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丽石的日记(2)

下午归生的信又来了,他除为海兰而烦闷外,没有别的话说,恰巧这时海兰也正来看我,我便将归生的信让她自己看去,我从旁边观察她的态度,只见她两眉深锁,双睛发直;等了许久,她才对我说:“我受名教的束缚太甚了……并且我不能听人们的非议,他的意思,我终久要辜负了,请你替我尽友谊的安慰吧……这一定没有结果的希望!”她这种似迎似拒的心理,看得出她智情激战的痕迹。

正月一日今天是新年的元旦,当我睡在床上,看小表妹把新日历换那旧的时,固然也感到日子的飞快,光阴一霎便成过去了。但跟着又成了未来,过去的不断过去,未来的也不断而来,浅近的比喻,就是一盏无限大的走马灯,究有什么意思!

今天看我病的人更多了,她们并且怕我寂寞,倡议在我房里打牌伴着我,我难却她们的美意,其实我实在不欢迎呢!

正月三日我的病已经好了,今天沅青来看我,我们便在屋里围着火炉清谈竟日。

我自从病后,一直不曾和归生通信——其实我们的情感只是友谊的,我从不愿从异性那里求安慰,因为和他们——异性——的交接,总觉得不自由。

沅青她极和我表同情,因此我们两人从泛泛的友谊上,而变成同性的爱恋了。

的确我们两人都有长久的计划,昨夜我们说到将来共同生活的乐趣,真使我兴奋!我一夜都是作着未来的快乐梦。

我梦见在一道小溪的旁边,有一所很清雅的草屋,屋的前面,种着两棵大柳树,柳枝飘拂在草房的顶上,柳树根下,拴着一只小船,那时正是斜日横窗,白云封洞,我和沅青坐在这小船里,御着清波,渐渐驰进那芦苇丛里去。这时天上忽下起小雨来,我们被芦苇严严遮住,看不见雨形,只听见淅淅沥沥地雨声,过了好久时已入夜,我们忙忙把船开回,这时月光又从那薄薄凉云里露出来,照得碧水如翡翠砌成,沅青叫我到水晶宫里去游逛,我便当真跳下水,忽觉心里一惊就醒了。

回思梦境,正是我们平日所希冀的呵!

正月四日今天因为沅青不曾来,只感苦闷!走到我和沅青同坐着念英文的地方,更觉得忽忽如有所失。

我独自坐在葡萄架下,只是回忆和沅青同游同息的陈事:玫瑰花含着笑容,听我们甜蜜的深谈,黄莺藏在叶底偷看我们欢乐的轻舞,人们看见我们一样的衣裙,联袂着由公园的马路上走过,如何的注目呵!唉!沅青是我的安慰者,也是我的鼓舞者,我不是为自己而生,我实在是为她而生呢?

晚上沅青遣人送了一封信来说:“亲爱的丽石!我决定你今天必大受苦闷了!……但是我为母亲的使命,不能不忍心暂且离开你。我从前不是和你说过,我有一个舅舅住在天津吗?因为小表弟的周岁,母亲要带我去祝贺,大约至迟五六天以内,总可以回来,你可以找雯薇玩玩,免得寂寞!”我把这信,已经反复看得能够背诵了,但有什么益处?寂寞益我苦!无聊使我悲!渴望增我怒!

正月十日沅青走后,只觉恹恹懒动,每天下课后,只有睡觉,差强人意!

今天接到天津的电话,沅青今夜可以到京,我的心怀开放了,一等到柳梢头没了日影,我便急急吩咐厨房开饭;老妈子打脸水,姑母问我忙甚么?我才觉得自己的忘情,不禁羞惭得说不出话来。

到了火车站,离火车到时还差一点多钟呢?这才懊悔来的太早了!

盼得心头焦躁了,望得两眼发酸了,这才听见呜呜汽笛响,车子慢慢进了站台,接客的人,纷纷赶上去欢迎他们的亲友,我只远远站着,对那车窗一个个望去,望到最后的一辆车子,果见沅青含笑望我招手呢?忙忙奔了过去,不知对她说什么好,只是嬉嬉对笑,出了站台,雇了车子一直到我家来,因为沅青应许我今夜住在这里。

正月十一日昨夜和沅青说的话太多了,不免少睡了觉,今天觉得十分疲倦,但是因沅青的原故,今夜依旧要睡的很晚呢!

今天沅青回家去了,但黄昏时她又来找我,她进我屋门的时候,我只乐得手舞足蹈!不过当我看她的面色时,不禁使我心脉狂跳,她双睛红肿,脸色青黄,好象受了极大的刺激。我禁不住细细追问,她说“没有什么?作人苦罢了!”这话还没说完,她的眼泪却如潮涌般滚下来,后来她竟俯在我的怀里痛哭起来,急得我不知怎样才好,只有陪着她哭。我问她为什么伤心?她始终不曾告诉我,晚上她家里打发车子来接她,她才勉强擦干眼泪走了。

沅青走后,我回想适才的情境,又伤心,又惊疑,想到她家追问她,安慰她,但是时已夜深,出去不便。只有勉强制止可怕的想头,把这沉冥的夜度过。

正月十二日为了昨夜的悲伤和失眠,今天觉得头痛心烦,不过仍旧很早起来,打算去看沅青,我在梳头的时候,忽沅青叫人送封信来,我急急打开念道:

丽石!丽石!

人类真是固执的,自私的呵!我们稚弱的生命完全被他们支配了!被他们戕贼了!

我们理想的生活,被她们所不容,丽石!我真不忍使你知道这恶劣的消息!但是我们分别在即了,我又怎忍始终瞒你呢!

我的表兄他或者是个有为的青年——这个并不是由我观察到的,只是我的母亲对他的考语,他们因为爱我,要我与这有为的青年结婚,咳!丽石,你为什么不早打主意,穿上男子的礼服,戴上男子的帽子,妆作男子的行动,和我家里求婚呢?现在人家知道你是女子,不许你和我结婚,偏偏去找出那什么有为的青年来了。

他们又仿佛很能体谅人,昨晚母亲对我说:‘你和表兄,虽是小时常见面的,但是你们的性情能否相合,还不知道,你舅舅和我的意思,都是愿意你到天津去读书,那末你们俩可以常见面,彼此的性情就容易了解了。如果合得来,你们就订婚,合不来再说。’丽石,母亲的恩情不能算薄,但是她终究不能放我们自由!

我大约下礼拜就到天津去。唉!丽石,从此天南地北,这离别的苦怎么受呢?唉!亲爱的丽石!我真不愿离开你,怎么办?你也能到天津来吗?我希望你来吧!

唉!失望呵!上帝真是太刻薄了!我只求精神上一点的安慰,他都拒绝我!“沅青!沅青!”唉!我此时的心绪,只有怨艾罢了!

正月十五日我自得到沅青要走的消息,第二天就病了,沅青虽刻刻伴着我,而我的心更苦了!这几天我们的生活,就如被判决的死囚,唉!我回想到那一年夏天,那时正是雨后,蕴泪的柳枝,无力的荡漾着,阶前的促织,切切私语着,我和沅青,相倚着坐在浅蓝色的栏杆上,沅青曾清清楚楚对我说:“我只要能找到灵魂上的安慰,那可怕的结婚,我一定要避免。”现在这话,只等于往事的陈迹了!

雯薇怜我寂寞和失意,这两天常来慰我,但我深刻的悲哀,永远不能消除呵!

今天雯薇来时,又带了一个使我伤心的消息来,她告诉我说:“可怜的欣于竟堕落了!”这实在使我惊异!“他明明是个志趣高尚的青年呵?”我这么沈吟着,雯薇说:“是呵!志趣高尚的青年,但是为了生计的压迫——结婚的结果——便把人格放弃了;他现在作了某党派的走狗,谄媚他的上司;只是为四十块钱呵,可怜!”

唉!到处都是污浊的痕迹!

二月一日懊恼中,日记又放置半月不记了,我真是无用!既不能澈悟,又不能奋斗,只让无情的造物玩弄!

沅青昨天的来信,更使我寒心,她说:“丽石,我们从前的见解,实在是小孩子的思想,同性的爱恋,终久不被社会的人认可,我希望你还是早些觉悟吧!

我表兄的确是个很有为的青年,他并且对我极诚恳,我到津后,常常和他聚谈,他事事都能体贴入微,而且能任劳怨!……”

唉!人的感情,真容易改变,不过半个月的工夫,沅青已经被人夺去了,人类的生活,大约争夺是第一条件了!

上帝真不仁,当我受着极大的苦痛时,还不肯轻易饶我,支使那男性特别显著的少年郦文来纠缠我,听说这是沅青的主意,她怕我责备,所以用这个好方法堵住我的口,其实她愚得很,恋爱岂是片面的?在郦文粗浮的举动里,时时让我感受极强的苦痛,其实同是一个爱字,若出于两方的同意,无论在谁的嘴里说,都觉得自然和神圣,若有一方不同意,而强要求满足自己的欲望,那是最不道德的事实,含着极大的侮辱。郦文真使我难堪呵!唉!沅青何苦自陷?又强要陷人!

二月五日今天又得到沅青的信,大约她和她表兄结婚,不久便可成事实。唉!我不恨别的,只恨上帝造人,为什么不一视同仁,分什么男和女,因此不知把这个安静的世界,搅乱到什么地步?……唉!我更不幸,为什么要爱沅青!

我为沅青的缘故,失了人生的乐趣!更为沅青故得了不可医治的烦纡!

唉!我越回忆越心伤!我每作日记,写到沅青弃我,我便恨不得立刻与世长辞,但自杀我又没有勇气,抑郁而死吧!抑郁而死吧!

我早已将人生的趣味,估了价啦,得不偿失,上帝呵!只求你早些接引!……

我看着丽石的这些日记,热泪竟不自觉的流下来了。唉!我什么话也不能再多说了。

(原载《小说月报》一九二三年第十四卷第六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