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我成了刘凯的实验资助人。他是个天才,自己一个人钻研,很快就复制出了时空对话的技术。我书房的箱子就是接收器,能把舒原写的信投影过来,打印在纸张上。”江川慢慢地说,“于是毕业后不久,我就能给舒原回信了。然后,我们经常通信,她生在民国,女孩子多半都没有受到很好的教育,但她喜欢写文言文,我就去书馆里找人把我的话译成古文再寄给她。我刚开始只是觉得新奇,但,后来……”
“后来你爱上了这个女孩。”吴梦妍苦涩地扬起嘴角,把他后面的话说了出来。
江川顿了顿,眼睑垂下来,“我也没想到,但写信越来越多,我就慢慢陷进去了。舒原是个好女孩,虽然我没有见过她,但从她的信中,我感到了她的……”他停下来,眼神从回忆的迷离中清醒,“是的,我爱这个生活在过去的女孩。”
“那我呢?你追求我,只是为了掩人耳目或者缓解寂寞吗?”
“不是的!”江川摇头,“我自己也觉得这样很糟,我不能靠写信过完一生。所以,我打算放弃,想找个人好好生活。”
吴梦妍眼中蒙上了一层雾,她拼命忍住:“说什么好好生活,你现在每天出去,回来倒头就睡,算是好好生活吗?”
“因为刘凯的实验有进展了。”江川犹豫了一下,咬咬牙,“我们的研究目的,不仅仅是进行时空对话,他——他想让时间逆流,回到过去!而这也是我的想法,我想去民国,见一见舒原。”
吴梦妍睁着眼睛,泪水流下而恍然不觉。她盯着江川看了很久,喃喃地说:“这不可能,时间旅行从来没有成功过……”
“但刘凯确实做到了。他把小白鼠成功送回了过去,我想很快,就可以进行人体试验了。这些天我都在帮他,我亲眼看到的。”
“这不可能……”吴梦妍后退一步,他们的距离似乎被这一步无限拉大,隔着泪雾,她突然看不清江川的脸。最后,她轻轻地问,“那个民国的女孩子,她,她也爱上了你吗?”
“我不知道。”
五
江川足下:
自七月始,每夜听闻炮火轰鸣,隐觉不祥,不意所料成真。昨战事尤烈,屋房震颤,未几,守军战败,贼寇入城,至此直沽尽数陷于敌手。
……
吾未敢出户,但闻窗外妇孺哭泣之声,可知贼寇烧杀劫掠等若寻常。津门之地,已沦为鬼蜮。吾终日藏匿,不知何时可见天日。
舒原敬禀 八月初三
吴梦妍离开了。
江川没有挽留,只是帮她收拾好行李。她的东西不多,江川沉默地看着她的身影渐渐消逝在晨雾中。他们没有道别。
这之后,江川几乎住进了实验室。他虽不算专科出身,但这些年来一直在读有关时间旅行的论述,在许多细节上都可以帮助到刘凯。刘凯的实验原理基于斯蒂芬·威廉·霍金在一百多年前提出的理论——时间就像一条河流,在不同地段有不同的流速,某些特殊环境下,时间将会流得很慢。而刘凯做的事情,不仅仅是让时间变慢,还有找到可以逆流的河段。
“这在大自然中也是存在的,在一定环境下,江河可以逆流[2]。同理,时间也能溯洄。”在那个雨夜,刘凯脸上的兴奋被雷电照亮,“我之前一直把精力花在突破光速上,相对论证明了它的可行性,我们能把信通过这种方式传回去,但生物不行,需要的能量太大。我用了几年时间,一无所获,直到昨天,我把玻璃罩撞破了,一只白鼠从破洞里钻了出来,我突然想到了,或许可以试试虫洞!”
他的转向是正确的。无处不在的量子空洞比超光速要容易得到,他用高能粒子将之轰开,把一只白鼠送了进去。白鼠进入了时间逆向流段,几分钟之后,它出现在了三个世纪之前的伦敦街头。当刘凯看到显示屏上烟锁雾笼的伦敦时,惊喜得浑身颤抖,迫不及待地找到了江川。
但接下来又出现了新的难题——实验的成败完全是随机的。同类的白鼠,一只缺了右前肢,一只挂了脚牌,结果却只有前者能被传送,后者消失在了混乱的时间洪流中。相同的结果也出现在非生物实验上,一根木头能被传送,瓷砖却不行。
其中有个用衬衫做的试验,能把衬衫传回五十年前,但不能传回五百年前。他们认为这是因为五百年前没有衬衫,然后得出结论:时间旅行不能把一件物品传回到产生年代以前。但第二天,江川试了试,发现可以把这件衬衫传到五千年前。他们得出的结论瞬间被推翻。
他们这些天几乎都在做对照实验,试图找出成败的规律。然而整整四个月,除了越来越杂乱的记录,他们没有任何进展。
终于,看着球鞋的实验失败,江川颓然地叹了口气,瘫坐在一堆实验材料上:“我们肯定有什么地方弄错了,不能这样继续下去,得静下心来想一想。”
“不,是实验次数太少,才两千多次而已。”刘凯头也不回,不断调整仪器,“所有科研的成功,依靠的都是大量实验,没有捷径。”
江川叹口气,疲惫如潮卷来,整整两个月都没睡好觉了。他躺在材料上睡着了。醒来后,刘凯依旧忙碌在复杂的仪器中间。他劝了几句,没有得到回应,再度叹气,起身走出了实验室。他渴望能实验成功,但这需要冷静的头脑,休息一下是很有必要的。
回到家里,他打开书房的箱子,里面积压了不少信件。他把仪器跟舒原的生活时间同步了,也就是说,舒原已有两个月没有收到他的信。他一封封拆开,刚开始舒原好奇地问他怎么没有回信,后来语气变得哀婉了,再后来,她不再询问,只是叙说自己的事。
彼时舒原所在的年代是1938年,烽烟四起,舒家散财保命,家道已然中落。在信中,舒原描绘了直沽之地的惨状。这让江川眉头紧锁。十年来,从信件中,他几乎是看着舒原由一个大户千金没落成民间女子的。而她身处的天津,当时是日军占领地,想必处境更为艰难。
休息了几天后,他带上写好的信,准备去找老头。可是等他到了,才发现幽辞馆已经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家歌舞厅,即使是上午,里面仍灯红酒绿,嘈杂不堪。江川在门前站了许久,走进歌舞厅。吧台前的负责人告诉他,因为生意不好,老头没有资金维持幽辞馆,所以卖了门面。
“不可能,”江川难以相信,“他有那么多古书,随便拍卖一本都是一大笔钱!”
负责人摇头:“我也这么想,可是他把所有的书都捐给图书馆,自己一个人回老家去了。没人知道他老家在哪里,只听说是在很远的地方。”
江川恍然,的确,老头宁愿把书捐了,也不会为了钱而转让给那些附庸风雅的收藏家。他怅然地点头,转身欲走,负责人突然叫住了他:“等等,你很面熟,你是那个——以前那个主持人吗?”
江川停下,转头不解地看着他。
“是你!等一下。”负责人在吧台底下拿出两本书,递给江川,“他留着两本书没捐,让我转交给你。他说你一定会来的,让我告诉你,”他想了一下,“原话是这样——‘抱歉,以后不能帮你译信了。不过,民国其实是可以用白话文的,你自己能写。’应该没有记错,你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吗?”
江川微微一颤——他早该想到,老头帮他译了这么多年的信,靠猜都能知道到他和舒原的事情。他没有回答,默默接过那两本书,书名分别是《姑溪词》和《津门遗恨》,前者他见过,是一本宋词集,后者却从未听说。
在回去的飞的里,江川仔细翻看这两本书。老头特意留给他,肯定是想说些什么。他先看的是《津门遗恨》,出版于一百多年前,记录了侵华日军在天津的暴行。好在这本书是用简体白话文写的,他一页页翻下去。书中列举了大量史实,揭露战争背景下日军的惨无人道,肆无忌惮地坑杀、奸淫、抢掠天津人民。
江川越看眉头锁得越紧,书里强烈的反战情绪感染了他。书不厚,很快翻到末尾一章,这章讲述的是日军强拉中国妇女去当慰安妇,不少人宁死不屈,其中十七个有气节的女子同时投井自杀,没让日军得逞。这十七个女子的名字都被列了出来。
江川扫了一眼便翻过去,额头上的青筋突然跳了一下,好像遗漏了什么。他怔然半晌,手指颤抖着把书页又翻回去,逐一扫视那十七个名字——
舒原!
空中飞的突然转向,飞快地向实验室驶去。一路上,江川攥紧拳头,指节被握得泛白。
到了实验室,他开门进去,刘凯还在红红绿绿的指示灯间埋头研究。“我要做人体实验!”他急促地说。
刘凯转过身,花了好一会儿工夫才明白他的意思,摇头道,“不行。现在还不清楚实验成败的规律,不能用人体做实验。而且,也没有志愿者。”
“有,”江川直视着刘凯的眼睛,“我来当志愿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