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灵魂可以卖吗(1)

荷姑她是我的邻居张诚的女儿,她从十五岁上,就在城里那所大绵纱工厂里,作一个纺纱的女工,现在已经四年了。

当夏天熹微的晨光,笼罩着万物的时候,那铿锵悠扬地工厂开门的钟声,常常唤醒这城里居民的晓梦,告诉工人们作工的时间到了。那时我推开临街的玻璃窗,向外张望,必定看见荷姑拿着一个小盒子,里边装着几块烧饼,或是还有两片咸肉——这就是工厂里的午饭;从这里匆匆地走过,我常喜欢看着她,她也时常注视我,所以我们总算是一个相识的朋友呢!

初时我和她遇见的时候,只不过彼此对望着,仅在这两双视线里,打个照会。后来日子长了,我们也更熟悉了,不象从前那种拘束冷淡了;每次遇见的时候,彼此都含着温和地微笑,表示我们无限的情意。

今天我照常推开窗户,向下看去,荷姑推开柴门,匆匆地向这边来了,她来到我的窗下,便停住了,满脸露着很愁闷和怀疑的神气,仰着头,含着乞求的眼神颤巍巍地道:“你愿意帮助我吗?”说完俯下头去,静待我的回答,我虽不知道她要我帮助她作甚么,但是我的确很愿意尽我的力量帮助她,我更不忍看她那可怜的状态,我竟顾不得思索,急忙地应道:“能够!能够!凡是你所要我作的事,我都愿意帮助你!”

“呵!谢上帝!你肯帮助我了!”荷姑极诚恳的这么说着,眼睛里露出欣悦的光彩来,那两颊温和的笑痕,在我的灵魂里,又增了一层更深的印象,甜美、神秘,使人永远不易忘记呢!过了些时,她又对我说:“今天下午六点钟的时候,我们再会吧!现在我还须到工厂里去,”我也说道:“再会吧!”她便回转身子,匆匆地向工厂的那条路上去了。

荷姑走了!连影子都看不见了!但是我还怔怔地俯在窗子上,回想她那种可怜的神情,不禁使我生出一种神秘微妙的情感,和激昂慷慨的壮气;我觉得世界上可怜的人实在太多,但是象荷姑那种委曲沈痛的可怜,我还是第一次看见呢!她现在要求我帮助她,我的能力大约总有胜过她的,这是上帝给我为善的机会,实在是很难得而可贵的机会!我应当怎样地利用呵!

我决定帮助她了!那末我所帮助她的,必要使她满足,所以我现在应该预备了。她若果和我借钱,我一定尽我所有的帮助她,她若是有一种大需要我直接不能给他,也要和母亲商量把我下月应得的费用,一齐给她,一定使她满足她所需要的。人们生活在世界上,缺乏金钱,实在是不幸的运命呢!但是能济人之急,才是人类互助的精神,可贵的德性!我有绝大的自尊心,不愿意作个自私自利的动物。我不住的这么想,我豪侠的壮气,也不住的增加,恨不得荷姑立刻就来,我不要她向我乞求,便把我所有的钱,好好地递给她,使她可以少受些疑难和愁虑的苦!

我自从荷姑走后,我心里没有一刻宁贴,那一股勇于为善的壮气,直使我的心容留不下,时时流露在我的行动里,说话的声音特别沈着,走路都不象平日了。今天的我仿佛是古时候的虬髯客和红拂那一流的人,“气概不可一世”。

今天的日子,过得特别慢,往日那太阳射在绵纱厂的烟筒尖上,是很容易的事情,可是今天,我至少总有十几次,从这窗外看过去,日影总没到那里,现在还差一寸呢!

“呵!那烟筒的尖上,现在不是射着太阳,放在闪烁的光来吗?荷姑就要来了!”我俯在窗子上,不禁喜欢得自言自语起来。

远远地一队工人,从工厂里络绎着出来了,他们有的向南边的大街上去;有的到东边那广场里去,顷刻间便都散尽了。但是荷姑还不见出来,我急切地盼望着,又过了些时,那工厂的大铁门,才又“呀”的一声开了,荷姑忙忙地往我们这条胡同里来,她脸上满了汗珠,好似雨点般滴下来,两颊红得直象胭脂,头筋一根根从皮肤里隐隐地印出来,表示那工厂里恶浊的空气,和疲劳的压迫。

她渐渐地走近了,我们的视线彼此接触上了,她微微地笑着走到我的书房里来,我等不得和她说什么话,我便跑到我的卧室里,把那早已预备好的一包钱,送到荷姑面前很高兴的向她说:“你拿回去吧!若果还有需用,我更想法子帮助你!”

荷姑起先似乎很不明白地向我凝视着,后来她忽叹了一口气,冷笑道:“世界上应该还有比钱更为需要的东西吧!”

我真不明白,也没有想到,荷姑为什么竟有这种出人意料的情形?但是我不能不后悔,我未曾料到她的需要,就造次把含侮辱人类的金钱,也可以说是万恶的金钱给她,竟致刺激得她感伤,唉!这真是一种极大的羞耻!我的眼睛不敢抬起来了!羞和急的情绪,激成无数的泪水,从我深邃的心里流出来!

我们彼此各自伤心寂静着,好久好久,荷姑才拭干她的眼泪和我说道:“我现在要告诉你一件小故事,或者可以说是我四年以来的历史;这个就是我要求你帮助的。”我就点头应许她,以下的话,便是她所告诉我的故事了。

“在四年前,我实在是一个天真活泼的小孩子,现在自然是不象了!但是那时候我在中学预科里念书,无论谁不能想象我会有今天这种沉闷呢?”

荷姑说到这里,不禁叹息流下泪来,我看着她那种凄苦憔悴的神气,怎能不陪着她落下许多同情泪呢?等了许久,荷姑才又继续说:——

“日子过得极快,好似闪电一般,这个冰雪森严的冬天,早又回去了,那时我离中学预科毕业期,只有半年了,偏偏我的父亲的旧病,因春天到了,便又发作起来,不能到店里去作事,家境十分困难,我不能不丢弃这张将要到手的毕业文凭,回到家里侍奉父亲的病!当然我不能不灰心!但是这还算不得什么,因为慈爱的父母和弟妹,可以给我许多安慰,不过没有几天,我的叔叔便托人替我荐到那所绝大的绵纱厂里作女工,一个月也有十几块钱的进项,于是我便不能不离开我的父母弟妹,去作工了,幸亏这时我父亲的病差不多快好了,我还不至于十分不放心。”

走到工厂临近的那条街上,早就听见轧轧隆隆的声音,这种声音,实含着残忍和使人厌憎的意思,足以给人一种极大不快的刺激,更有那乌黑的煤烟和污腻的油气,更加使人头目昏胀!

我第一天进这工厂的门,看见四面黯淡的神气,实在忍耐不住,但是这些新奇的境地和庞大的机器,确能使我的思想轮子,不住的转动,细察这些机器的装置和应用实在不能说没有一点兴趣呢!过了几天,我被编入纺纱的那一队里,那个纺车的装置和转动,我开手学习,也很要用我的脑力,去领会和记忆,所以那时候,我仍不失为一个有活泼思想的人,常常从那油光的大铜片上,映出我两颊微笑的窝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