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适文选:朱自清点评本 上册

朱自清:《胡适文选》指导大概

本书是三集《胡适文存》的选本,选者是胡先生自己。上海亚东图书馆印行,民国十九年十二月初版,二十二年二月三版。本篇便根据三版的本子。本书后方极少见,究竟已经出到几版,现在还不能查出。这部选本是特意预备给少年人读的,胡先生自己说得明白:


我在这十年之中,出版了三集《胡适文存》,约计有一百四五十万字。我希望少年学生能读我的书,故用报纸印刷,要使定价不贵。但现在三集的书价已在七元以上,贫寒的中学生已无力全买了。字数近百五十万,也不是中学生能全读的了。所以我现在从这三集里选出了二十二篇论文,印作一册,预备给国内的少年朋友们作一种课外读物。如有学校教师愿意选我的文字作课本的,我也希望他们用这个选本(《介绍我自己的思想》,一面朱自清根据亚东图书馆出版的《胡适文选》第三版的版本来点评,一面,意即第一页,以下皆同。)。

这个选本里二十二篇论文代表胡先生各方面的思想。

他顾念少年学生的财力和精力,苦心的从三集文存里选出了这二十二篇足以代表他的各方面的思想的论文,成为这部文选,给少年学生作课外读物,并希望学校教师选他的文字作课本的也用这个足以代表他的思想的选本。预备给少年学生读的书虽然不算少,好的却不多。本书是一部值得读的好书。现在我们介绍给高中学生,作为略读的书。书中论文,除第五组各篇有些也许略略深些之外,都合于高中学生的程度,相信他们读了可以得着益处。全书约二十二朱自清根据版本字数故称有二十二万字。万字。

胡先生名适,号适之,安徽省绩溪县人,今年五十岁。他是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哲学博士,大思想家杜威先生的学生。回国后任国立北京大学教授多年,先后办《新青年》杂志,《每周评论》,《努力周报》,《独立评论》等。现任驻美大使。他有一本《四十自述》(原由新月书店出版,版权现归商务),是一本很有趣味的自传,可惜没有写完就打住。他的著作很多,这里只想举出一部分重要的,高中学生可以看懂的。《胡适文存》,《胡适文存》二集,《胡适文存》三集(亚东版),包括各方面的论文,是本书的源头。《中国古代哲学史》(原名《中国哲学史大纲》,上卷,商务)是第一部用西洋哲学作“比较的研究”(参看三三二至三三四面)而写成的中国哲学史。《白话文学史》上卷(新月版,现归商务)是第一部专叙近于白话的文学的中国文学史。《尝试集》是第一部白话诗集。这些都可以说是划时代的著作,影响非常广大。还有他翻译的《短篇小说》(亚东版),也有广大的读众;差不多每种国文教科书都选了的《最后一课》和《二渔夫》,便出在这个译本里。

胡先生是新文化运动的领袖之一。新青年时代他的影响最大。文学革命,他可以说是主帅。他的《文学改良刍议》(《文存》)实在是文学革命的第一声号角。在那篇论文里,他提出了他的“八不主义”(参看一九三至一九四面,又二三五至二三六面),是单从消极的破坏的一方面下手(一九三面)。后来又作《建设的文学革命论》(见本书)。但“这篇文章名为‘建设的’,其实还是破坏的方面最有力”(二八七面)。胡先生说过:“文学革命的运动,不论古今中外,大概都是从‘文的形式’ 一方面下手,大概都是先要求语言文字文体等方面的大解放。……这一次中国文学的革命运动,也是先要求语言文字和文体的解放”(《谈新诗》第二段,《文存》)。解放正是消极的破坏的工作。胡先生的大成功就在他的破坏的工作达到了那解放的目的。胡先生又是思想革命的一员大将。他用评判的态度“重新估定一切的价值”(五七面); 他拥护科学,提倡健全的个人主义,颂扬西洋的近代文明(参看《介绍我自己的思想》第二段、第三段)。这里建设的比破坏的多。可是他的最大的建设的工作还在整理国故上。《中国古代哲学史》,《白话文学史》,以及许多篇旧小说的考证,都是“用评判的态度,科学的精神,去做一番整理国故的工夫”(六七面)。这些对于旧有的学术思想给了一道新的光。胡先生“认定民国六年以后的新文化运动的目的是再造中国文明”(《介绍我自己的思想》,四面,参看正文六八面),以上种种便是他对于再造文明的贡献。但是他从办《努力周报》起,实际政治的兴趣渐渐浓厚。那时他的朋友有反对他的,有赞成他的。他曾经写过一篇《我的歧路》(《文存》二集),说明他的政治的兴趣不致妨碍他在学术思想方面的工作。不过《努力周报》还附刊《读书杂志》,《独立评论》却差不多是纯粹政治性的刊物,他显然偏向那一条路了。现在作了驻美大使,简直是在那一条路上了。他在文学革命和整理国故方面的功绩,可以说已经是不朽的;对于实际政治的贡献,目前还难于定论。

朱自清(1898—1948)

本书开端是《介绍我自己的思想》,胡先生专给本书写的。他说:


我选的这二十二篇文字,可以分作五组。

第一组六篇,泛论思想的方法。

第二组三篇,论人生观。

第三组三篇,论中西文化。

第四组六篇,代表我对于中国文学的见解。

第五组四篇,代表我对于整理国故问题的态度与方法。

为读者的便利起见,我现在给每一组作一个简短的提要,使我的少年朋友们容易明白我的思想的路径。(一至二面)


读本书的自然该从这一篇入手。胡先生在第一段里道:


我的思想受两个人的影响最大: 一个是赫胥黎,一个是杜威先生。赫胥黎教我怎样怀疑,教我不信任一切没有充分证据的东西。杜威先生教我怎样思想,教我处处顾到当前的问题,教我把一切学说理想都看作待证的假设,教我处处顾到思想的结果。这两个人使我明了科学方法的性质与功用。(三面)


科学方法是胡先生的根本的思想方法;他用科学方法评判旧有的种种思想学术以及东西文化,“重新估定一切的价值”。结果便是他的文存,哲学史,文学史等。—他创作白话诗,也是一种实验,也是“科学的精神”;这是他的“文学的实验主义”(正文二三二面)。他又说作诗也得根据经验,这是他的“诗的经验主义”(见《尝试集》里《梦与诗》的跋语)。在他,科学的精神真可以算得“一以贯之”。他编选这部书的用意,在篇尾说得很明白:

从前禅宗和尚曾说,“菩提达摩东来,只要寻一个不受人惑的人”。我这里千言万语,也只是要教人一个不受人惑的方法。被孔丘、朱熹牵着鼻子走,固然不算高明;被马克斯、列宁、斯大林牵着鼻子走,也算不得好汉。我自己决不想牵着谁的鼻子走。我只希望尽我微薄的能力,教我的少年朋友们学一点防身的本领,努力做一个不受人惑的人。


这个“不受人惑的方法”便是科学的方法,也便是赫胥黎和杜威先生所教人的。

赫胥黎教人怎样怀疑。怀疑是评判的入手处。胡先生在《新思潮的意义》里的态度含有几种特别的要求:


一、对于习俗相传下来的制度风俗,要问:“这种制度现在还有存在的价值吗?”

二、对于古代遗传下来的圣贤教训,要问:“这句话在今日还是不错吗?”

三、对于社会上糊涂公认的行为与信仰,都要问:“大家公认的,就不会错了吗? 人家这样做,我也该这样做吗? 难道没有别样做法比这个更好,更有理,更有益的吗?”(五七面)


这是怀疑,这是“不信任一切没有充分证据的东西”。存疑和怀疑不同,但“不信任一切没有充分证据的东西”的态度是从赫胥黎的存疑主义来的。胡先生道:


达尔文与赫胥黎在哲学方法上最重要的贡献,在于他们的“存疑主义”。存疑主义这个名词,是赫胥黎造出来的,直译为“不知主义”。孔丘说,“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这话确是存疑主义的一个好解说。但近代的科学家还要进一步,他们要问,“怎样的知,才可以算是无疑的知?”赫胥黎说,只有那证据充分的知识,方才可以信仰,凡没有充分证据的,只可存疑,不当信仰。这是存疑主义的主脑。(《演化论与存疑主义》,七面)


又道:


赫胥黎是达尔文的作战先锋,从战场上的经验里认清了科学的唯一武器是证据,所以大声疾呼的把这个无敌的武器提出来,叫人认为思想解放和思想革命的唯一工具。自从这个“拿证据来”的喊声传出以后,世界的哲学思想就不能不起一个根本的革命—哲学方法上的大革命。于是十九世纪前半的哲学实证主义就一变而为十九世纪末年的实验主义了。(同上,一二面)

杜威先生教人怎样思想。胡先生在《杜威先生与中国》里特别指出:


杜威先生不曾给我们一些关于特别问题的特别主张—如共产主义,无政府主义,自由恋爱之类—他只给了我们一个哲学方法,使我们用这个方法去解决我们自己的特别问题。他的哲学方法,总名叫做“实验主义”。(一四面)


实验主义是存疑主义的影响所形成,它和存疑主义可以说是一贯的。杜威先生的实验主义分开来可作两步说:


一、历史的方法— “祖孙的方法”他从来不把一个制度或学说看作一个孤立的东西,总把他看作一个中段: 一头是他所以发生的原因,一头是他自己发生的效果;上头有他的祖父,下面有他的子孙。捉住了这两头,他再也逃不出去了! 这个方法的应用,一方面是很忠厚宽恕的,因为他处处指出一个制度或学说所以发生的原因,指出他的历史的背景,故能了解他在历史上占的地位与价值,故不致有过分的苛责。一方面,这个方法又是最严厉的,最带有革命性质的,因为他处处拿一个学说或制度所发生的结果来评判他本身的价值,故最公平,又最厉害。这种方法是一切带有评判精神的运动的一个重要武器。

二、实验的方法 实验的方法至少注重三件事:( 一)从具体的事实与境地下手;(二)一切学说理想,一切知识,都只是待证的假设,并非天经地义;(三)一切学说与理想都须用实行来试验过;实验是真理的唯一试金石。第一件—注意具体的境地—使我们免去许多无谓的假问题,省去许多无意义的争论。第二件—一切学理都看作假设—可以解放许多“古人的奴隶”。第三件—实验—,可以稍稍限制那上天下地的妄想冥想。实验主义只承认那一点一滴做到的进步—步步有智慧的指导,步步有自动的实验—才是真进化。(一四至一六面)


胡先生提出“特别主张的应用是有限的,方法的应用是无穷的”(一六面)。

在《杜威论思想》里,胡先生说“杜威的哲学基本观念是:‘知识思想是人生应付环境的工具’”。“杜威哲学的最大目的,只是怎样能使人类养成那种‘创造的智慧’,使人应付种种环境充分满意。换句话说,杜威的哲学的最大目的是怎样能使人有创造的思想力。”(一九面)“杜威所指的思想……有两大特性。(一)须先有一种疑惑困难的情境做起点。(二)须有寻思搜索的作用,要寻出新事物或新知识来解决这种疑惑困难。”(二〇面)“杜威论思想,分作五步说: (一)疑难的境地;(二)指定疑难之点究竟在什么地方;(三)假定种种解决疑难的方法;(四)把每种假定所涵的结果,一一想出来,看哪一个假定能够解决这个困难;(五)证实这种解决,使人信用,或证明这种解决的谬误,使人不信用(二一面)。胡先生特别指出:


杜威一系的哲学家论思想的作用,最注意“假设”。试看上文所说的五步之中,最重要的就是第三步。……我们研究这第三步,应该知道这一步在临时思想的时候是不可强求的;是自然涌上来,如潮水一样,压制不住的;他若不来时,随你怎样搔头抓耳,挖尽心血,都不中用。……所以思想训练的着手工夫在于使人有许多活的学问知识。活的学问知识的最大来源在于人生有意识的活动。使(从)活动事业得来的经验,是真实可靠的学问知识。这种有意识的活动,不但能增加我们假设意思的来源,还可训练我们时时刻刻拿当前的问题来限制假设的范围,不至于上天下地的胡思乱想。还有一层,人生实际的事业,处处是实用,处处用效果来证实理论,可以养成我们用效果来评判假设的能力,可以养成我们实验的态度。养成了实验的习惯,每起一个假设,自然会推想到他所涵的效果,自然会用这种推想出来的效果来评判原有的假设的价值。这才是思想训练的效果,这才是思想能力的养成。(二八至二九面)


“创造的智慧”、“创造的思想力”主要的得靠“活的学问知识”养成。所以胡先生自己虽然只将赫胥黎、杜威的方法应用在文学革命和整理国故等等上,但他看见一班少年人跟着他向故纸堆去乱钻,却以为“是最可悲叹的现状”。他“希望他们及早回头多学一点自然科学的知识与技术”。他说“那条路是活路,这条故纸的路是死路”(四八九面)。自然科学的知识是“活的学问知识”;从自然界的实物下手,可以造成科学文明,工业世界(参看四八七面)。这便是胡先生所希望再造的文明。

胡先生的科学的精神是一贯的。他所信仰的新人生观(包括宇宙观)便是“建筑在二三百年的科学常识之上的一个大假设”(九四面)。他总括吴稚晖先生的“一个新信仰的宇宙观及人生观”(在《科学与人生观》里)的大意,加上一点扩充和补充,提出了这个新人生观的轮廓:


一、根据于天文学和物理学的知识,叫人知道空间的无穷之大。

二、根据于地质学及古生物学的知识,叫人知道时间的无穷之长。

三、根据于一切科学,叫人知道宇宙及其中万物的运行变迁皆是自然的,自己如此的—正用不着什么超自然的主宰或造物者。

四、根据于生物的科学的知识,叫人知道生物界的生存竞争的浪费与惨酷—因此,叫人更可以明白那“有好生之德”的主宰的假设是不能成立的。

五、根据于生物学、生理学、心理学的知识,叫人知道人不过是动物的一种,他和别种动物只有程度的差异,并无种类的区别。

六、根据于生物的科学及人类学,人种学,社会学的知识,叫人知道生物及人类社会演进的历史和演进的原因。

七、根据于生物的及心理的科学,叫人知道一切心理的现象都是有因的。

八、根据于生物学及社会学的知识,叫人知道道德礼教是变迁的,而变迁的原因都是可以用科学方法寻求出来的。

九、根据于新的物理化学的知识,叫人知道物质不是死的,是活的;不是静的,是动的。

十、根据于生物学及社会学的知识,叫人知道个人—“小我”—是要死灭的,而人类—“大我”— 是不死的,不朽的;叫人知道“为全种万世而生活”就是宗教,就是最高的宗教;而那些替个人谋死后的“天堂”“净土”的宗教,乃是自私自利的宗教。(《〈科学与人生观〉序》,九二至九四面)


这种新人生观原可以算得“科学的人生观”,但胡先生“为避免无谓的争论起见”,主张叫他做“自然主义的人生观”。“在那个自然主义的宇宙里,在那无穷之大的空间里,在那无穷之长的时间里,这个平均高五尺六寸,上寿不过百年的两手动物—人—真是一个藐乎其小的微生物了。”然而“这个渺小的两手动物却也有他的相当的地位和相当的价值。他用两手和一个大脑,居然能做出许多器具,想出许多方法,造成一点文化”(九四面)。“这个自然主义的人生观里,未尝没有美,未尝没有诗意,未尝没有道德的责任,未尝没有充分运用‘创造的智慧’的机会”(九五面)。

胡先生虽然说小我是要死灭的,“但个人自有他的不死不灭的部分:他的一切作为,一切功德罪恶,一切语言行事,无论大小,无论善恶,无论是非,都在那大我上留下不能磨灭的结果和影响。”“我们应该说,‘说一句话而不敢忘这句话的社会影响,走一步路而不敢忘这步路的社会影响。’这才是对于大我负责任。能如此做,便是道德,便是宗教”(《介绍我自己的思想》,一一至一二面,参看《不朽》)。“这样说法,并不是推崇社会而抹煞个人。这正是极力抬高个人的重要。个人虽渺小,而他的一言一动都在社会上留下不朽的痕迹,……这不是绝对承认个人的重要吗?”懂得个人的重要,才懂得胡先生在《易卜生主义》里所提倡的“一个健全的个人主义的人生观”(《介绍我自己的思想》,八面)。这和自然主义的人生观并不相反而相成。那文中引易卜生给他的朋友白兰戴的信道:


我所最期望于你的是一种真实纯粹的为我主义。要使你有时觉得天下只有关于我的事最要紧,其余的都算不得什么。……你要想有益于社会,最好的法子莫如把你自己这块材料铸造成器。……有的时候我真觉得全世界都像海上撞沉了船,最要紧的还是救出自己。

胡先生说:“这便是最健全的个人主义。救出自己的唯一法子便是把你自己这块材料铸造成器。把自己铸造成器,方才可以希望有益于社会。真实的为我,便是最有益的为人。把自己铸造成了自由独立的人格,你自然会不知足,不满意于现状,敢说老实话,敢攻击社会上的腐败情形,做一个‘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的斯铎曼医生”(《介绍我自己的思想》,九面)。他又很带情感的指出:


这个个人主义的人生观一面教我们学娜拉,要努力把自己铸造成个人,一面教我们学斯铎曼医生,要特立独行,敢说老实话,敢向恶势力作战。少年的朋友们,不要笑这是十九世纪维多利亚的陈腐思想! 我们去维多利亚时代还老远哩。欧洲有了十八九世纪的个人主义,造出了无数爱自由过于面包,爱真理过于生命的特立独行之士,方才有今日的文明世界。(同上,九至一〇面)


这也是胡先生所希望再造的文明。

胡先生思想的间架大概如此。存疑主义和实验主义是他的方法论,自然主义和个人主义是他的人生观。但他不是空谈外来进口的偏向纸上的主义的人,他说主义应该和实行的方法合为一件事。他做到了他所说的。他指出:

凡“主义”都是应时势而起的。某种社会,到了某时代,受了某种的影响,呈现某种不满意的现状。于是有一些有心人,观察这种现象,想出某种救济的法子。这是主义的原起。主义初起时,大都是一种救时的具体主张。后来这种主张传播出去,传播的人要图简便,便用一二个字来代表这种具体的主张,所以叫他做“某某主义”。主张成了主义,便由具体的计划,变成一个抽象的名词,主义的弱点和危险,就在这里。因为世间没有一个抽象名词能把某人某派的具体主张都包括在里面。(《问题与主义》,三三至三四面)


他曾在《每周评论》里说过,“现在舆论界的大危险,就是偏向纸上的学说,不去实地考察中国今日的社会需要究竟是什么东西”。又道:“舆论家的第一天职,就是细心考察社会的实在情形。一切学理,一切主义,都是这种考察的工具。有了学理作参考材料,便可使我们容易懂得所考察的情形,容易明白某种情形有什么意义,应该用什么救济的方法”(三一至三二面引)。所以他劝人:


多研究些具体的问题,少谈些抽象的主义。一切主义,一切学理,都该研究,但是只可认作一些假设的见解,不可认作天经地义的信条;只可认作参考印证的材料,不可奉为金科玉律的宗教;只可用作启发心思的工具,切不可用作蒙蔽聪明,停止思想的绝对真理。如此方才可以渐渐养成人类的创造的思想力,方才可以渐渐使人类有解决具体问题的能力,方才可以渐渐解放人类对于抽象名词的迷信。(《问题与主义》,五〇面)


在《新思潮的意义》里,胡先生曾说新思潮的手段有两项:“一方面是讨论社会上,政治上,宗教上,文学上种种问题。一方面是介绍西洋的新思想,新学术,新文学,新信仰。前者是研究问题,后者是输入学理”(五九面)。但是“新思潮运动的最大成绩差不多全是研究问题的结果。新文学的运动便是一个最明白的例”(六二面)。而“从研究问题里面输入的学理,最容易消除平常人对于学理的抗拒力,最容易使人于不知不觉之中受学理的影响。”所以他希望新思潮的领袖人物“能把一切学理应用到我们自己的种种切要问题上去,能在研究问题上面做输入学理的功夫,能用研究问题的功夫来提倡研究问题的态度”(六四面)。他说“再造文明的下手工夫,是这个那个问题的研究。再造文明的进行,是这个那个问题的解决”。“文明不是笼统造成的,是一点一滴的造成的。进化不是一晚上笼统进化的,是一点一滴的进化的”(六八面)。胡先生的贡献,大部分也在问题的研究上。文学革命是一些具体问题,整理国故也是一些具体问题,中西文化,问题与主义,都是一些具体问题。他讨论问题与主义,只因“当时(民国八年)承‘五四’‘六三’之后,国内正倾向于空谈主义”(《介绍我自己的思想》,五面)。这问题“是与许多人有密切关系的”(六二面)。他讨论中西文化,也只为“今日最没有根据而又最有毒害的妖言是讥贬西洋文明为唯物的,而尊崇东方文明为精神的”(一三九面)。他说:


这本是很老的见解,在今日却有新兴的气象。从前东方民族受了西洋民族的压迫,往往用这种见解来解嘲,来安慰自己。近几年来,欧洲大战的影响使一部分的西洋人对于近世科学的文化起一种厌倦的反感,所以我们时时听见西洋学者有崇拜东方的精神文明的议论。这种议论,本来只是一时的病态的心理,却正投合东方民族的夸大狂;东方的旧势力就因此增加了不少的气焰。(《我们对于西洋近代文明的态度》,一三七面)


因此他觉得“不能没有一种鲜明的表示”(一三七面)。他研究的结果是这样:


东方的文明的最大特色是知足。西洋的近代文明的最大特色是不知足。

知足的东方人自安于简陋的生活,故不求物质享受的提高;自安于愚昧,自安于“不识不知”,故不注意真理的发见与技艺器械的发明;自安于现成的环境与命运,故不想征服自然,只求乐天安命,不想改革制度,只图安分守己,不想革命,只做顺民。

这样受物质环境的拘束与支配,不能跳出来,不能运用人的心思智力来改造环境改良现状的文明,是懒惰不长进的民族的文明,是真正唯物的文明。这种文明只可以遏抑而决不能满足人类精神上的要求。

西方人大不然。他们说“不知足是神圣的”。物质上的不知足产生了今日的钢铁世界,汽机世界,电力世界。理智上的不知足产生了今日的科学世界。社会政治制度上的不知足产生了今日的民权世界,自由政体,男女平权的社会,劳工神圣的喊声,社会主义的运动。神圣的不知足是一切革新一切进化的权力。

这样充分运用人的聪明智慧来寻求真理以解放人的心灵,来制服天行以供人用,来改造物质的环境,来改革社会政治的制度,来谋人类最大多数的最大幸福—这样的文明应该满足人类精神上的要求;这样的文明,是精神的文明,是真正理想主义的文明,绝不是唯物的文明。(同上,一五四至一五五面)


因此他说我们自己要认错,我们必须承认我们自己不如人。“肯认错了,方才肯死心塌地的学人家。”他说“不要怕模仿,因为模仿是创造的必要预备工夫”(《介绍我自己的思想》,一六面)。

胡先生的文学革命论的基本观念是“历史的文学进化观念”(参看二二四面)。他有一篇《历史的文学观念论》(见《文存》,本书未选)说得很详细:


居今日而言文学改良,当注重“历史的文学观念”。一言以蔽之曰: 一时代有一时代之文学。此时代与彼时代之间,虽皆有承前启后之关系,而决不容完全抄袭;其完全抄袭者,决不成为真文学。……纵观古今文学变迁之趋势,……白话之文学,自宋以来,虽见摒于古文家,而终一线相承,至今不绝。……岂不以此为吾国文学,趋势自然如此,故不可禁遏而日以昌大耶?……吾辈之攻古文家,正以其不明文学之趋势,而强欲作一千年二千年以上之文。此说不破,则白话之文学无有列为文学正宗之一日,而世之文人将犹鄙薄之,以为小道邪径而不肯以全力经营造作之。……夫不以全副精神造文学而望文学之发生,此犹不耕而求获,不食而求饱也,亦终不可得矣。施耐庵曹雪芹诸人所以能有成者,正赖其有特别毅力,能以全力为之耳。(《文学革命运动》引,二八三至二八四面)


这里最重要的是将白话文学当作中国文学正宗(参看《文学改良刍议》,《文存》,又本书二八三面引)。这一点他在《建设的文学革命论》里说得更明白:“自从三百篇到于今,中国的文学凡是有一些价值,有一些儿生命的,都是白话的,或是近于白话的。其余的都是没有生气的古董,都是博物院中的陈列品!”这确是一个划时代的看法,即使欠公平些。他说“死文言决不能产出活文学”。“中国若想有活文学,必须用白话,必须用国语,必须做国语的文学”(一九七面)。

他在《〈尝试集〉自序》里道:

我们也知道单有白话未必就能造出新文学;我们也知道新文学必须要有新思想做里子。但是我们认定文学革命须有先后的程序: 先要做到文学体裁的大解放,方可以用来做新思想新精神的运输品。我们认定白话实在有作文学的可能,实在是新文学的唯一利器。(《〈尝试集〉自序》,二三九面)


文学革命是得从“文学体裁的大解放”下手,真是一针见血。胡先生的大成功就在他能看出这个“先后的程序”。他和他的朋友们集中力量在这一步上,加上“五四”运动的影响,两三年间白话文的传播便已有一日千里之势(参看二九四至二九五面)。胡先生所谓“文学”,范围是很广的。他主张“用白话作各种文学”,说:“我们有志造新文学的人,都该发誓不用文言作文:无论通信、做诗、译书、做笔记、做报馆文章、编学堂讲义、替死人作墓志、替活人上条陈……都该用白话来做”(二〇四面)。这里“文学”和“文”只是一个意义。“用白话作各种文学”也是解放文字体裁的工作。但是一节话中所举的“各种文学”,除作诗和译书外,其实都是应用的文字;这种种文字体裁的解放却远在诗、小说戏剧、小品散文以及长篇议论文之后,直到近年才开始。胡先生自己大体上倒在照他所主张的做着,但就一般社会而论,这部分文体的解放工作还须要努力才能完成。

文体的解放究竟只是破坏的工作。胡先生的文学革命论“其实还是破坏的方面最有力”(一八七面),他自己的评判没有错。但他的《建设的文学革命论》在“建设的”方面“也有一点贡献”:


若要造国语,先须造国语的文学。有了国语的文学,自然有国语。……真正有功效有势力的国语教科书,便是国语的文学,便是国语的小说、诗文、戏本。国语的小说、诗文、戏本通行之日,便是中国国语成立之时。试问我们今日居然能拿起笔来做几篇白话文章,居然能写得出好几百个白话的字,可是从什么白话教科书上学来的吗? 可不是从《水浒传》《西游记》《红楼梦》《儒林外史》……等书学来的吗?……我们今日所用的“标准白话”都是这几部白话的文学定下来的。我们今日要想重新规定一种“标准国语”,还须先造无数国语的《水浒传》《西游记》《儒林外史》《红楼梦》。

所以我以为我们提倡新文学的人,尽可不必问今日中国有无标准国语。我们尽可努力去做白话的文学。我们可尽量采用《水浒传》《西游记》《儒林外史》《红楼梦》的白话,有不合今日的用的,便不用他;有不够用的,便用今日的白话来补助,有不得不用文言的,便用文言来补助。这样做去,决不愁语言文字不够用,也决不用愁没有标准白话。中国将来的新文学用的白话,就是将来中国的标准国语。造中国将来白话文学的人,就是制定标准国语的人。(一九七至一九九面)

胡先生说: 这篇文章把从前他和陈独秀先生的种种主张归纳到“国语的文学—文学的国语”十个字,“其实又只有‘国语的文学’五个字。旗帜更明白了,进行也就更顺利了”(二八八面)。这话是不错的。他在破坏的解放文体的工作里安置了制造将来的标准国语的基石;这是建设的工作。

他首先指出“我们今日所用的标准白话”是怎样来的。在《文学革命运动》(这是《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的末段,全文见《文存》二集)里他有更详细的说明:


这五百年之中,流行最广,势力最大,影响最深的书……乃是那几部“言之无文行之最远”的《水浒》《三国》《西游》《红楼》。这些小说的流行便是白话的传播;多卖得一部小说,便添得一个白话教员。所以这几百年来,白话的知识与技术都传播的很远,超出平常所谓“官话疆域”之外。试看清朝末年南方作白话小说的人,如李伯元是常州人,吴沃尧是广东人,便可以想见白话传播之广远了。……中国国语的写定与传播两方面的大功臣,我们不能不公推这几部伟大的白话小说了(二八〇面)。这种“家喻户晓的《水浒》《西游》文字”(二三三面)确是我们的新文学的基础,也是我们的标准国语的基础。但是一个时代的大文学家至多只能把那个时代的现成语言,结晶成文学的著作;他们只能把那个时代的语言的进步,作一个小小的结束;他们是语言进步的产儿,并不是语言进步的原动力。……至于民间日用的白话,正因为文人学者不去干涉,故反能自由变迁,自由进化(《国语的进化》,二五八面)。

自由变迁之中,“却有个条理次序可寻;表面上很像没有道理,其实仔细研究起来,都是有理由的”;“都是改良,都是进化”(二五八面)!“白话是古文的进化呢?还是古文的退化呢?”— 这个问题“是国语运动的生死关头!这个问题不能解决,国语文与国语文学的价值便不能确定”(二五二面)。惟其白话是进化的,它的应用的能力在不断的胡适行文习惯,的、地、得,并不作区分,只统一以“的”来代替。增加着,所以“国语的文学”才能成立和发展。胡先生教我们“莫要看轻了那些无量数的‘乡曲愚夫,闾巷妇稚’,他们能做那些文学专门名家所不能做又不敢做的革新事业”(二六七面)!那是不错的。可是话说回来,要使国语成为“文学的国语”,还得“那些文学专门名家”努力做去。胡先生教人“努力去做白话的文学”,“尽量采用《水浒传》《西游记》《儒林外史》《红楼梦》的白话”,再用今日的白话和文言来补助。这便是到“文学的国语”的路。但他后来叙述《文学革命运动》,提到“直译的方法,严格的尽量保全原文的文法与口气”,说“这种译法,近年来很有人仿效,是国语的欧化的一个起点”(二八九面)。他至少不反对“国语的欧化”。到了现在,这已经从“一个起点”发展为一个不可抵抗的趋势,成了到“文学的国语”的一条大路了。


胡先生的文学革命论“只是进化论和实验主义的一种实际应用”(《介绍我自己的思想》,一八面),他的整理国故也“不过是赫胥黎,杜威的思想方法的实际应用”(同上,二一面)。他在《新思潮的意义》里道:


现在有许多人自己不懂得国粹是什么东西,却偏要高谈“保存国粹”。……这种人如何配谈国粹?若要知道什么是国粹,什么是国渣,先须要用评判的态度,科学的精神,去做一番整理国故的工夫(六七面)。


他说明整理国故的意义道:


整理就是从乱七八糟里面寻出一个条理脉络来;从无头无脑里面寻出一个前因后果来;从胡说谬解里面寻出一个真意义来;从武断迷信里面寻出一个真价值来。为什么要整理呢?因为古代的学术思想向来没有条理,没有头绪,没有系统,故第一步是条理系统的整理。因为前人研究古书,很少有历史进化的眼光的,故从来不讲究一种学术的渊源,一种思想的前因后果,所以第二步是要寻出每种学术思想怎样发生,发生之后有什么影响效果。因为前人读古书,除极少数学者以外,大都是以讹传讹的谬说,……故第三步是要用科学的方法,作精确的考证,把古人的意义弄得明白清楚。因为前人对于古代的学术思想,有种种武断的成见,有种种可笑的迷信,……故第四步是综合三步的研究,各家都还他一个本来真面目,各家都还他一个真价值。(六六至六七面)


评判的态度,科学的精神以及这四个步骤,正是“赫胥黎,杜威的思想的实际应用”。

胡先生说:“‘国故’这个名词,最为妥当;因为他是一个中立的名词,不含褒贬的意义。‘国故’包含‘国粹’,但他又包含‘国渣’。我们若不了解‘国渣’,如何懂得‘国粹’”(三二〇至三二一面)?他道:


“国学”在我们的心眼里,只是“国故学”的缩写。中国的一切过去的文化历史,都是我们的“国故”;研究这一切过去历史文化的学问,就是“国故学”,省称为“国学”。……所以我们现在要扩充国学的领域,包括上下三四千年的过去文化,打破一切的门户成见,拿历史的眼光来整统一切,认清了“国故学”的使命是整理中国一切文化历史,便可以把一切狭陋的门户之见都扫空了。(《〈国学季刊〉发刊宣言》,三二〇 至三二一面)


又道:

历史是多方面的: 单记朝代兴亡,固不是历史;单有一宗一派,也不成历史。过去种种,上自思想学术之大,下至一个字,一只山歌之细,都是历史,都属于国学研究的范围。(同上,三二二面)


胡先生用历史的眼光将整理国故的范围扩大了(参看三三五面)。他“要教人知道学问是平等的,思想是一贯的”(《介绍我自己的思想》,二三面引《文存》三集里的话)。他的几十万字的小说考证(《介绍我自己的思想》二一面),都是本着这个意思写的。他的《中国古代哲学史》和《白话文学史》上卷,固然是划时代的,这些篇旧小说的考证也是划时代的。而将严格的考据方法应用到小说上,胡先生是第一个人。他的收获很多,而开辟了一条新路,功劳尤大。这扩大了也充实了我们的文学史。

这些小说考证的本身价值是不朽的。胡先生在《〈红楼梦〉考证》的末尾道:


我自信,这种考证的方法,除了(孟莼荪先生的)《董小宛考》之外,是向来研究红楼梦的人不曾用过的,我希望这一点小贡献,能引起大家研究《红楼梦》的兴趣,能把将来的《红楼梦》研究引上正当的轨道去: 打破从前种种穿凿附会的“红学”,创造科学方法的《红楼梦》研究! (四一二面)

这便是这种考证本身的价值。但胡先生更注重“这种考证的方法”,也就是科学方法,他说:


少年的朋友们,莫把这些小说考证看作我教你们读小说的文字。这些都只是思想学问的方法的一些例子。在这些文字里,我要读者学得一点科学精神,一点科学态度,一点科学方法。科学精神在于寻求事实,寻求真理。科学态度在于撇开成见,搁起感情,只认得事实,只跟着证据走。科学方法只是“大胆的假设,小心的求证”十个字。没有证据,只可悬而不断;证据不够,只可假设,不可武断;必须等到证实之后,方才奉为定论。(《介绍我自己的思想》,二四面)


胡先生的考证文字里创见—“大胆的假设”—颇多;可是真能严格的做到“搁起感情,只认得事实,只跟着证据走”,真能严格的做到“大胆的假设,小心的求证”十个字的,似乎得推这些小说考证为最。他在《〈红楼梦〉考证》里道:“自从我第一次发表这篇考证以来,我已经改正了无数大错误了—也许有将来发见新证据后即须改正的”(四一二面)。又在《介绍我自己的思想》里举曹雪芹的生卒年代问题作例,说“考证两个年代,经过七年的时间,方才得着证实”(二一至二三面)。这才真是“小心的求证”。这种小说考证,高中学生乍一翻阅,也许觉得深奥些。其实只是生疏些。若能耐心顺次读下去,相信必会迎刃而解,他们终于会得着受用的。

胡先生的小说考证还有一个重大的影响,便是古史的讨论。这是二十年来我们学术界一件大事,发难的是顾颉刚先生。胡先生道:


顾颉刚先生在他的《古史辨》的自序里曾说他从我的《〈水浒传〉考证》和《井田辨》等文字里得着历史方法的暗示。这个方法便是用历史演化的眼光来追求每一个传说演变的历程。我考证《水浒》的故事,包公的传说,狸猫换太子的故事,井田的制度,都用这个方法。顾先生用这方法来研究中国古史,曾有很好的成绩。(《介绍我自己的思想》,二〇面)


《水浒》的故事,包公的传说,狸猫换太子的故事,都是小说考证。顾先生自己承认从这些文字和《井田辨》里得着历史方法的暗示,正见得“学问是平等的,思想是一贯的”。本书选了一篇《古史讨论的读后感》,胡先生说在他的“《文存》里要算是最精彩的方法论”。“这里面讨论了两个基本方法: 一个是用历史演化的眼光来追求传说的演变,一个是用严格的考据方法来评判史料”(《介绍我自己的思想》,一九至二〇面)。这第一个方法便是顾先生《古史辨》自序里所提到的。他用这方法研究中国古史,得到“层累地造成的古史”这个中心的见解。顾先生自己说“层累地造成的古史”有三个意思:


一、可以说明时代愈后,传说的古史期愈长。

二、可以说明时代愈后,传说中的中心人物愈放愈大。

三、我们在这上,即不能知道某一件事的真确的状况。也可以知道某一件事在传说中的最早状况。(三四〇面)


胡先生将他的方法的细节总括成下列的方式:


一、把每一件史事的种种传说,依先后出现的次序排列起来。

二、研究这件史事在每一个时代有什么样子的传说。

三、研究这件史事的逐渐演进:由简单变为复杂,由陋野变为雅驯,由地方的(局部的)变为全国的,由神变为人,由神话变为史事,由寓言变为事实。

四、遇可能时,解释每一次演变的原因。(三四二面)


关于第二个基本方法,就是评判史料的方法,这篇文字里举出五项标准。胡先生道:


我们对于“证据”的态度是:一切史料都是证据。但史家要问: (一)这种证据是在什么地方寻出的?(二)什么时候寻出的?(三)什么人寻出的?(四)依地方和时候上看起来,这个人有做证人的资格吗?(五)这个人虽有证人资格,而他说这句话有作伪(无心的,或有意的)的可能吗?(三四五面)

研究古史,高中学生的程度是不够的,他们知道这一些轮廓也就行了。

《文学革命运动》写于民国十一年,胡先生在这段文字里论到“五年以来白话文学的成绩”,指出四个要点。第三是: “白话散文很进步了。长篇议论文的进步,那是显而易见的”(二九九至三〇〇面)。他自己的文字便是很显著的例子。他早就“自信颇能用白话作散文”(二三四面引民国五年答任叔永先生的信),他的自信是不错的。他的散文,特别是长篇议论文,自成一种风格,成就远在他的白话诗之上。他的长篇议论文尤其是白话文的一个大成功。一方面“明白清楚”,一方面“有力能动人”,可以说是“达意达得好,表情表得妙”。胡先生以为“达意达得好,表情表得妙”的便是文学。文学有三个要件: 一是“懂得性”,便是“明白清楚”,二是“逼人性”,便是“有力能动人”,三是“美”,是前二者“加起来自然发生的结果”(见《什么是文学》,《文存》;参看本书一九六面)。这个文学的界说也许太广泛些,可是,他的散文做到了他所说的。他在民国七年说过,我们今日所用的“标准白话”都是《水浒传》《西游记》《儒林外史》《红楼梦》几部白话的文学定下来的。他的文字用的就是这种“标准白话”。如“好汉”(《介绍我自己的思想》,二四面),“顶天立地的好汉”(一二三面),“列位”(一九七面),“一言表过不提”(一六七面),“一笔表过,且说正文”(一九三面)等旧小说套语,他有时都还用着。但他那些长篇议论文在发展和组织方面,受梁启超先生等的“新文体”的影响极大,而“笔锋常带情感”,更和梁先生有异曲同工之妙。

在《介绍我自己的思想》里,胡先生说他的《易卜生主义》那篇文章“在民国七八年间所以能有最大的兴奋作用和解放作用,也正是因为它所提倡的个人主义在当日确是最新鲜又最需要的一针注射”(八面)。这种“最大的兴奋作用和解放作用”一方面也由于他那带情感的笔锋。他那笔锋使他的别的文字也常有兴奋的作用,所谓“有力能动人”。他那笔锋是怎样带情感的呢? 我们分析他的文字,看出几种他爱用的格调。第一是排语,翻开本书,几乎触目都是的,上面引文里也常见。这里且抄几个例。如《介绍我自己的思想》的最后:


抱着无限的爱和无限的希望,我很诚挚的把这一本小书贡献给全国的少年朋友! (二五面)


又如:


我要教人疑而后信,考而后信,有充分证据而后信(《介绍我自己的思想》,二三面引《文存》三集)。

因为我们从不曾悔过,从不曾彻底痛责自己,从不曾彻底认错(一八八面)。

我这几年来研究欧洲各国国语的历史,没有一种国语不是这样造成的。没有一种国语是教育部的老爷们造成的。没有一种是言语学专门家造成的。没有一种不是文学家造成的。(一九九面)


又如:


诸位,千万不要说“为什么”这三个字是很容易的小事。你打今天起,每做一件事,便问一个为什么—为什么不把辫子剪了?为什么不把大姑娘的小脚放了?为什么大嫂子脸上搽那么多的脂粉?为什么出棺材要用那么多叫化子?为什么娶媳妇也要用那么多叫化子?为什么骂人要骂他的爹妈?为什么这个?为什么那个?—你试办一两天,你就会觉得这三个字的趣味真是无穷无尽,这三个字的功用也无穷无尽。(《新生活》五三面)


又如《易卜生主义》里:


这种理想是社会所最忌的。大多数人都骂他是“捣乱分子”,都恨他“扰乱治安”,都说他“大逆不道”;所以他们用大多数的专制威权去压制那“捣乱的理想志士,不许他开口,不许他行动自由;把他关在监牢里,把他赶出境去,把他杀了,把他钉在十字架上活活的钉死,把他捆在柴草上活活烧死。(一二四面)


排语连续的用同样的词和同样的句式,藉着复沓与均齐加急语气,加强语气,兴奋读者的情感。

第二是对称。上面所抄《新生活》一段,可以作例。此外如:


但是列位仔细想想便可明白了。(一九七面)

你们嫌我用“圣人”一个字吗?(一六〇面)

他(指“假设”)若不来时,随你怎样搔头抓耳,挖尽心血,都不中用。(二九面)


又如:


有人对你说,“人生如梦”。就算是一场梦罢,可是你只有这一个做梦的机会,岂可不振作一番,做一个痛痛快快轰轰烈烈的梦?

有人对你说,“人生如戏”。就说是做戏罢,可是,吴稚晖先生说的好,“这唱的是义务戏,自己要好看才唱的;谁便无端的自己扮做胡适行文,“做”与“作”不甚区分,书中力求保留原文原貌。跑龙套,辛苦的出台,止算做没有呢?”

其实人生不是梦,也不是戏,是一件最严重的事实。你种谷子,便有人充饥;你种树,便有人砍柴,便有人乘凉;你拆烂污,便有人遭瘟;你放野火,便有人烧死。你种瓜便得瓜,种豆便得豆,种荆棘便得荆棘。

少年的朋友们,你爱种什么?你能种什么?( 《介绍我自己的思想》,一三面)


末一节不但用对称,并且同时在用排语。又如上文引过的“自从这个‘拿证据来’的喊声传出以后”(一二面)一语中的“拿证据来”也是对称,不过用法变化罢了。对称有如面谈,语气亲切,也是诉诸读者的情感的。

第三是严词。古语道,“嫉恶如仇”,严词正是因为深嫉的原故。如:


自由平等的国家不是一群奴才建造得起来的。(《介绍我自己的思想》,一〇面)

这样又愚又懒的民族,成了一分像人九分像鬼的不长进民族。(同上,一五面)

空谈好听的“主义”,是极容易的事,是阿猫阿狗都能做的事,是鹦鹉和留声机器都能做的事。(三二面)


又如:


坐禅主敬,不过造成许多“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废物!(一四九面)

晋书说王衍少时,山涛称赞他道,“何物老妪,生宁馨儿!”后来不通的文人把“宁馨”当作一个古典用,以为很“雅”很“美”。其实“宁馨”即是现在苏州上海人的“那哼”。但是这班不通的文人一定说“那哼”就“鄙俗可噱”了! (二五七面)


和严词相近的是故甚其词。故甚其词,惟恐言之不尽,为的是表达自己深切的信仰。如:


至于钱(静方)先生说的纳兰成德的夫人即是黛玉,似乎更不能成立。……钱先生引他(成德)的悼亡词来附会黛玉,其实这种悼亡的诗词在中国旧文学里,何止几千首?况且大致都是千篇一律的东西。若几首悼亡词可以附会林黛玉,林黛玉真要成“人尽可夫”了 !(三六四面)


这是不信。又如:


我……到了哈尔滨。在此地我得了一个绝大的发现;我发现了东西文明的交界点。

……

我到了哈尔滨,看了“道里”与“道外”的区别,忍不住叹口气,自己想道: 这不是东方文明与西方文明的交界点吗?

东西洋文明的界线只是人力车文明与摩托车文明的界线—这是我的一大发现。(一五八,一五九面)

我们当此时候,不能不感谢那发明蒸汽机的大圣人,不能不感谢那发明电力的大圣人,不能不祝福那制作汽船汽车的大圣人。……你们嫌我用“圣人”这个字吗?孔夫子不说过吗?“制而用之谓之器。利用出入,民咸用之谓之神。”孔老先生还嫌“圣”字不够,他简直要尊他们为“神”呢 !(一六〇面)


这些是信仰。为了强调这些信仰,所以“忍不住”故甚其词—后一节同时在用排语。还有:


我们可以大胆地宣言: 西洋近代文明绝不轻视人类的精神上的要求。我们还可以大胆地进一步说:西洋近代文明能够满足人类心灵上的要求的程度,远非东洋旧文明所能梦见。(一四二面)我可以武断地说:美国是不会有社会革命的,因为美国天天在社会革命之中。(一六五面)


这些信仰,胡先生是有充分证据的。他用“大胆地”“武断地”,只是为了强调他的信仰。他仿佛在说:“即使你们觉得我的证据不充分,我还是信仰这些。”

胡先生在运用带情感的笔锋,却不教情感朦胧了理智,这是难能可贵的。读他的文字的人往往不很觉得他那笔锋,却只跟着他那“明白清楚”的思路走。他能驾驭情感,使情感只帮助他的思路而不至于跑野马。但他还另有些格调,足以帮助他的文字的明白清楚。如比喻就是的。比喻是举彼明此,因所知见所不知,可以诉诸理智,也可以诉诸感情。胡先生用的比喻差不多都是前者。例如:


科学家明知真理无穷,知识无穷,但他们仍然有他们的满足: 进一寸有一寸的愉快,进一尺有一尺的满足。(一四四面)

这种种过去的“小我”和种种现在的“小我”,和种种将来无穷的“小我”,一代传一代,一点加一滴;一线相传,连绵不断;一水奔流,滔滔不绝:这便是一个“大我”。(一〇五面)


又如《易卜生主义》里:


社会国家是时刻变迁的,所以不能指定哪一种方法是救世的良药: 十年前用补药,十年后或者须用泄药了,十年前用凉药,十年后或者须用热药了。(一三五面)


这些同时在用排语。又如:


真理是深藏在事物之中的;你不去寻求探讨,他决不会露面……。“自然”是一个最狡猾的妖魔,只有敲打逼拶可以逼他吐露真情。(一四三面)

考证的方法好有一比,比现今的法官判案,他坐在堂上静听两造的律师把证据都呈上来了,他提起笔来,宣判道: 某一造的证据不充足,败诉了;某一造的证据充足,胜诉了。他的职务只在评判现成的证据,他不能跳出现成的证据之外。实验的方法也有一比,比那侦探小说里的福尔摩斯访案:他必须改装微行,出外探险,造出种种机会来,使罪人不能不呈献真凭实据。他可以不动笔,但他不能不动手动脚,去创造那逼出证据的境地与机会。(四八四面)


又如:


到现在他(指人)居然能教电气给他赶车,以太给他送信了。(九五面,参看一四五面)


这也同时在用排语。以上三例都是有趣味的比喻。还有《易卜生主义》里:


社会对个人道: “你们顺我者生,逆我者死;顺我者有赏,逆我者有罚”。(一二二面)


这是将“社会”人化,也是一种比喻。这种种比喻虽也诉诸情感,但主要的作用还在说明。其实胡先生所用的种种增强情感的格调,主要的作用都在说明,不过比喻这一项更显而易见罢了。

文字的“明白清楚”,主要的还靠条理。条理是思想的秩序。条理分明,读书才容易懂,才能跟着走。长篇议论文更得首尾一贯,最忌的是“朽索驭六马,游骑无归期”。胡先生的文字大都分项或分段;间架定了,自然不致大走样子。但各项各段得有机的联系着,逻辑的联系着,不然还是难免散漫支离的毛病。胡先生的文字一方面纲举目张,一方面又首尾联贯,确可以作长篇议论文的范本。有些复杂的题材,条理不但得分明,还得严密,那就更需要组织的力量。本书中如《问题与主义》(二),《新思潮的意义》,《我们对于西洋近代文明的态度》,《〈红楼梦〉考证》及《附录》,都头绪纷繁,可是写来条分缕析,丝毫不乱,当得起“严密”两个字。长篇议论文的结尾,最应注重,有时得提纲挈领,总括全篇,给读者一个简要的观念,帮助他的了解和记忆。如《不朽》的末尾说,“以我个人看来,这种‘社会的不朽’ 观念很可以做我的宗教了。”接着道:


我的宗教的教旨是:

我这个现在的“小我”,对于那永远不朽的“大我”的无穷过去,须负重大的责任;对于那永远不朽的“大我”的无穷未来,也须负重大的责任。我须要时时想着,我应该如何努力利用现在的“小我”,方才可以不辜负了那“大我”的无穷过去,方才可以不贻害胡适原文作“遗害”,全书统改为“贻害”。那“大我”的无穷未来?(一一〇面)

又如《新思潮的意义》的结尾:


这是这几年新思潮运动的大教训! 我希望新思潮的领袖人物以后能了解这个教训,能把全副精力贯注到研究问题上去;能把一切学理不看作天经地义,但看作研究问题的参考材料;能把一切学理应用到我们自己的种种切要问题上去;能在研究问题上面做输入学理的工夫;能用研究问题的工夫来提倡研究问题的态度,来养成研究问题的人才。

这是我对于新思潮运动的解释。这也是我对于新思潮将来的趋向的希望。(六四面)


《易卜生主义》的结尾最为特别:


他(易卜生)仿佛说道:“人的身体全靠血里面有无量数的白血轮时时刻刻与人身的病菌开战,把一切病菌扑灭干净,方才可使身体健全,精神充足。社会国家的健康也全靠社会中有许多永不知足,永不满意,时刻与罪恶分子龌龊分子宣战的白血轮,方才有改良进步的希望。我们若要保卫社会的健康,须要使社会时时刻刻有斯铎曼医生一般的白血轮分子。但使社会常有这种白血轮精神,社会决没有不改良进步的道理”。(一三五至一三六面)


接着还引译了易卜生给朋友的信里的一节话,说社会的少数人“总是向前去”,多数人总是赶不上。这更是好整以暇,笔有余研了。

有人说胡先生太注重“明白清楚”,有时不免牺牲了精细和确切,说他有时不免忽略了那些虽然麻烦却有关系的材料或证据。即如《易卜生主义》那篇,在民国七八年间虽曾“有最大的兴奋作用和解放作用”,后来却就有人觉得粗浅了。他有一些整理国故的文字,有人觉得也不免粗浅的地方。胡先生是文学革命和思想革命的领袖,他的文字不能不注重宣传的作用,他偏重“懂得性”,也是当然。他的文字可没有一般宣传的叫嚣气;他的议论,他的说明都透澈而干脆,没有一点渣滓—他所谓“长篇议论文”包括说明文而言—就是这些,尽够青年学生学的。况且精细确切的文字,胡先生也常有,上节所举《问题与主义》(二)等四篇便是的,而《〈红楼梦〉考证》及《附录》更见如此。高中学生学习议论文和说明文,自然该从条理入手。比喻也练习。至于那些增强情感的格调,用时却得斟酌。大概排语不妨随便用,只要不太多不太板就成。胡先生用对称,虽是为了亲切,却带着教训的口气。青年学生用不到教训的口气,只消就亲切上着眼。但得留意,对称也容易带轻佻的口气,轻佻就失了文格了。故甚其词可以用,但得配合上下文的语气,才觉自然。严词能够不用最好;胡先生的严词有时也还不免有太过的地方。— 这些年很有些人攻击胡先生的思想,青年学生以耳代目,便不大去读他的书。这不算“一个不受人惑的人”。胡先生说过:


就是那些反对白话文学的人,我也奉劝他们用白话来做文字。为什么呢?因为他们若不能做白话文字,便不配反对白话文学。(二〇 四面)


这是“评判的态度”。青年学生若不读胡先生的书,也不配反对他的思想。况且就是反对他的思想,他的文字也还是值得学的。无论赞成胡先生的思想的也罢,反对他的也罢,我们奉劝高中学生先平心静气的细读这本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