把双腿叉开

把两只脚插入温热的黑土

然后头触顶板

成了个真正的男子汉

然后迎着五级人工风奔走

满世界响彻铿锵的足音

就这样把呼吸推向煤层

伸出钢钎般的胳臂凿下大块小块

黑色的时光

之后胸中一片灿烂的轰鸣

之后手上跳跃幸福的道路

人站立着才叫高大

人工作着才叫充实

我们怀揣着粮食一样金贵的煤炭

怀揣着煤炭一样朴实的日子

精力旺盛地走进掌子面

精疲力竭地走出掌子面

只要轻轻一抖双肩

就会掉下一层黑色的艰辛

娇柔做作与我们无缘

装腔作势与我们无分

清风霞影月辉草香

和我们相距很远

独有一曲矿工之歌

血肉一样地贴近煤墙

令巷道两旁整整齐齐的钢铁

直挺挺进入我们的品质

走在井下我们

承载煤层的苦痛和酸辛

想起别离多年的父母

则土腔土调地吼上一通

然后热泪横流

走在井下

掌子面这让我的命运扎根

让我的诗歌扎根的地方

在所有矿工的手纹之上

是一条有悲有喜的河流

裂缝的风声沿着劳动的方向

摇荡日深月久的寂静

黑沉沉的呼吸叩响

血肉一样的煤层

义无反顾而歌声起处

每一块意念都悄然流汗

一株株支柱在我们的眼睛里

栽了又割割了又栽

洋镐与铁锹

亲兄亲弟一样蹲在身边

看我们架工字钢的时候

笑声长出金色的翅膀

在掌子面只要

望一下滔滔滚滚的煤浪

我们便激情如火

一种从历史的断层处站起的思考

便于脊背上呼啸而至

掌子面

走在掌子面上

思绪随灯光而来

我们现在

走在掌子面上

如走在一片巨大的树叶上

呼吸着植物的芬芳

会想到头顶的矿灯

该似雀鸟的鸣叫了

走在掌子面上

我们心怀苦苦的爱情

知道向前和身后的世界

都是人间

最美丽的音乐

独对掌子面感觉

一种充满铁血的吼声

回响于深山老林

在岩页与煤页之间

劳动者的剪影

高大挺拔顶天立地

矿灯的光芒浸润着诗歌

汗珠融入呼吸

独对掌子面

我的骨髓里

电闪雷鸣

独对掌子面

支柱群

巷道两旁的支柱

我们说是树

掌子面的支柱群

我们说是森林

树上不结果

却结满矿工的信仰

林里没有露水

却挂满矿工的汗珠

支柱的颜色是矿工的颜色

支柱的性格是矿工的性格

栽上一棵树

便栽上一个崭新的希望

其实每一棵树般的支柱

都是一个矿工

其实每一个支柱般的矿工

都是矿山的一根脊骨

我们的目光

喘着气儿

撞开一扇大门

哦支柱成排

站成一种威风凛凛的氛围

与支柱对望

神圣的使命靠近豪迈

我们甩掉怯懦

坚强的芽儿在骨髓里蓬勃生长

于是我拍拍诗歌的肩膀

“走,哥们——咱也走进支柱的队列……”

走进支柱的队列

深入矿井

很多很多的日子我们

只懂得咬文嚼字语言生锈

往事千百次经过寂寞的挤压

板结成痛苦和惆怅的矸石

千篇一律

在困惑里寻求突围

感到力不从心

思维的空间出现断层

在浩瀚岁月的根部

一次次紧靠挺拔的钢铁

让钢铁成为我们的骨骼

让风暴于骨骼里熄灭

让一层层灵感和追求

从左手到右手

叠起鲜灵灵水亮亮的血泡

人一样的煤与煤一样的人

浑然一体久经磨砺

于是我看见一种灿然至极的思想

美妙绝仑地向我们澎湃而来

一首自编自唱的词曲

无拘无束地塞满悠长的巷道

被迎面而至的五级人工风

熏得乌黑明亮

顺着轨迹

顺着岁月碾瘦的两束钢铁的光芒

我们踢踏一路歌声

如炬的歌声高一下低一下

震得头顶零星的碎煤

哗哗跌落

此刻若你弯下腰身

拾起一块灵性犹存的煤炭

就可以听到

一个剽悍的腔调呼啸而起

切入支柱的骨髓

两侧的木桩们庄严挺立

对我们的一举一动肃然起敬

洒落一朵朵蘑菇般的泪水

两壁的矸石们探出耳朵

窃窃私语地望着

一群亦苦亦乐亦雄勇亦悲壮的

汉子走入劳动的深处

走入劳动的深处

把谣曲攥成滚烫的汗珠

把汗珠拧成矿工的名字

矿工

冬日的下午

三个采煤工的妻子

围着炉子,热热闹闹

围成一台有滋有味的戏剧

她们织毛衣也织夜晚的寂寞

她们纳鞋垫也纳焦渴的思念

她们嗑瓜子也嗑伤心的往事

她们哄孩子同时也用

圆圆缺缺的故事哄她们自己

她们一边告诉丈夫别抽烟

在井下吸的炮烟已经太多

一边又把丈夫抽完烟扔掉的孤独

一一拣起她们劝着丈夫少喝酒

却又把解疲乏祛风湿的烈性液体

很疼爱地斟满杯子

她们说男人别再往家拿烂衣服了

却又小心翼翼像缝补时间和爱情一样

把补丁缝得工工整整

看煤块像黑色的小鸟叽叽喳喳

在女人们的心中碰碰撞撞

在女人们的嘴上

滴成一组组火红烫手的

关于女人和男人们的文字

一个冬日的下午

女人们的欢乐塞满了小屋

女人们的笑声擦白了玻璃

归来吧矿工

女人将用柔情和蜜意

把你们超负荷的疲劳

从头到脚慢慢擦拭

矿灯井下唯一的黄金之果

民谣一般闪烁的形象

美丽在土地的深处

深层的煤也曾是

一片蓊郁的林注定是

一团希翼的火

春风自井口颔首而入

云朵从天际奔涌而来

生命之于我们应如凤凰之涅槃

呼唤火种及精魄

用苏醒之后千载难得的笑靥

接受尘世众生之礼赞

黑土魂如旗招展

扑闪力之翅膀光之翅膀

歌者的声带为土地而震颤

歌唱身边的黑土

看煤

只要和煤相视一笑

我的目光就溅起火苗

在无数日子的根部

煤生活得轰轰烈烈

自然洒脱

每一个动作

都牵连着大地的脉搏

每一句语言

都是人间最美的花瓣

因此和煤在一起

我的目光不会生锈

和煤对话

在井下假如

我们和煤对话

最好不要让语言闪现

煤在我们身边

就像阳光和水

我们需以眼睛和灵魂

向煤亲近而且

永远保持沉默

我们仰望着煤

一如仰望着美好的初恋

那时候我们不知道

煤就是我们自己

金色帽徽

矿灯是很平常的一种花卉

长在我们头盔的前沿

就金光闪闪它的香气

在我们进行的途中

是看得见的威风和美丽

煤矿工人作为

另一个特种部队

于大自然万物生长的根部

日夜倾洒真诚的承诺

生命岗位有金灿灿的映照

便显得十分高贵

金色的帽徽

一年四季都高高在上

于历史、现实和未来的间隙

它是煤炭升华中

最生动最有力的颂辞

为煤而生

为煤而生

一开始就进入了过程

悠长岁月里煤热热闹闹地

成为精神生活中的色彩

四季轮回昏黄的矿灯

照亮我们相思的眉头

不必等待从一只手到另一只手

黑色恋情割舍不断

我们倾其一生的所有

换来瞬间温存的刺痛

煤啊我们梦中的花园

早被一场大风刮跑

在一片草叶下

留下些筋和骨伴你入眠

劳作的间隙

劳作的间隙

我在笑声里挖一个窝窝

蹲下来静听哥们弟们粗话连篇

每一字都是一粒种子

随即长出满地欢乐

每一句都像从井上送下来的

葱花儿饼一样

津津有味

只有在这个时候

黑汉们的语言才丰富多彩

亲切自然地贴近我的肌肤

那无数的关于女人的趣闻

在他们的唇上生动形象

当他们滔滔讲过之后

又说井下的话见不得阳光

一到地面便会风化

我理解他们也理解自己

在黑色土地的腹部

挖煤人对日子爱得刻骨铭心

挖煤人的情感

曾经搅动呼呼的煤风

千变万化的困难和奇迹在他们的手上

消失或呈现

劳作的间隙

我靠在支柱的肩上入憩

一任潦草的往事自脸上跨越

哥们弟们的笑声像暗夜的矿灯

迸发出金黄色美好的意境

让我伸臂拉起失眠的煤层

兴冲冲跑入

大部头的民间文学

翻阅煤壁

在翻阅煤壁之前

我首先把目光点燃

把骨缝里的剑气点燃

巨大的黑暗拥挤如风

褐色的岩体将我包围

从历史的层页里渗出黑血

“嘭——”地一声

燃旺了人生的信念

终于,我醒悟——

其实翻阅煤壁

就是翻阅我们自己

遥想乡村的风

手握矿灯照亮了

家乡四季的风

在小河边编织五彩的花环

在桑树林构筑翠鸟的鸣啭

在田埂上荡漾五谷的温暖

在小学堂绽放天真与烂漫

在我家房前屋后

在枣树碧绿的枝叶间

跳跃斜阳和我的情感

在矿山遥想那乡村的风

有情有义地掠过我的家园

仿佛美丽而幸福的梦幻

鹅鸭在池塘里优美的呼唤

青蛙在稻田里鸣叫着夏天

我迫不及待地想念故乡

泪水与笑容时涌时断

于是我用诗让身边的煤炭

开放成葳蕤的红莲

老矿工

推开手掌

记忆的风暴从指间刮过

微笑的额纹

苍老着印证

你所走过的道路

曲曲折折

无怨无悔

因为当初选择煤矿

就用肩膀扛着涛声

在无数的清晨和黄昏

以汗珠冶炼

人间最美的风景

现在每每见了矿山后生

总想用目光拍拍他们

思维的羽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