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这时,俄萨格玛才发现,本应该在这里“支差”的两户“科巴”家的女人没有见人。夏加措姆解释说,是她把那两个女人打发回去了。一个女人家中有小孩要喂奶,另一个女人只会干背水、晒牛粪一类的粗活,收拾房屋、烹饪饮食这些事都做不好。俄萨格玛点点头说,这两个女人是有些粗笨,明天我叫会另外的人来。俄萨格玛对于卡娘、切衣这些地方,哪家女人心灵手巧,哪些家的女人能干力气活,心里都有数。也许是话说得过多,俄萨格玛开始咳嗽起来,接着她就站起来,说自己不想再喝茶,下午在河边的帐篷里吃得太多,也不想再吃什么,她要回屋休息了。
俄萨格玛制止了要送自己回屋的儿子和儿媳妇,自己走出去,顺手,她带上那间既是厨房、又是客厅、也是一家人每天吃饭喝茶的饭厅的大门。这间大房子的一边,是她的儿子和儿媳妇住的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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俄萨格玛相信,是自己的祈祷起了作用,第二年,夏加措姆生下了一个大胖儿子。见到了孙儿的俄萨格玛就觉得自己的病也好了,她是在她的儿子结婚后不久就感到自己的心里憋气,胸腔里隐隐作痛,而且还每天都咳嗽不止。其实,几年了,她一直就有这种身子不舒服的感觉,只是为了儿子的事,她也没有在意,她还不断告诫自己不能病。不料,她把心目中的大事-―儿子的婚事操办完不久,就病倒在床。
母亲病了,夏加措姆刚过门不久,家中又再没有其他人。差不多一年的时间里,洛布泽里带着他的那帮兄弟们只出过一趟远门,而那一趟远门所做的“生意”只是让他家的牧场上多了几头牦奶牛,别的就什么也没有带回来。在卡娘、切衣这一带地方,属于洛布泽里家管辖的“科巴”人户不上一百家,所有“科巴”家的人口也不到七百人,但是在这片土地上,耕地千亩,有树林的山头、沟壑地域十分广阔,可以放牧的草场也非常宽大,最可贵的是这些草场上的草质上乘,草好,牛羊就壮实。每年得到的牛奶、酥油和牛羊肉、牛羊皮是很大一笔收入。
这些是他的爷爷贡布登留下来的基业,既有他阿妈从娘家带过来的财富,也是他的母亲好多年苦心经营的结果。洛布泽里在他母亲生病后,对自己家耕地上的收成,牧场上的收入开始有了一些了解。同时也感到要同一户一户的“科巴”打交道,要把牧场上的事,村寨里的事弄清楚,天天都要那样多的琐碎事要去过问,要去处理,管好一个家,真不是那么容易办好的事。远远没有和他的那伙兄弟在一起时那么省心、那么轻松。
洛布泽里手下的几个兄弟都是他们家“科巴”的子弟,年龄接近,脾气对味,这些人把洛布泽里既看作是主人家,也拿他当兄弟对待。静久思动,他们都来撺掇洛布泽里,说,最近某群人又在某地发了财回来,某个人又从哪里得到了什么回来了。一听到这些,洛布泽里心头就发痒,巴不得带着几个兄弟出去做“生意”。
可他不能,他看着他的阿妈一天比一天瘦弱,他不敢在这个时候离家,他到处求神问卦,到处求医求药,他一心在等待他阿妈的病好的那一天,那时,他还是会把管这个家的事又交给阿妈,他,那时就会同以前一样,想走多远就走多远,想到哪里就到哪里。
虽然不敢出远门,可是他仍然不断地叫他的弟兄们出去打探有关的事情和消息,再让他们把打听到的消息,以及远近土司头人、商旅马队的情况讲给他听。兄弟们都不清楚洛布泽里心里在怎么想,但他们却知道,洛布泽里这样做有他的理由。这么些年来,因为听任洛布泽里,他们每次出去都有收获,而当他们自己贸然去闯,十回有八次不成功,有时还会处于极其危险的状况里。他们相信洛布泽里、他们从心底里佩服洛布泽里。
洛布泽里的儿子长得虎头虎脑,取名多吉然登。自从俄萨格玛膝前有了这个孙儿,精神越来越好,几乎每天,她都要同她这个孙子在一起,亲自照料孙儿的衣食起居,忙得有滋有味。孙子还不满一岁,夏加措姆的肚皮又挺了起来,俄萨格玛心里欢喜,对人就说,自己的眼力不错,早些年是她一眼就看出夏加措姆腰细臀圆,身材高大,胸部饱满,是个能生孩子的女人。现在,“瞻对聂格”家就要人丁兴旺了!
时间又过去了快半年,夏加措姆的肚皮更加引人注目,行动也越发不方便。洛布泽里没有担心过她,在他看来,夏加措姆生产,同地里收庄稼也差不多,到时收了就是。自从他看到母亲有了精神,就一直就思量着出门去。在他看来,男子汉不出门就是懦夫,不过,他先想到的还是要把家里的事情安排好。他就把自己的打算、想法讲给母亲听,他说,他想学大盖土司、绕鲁土司,还有阿嘎家那样,找一个人来当他洛布泽里家的管家。不是说他洛布泽里也想同人家一样装威风,现在还没有到显示威风的时候。而是阿妈身体不好,不应当花那么多精力来管这个家。来了一年多了,看得出来,夏加措姆管家也是能干的,但她又有了身孕,进进出出也不方便。而且,他洛布泽里这个家以后也必须要有个管家才行。
听着儿子的话,俄萨格玛感到无比的欣慰,儿子真有要做一番事情的打算了,儿子在有了他自己的儿子后,一下就长大了。当管家的人选儿子也心里有数,他说,他的生死兄弟班多吉的父亲仁增洛朱,为人精明,处世待人得体周全,头脑活泛,能说会道,工于盘算。最重要的是这父子俩对洛布泽里家忠心耿耿,这么些年来的交往中有好多事都已证明。俄萨格玛心里对这人心里也有数,儿子的眼力不错!
当然,那些有钱有势的老爷们会笑话我洛布泽里,说洛布泽里家选了个管家是“科巴”!说到这里,洛布泽里眼里精光迸发,自己竟然冷笑出声,对他的阿妈说,谁说我洛布泽里就不能成为一个比那些老爷们还有权势的大土司?“科巴”又怎么不能成为人上人?
把家里的事情安排妥当,洛布泽里在一个夜里就带着他六个兄弟出了门。一行七人,却不走在一起,而是分为了三伙,前前后后,忽而朝理塘方向走,忽而向道孚方向走,碰上的行人、牧民都传说,洛布泽里到理塘去了,班多吉这次到道孚去了。走了两天,七个人才走出了“梁茹”地界,沿着一条名为“黑黑隆巴”的山沟来到鲜水河西岸。七个人仍然分成三伙人,避开村寨、避开牧场,昼伏夜行,悄悄来到了朱倭土司的冲古地面上,七个人躲藏进一片原始森林里,睡觉歇息。
洛布泽里这次行动如此诡密,是他的兄弟们想也没有想到的。本来两天就能到达的冲古地方,走了八天才走到,吃没吃好,睡没睡好,都不知他心里在想什么,也不知他这次想干什么。洛布泽里也不多说,除了让班多吉出树林去打探之外,要别的人都好好休息,把马喂好,只说,往回走时,要在一天一夜必须赶回切衣。
原来,冲古这个地方,是打箭炉通甘孜的必经之地,来来往往,商旅马队差不多天天都有。运往甘孜的茶叶、布匹、盐巴,运到打箭炉的药材、皮张、羊毛,都要经过此地。因此,冲古一带也成为强人出没之地。朱倭、章谷等地土司,也就有了派土兵、家丁护送商旅马骡队的收入。因为有利益,这些土司对派武装保护商人骡马队的事做得很认真。敢于在此地打劫的人要么是疯狂到了极点,要么就是“艺高人胆大”。
而这一次,洛布泽里并没有想打一般过往商队的主意。商队都花了钱请土司派兵士护送,那几家土司派出的家丁或土兵,一般来说都人多势众,有刀有枪,要想在这里发一注财很难得手,得手了也难以摆脱追赶。这次,洛布泽里打的是一个不要那些土司派人护送的骡马队的主意。
这支骡马队却不同凡响,它是大名鼎鼎甘孜大金寺的骡马队。这支特殊的商队,转运的也是普通的茶叶、盐巴、药材、羊毛。因为这是寺庙的骡马队,几乎没有人想过要去打劫它的财物,谁也不敢去冒犯神佛。再说,这骡马队还有僧兵保护,那些僧兵一个个虎臂熊腰,本领出众,一色的快枪骏马。每次出门,总有四个僧兵相随,骡马队前头有两人开路,马队后面有两人断后,那些驮脚娃就跟在骡马的两边,驮脚娃里也有人肩膀上扛着明火枪、长刀一类的武器,去动这支骡马队,无异于虎口拔牙。
让洛布泽里下决心动这个骡马队,还不是那些马背、骡背上的货物。恰好就是在那些僧兵手里、用来保护货物的明火枪。他在家里呆着的时候,他的兄弟们就跑来对他讲过,大金寺那些护送商队的喇嘛兵们神气极了,他们扛着明火枪,哼着思凡的小调,一付不可一世的样子。如果能把他们的货物、最好还有他们手里的枪都给他们抢走,给他们一点厉害看看。洛布泽里有好几匹堪称良骏的好马,就是没有一支称心如意的好枪,一个男子汉没有一条好枪,就是想威风也威风不起来,好多事就是想办也办不成。他先后托人去买,却没有找到买枪的门路。花钱得不到的东西,就得用心思、用胆量去弄到手,现在就有这样的枪在一条路上过去了又过来,即使自己不去拿,迟早也有人会去夺取,赶早的牛能吃到有露水的嫩草,自己就是那头牛。洛布泽里心里早就开始了计划,他把这次行动筹划得详尽而周密,这不是他胆小,恰是他的过人之处。
那一天傍晚,班多吉跑回来报告,大金寺的骡马队来了。一共二十匹驮东西的骡马,一行有十个人,一个管事、五个驮脚娃。保护骡马队的还是四个喇嘛兵,两个有马,两个步行。驮的东西有茶叶、还有其它货物。他们已经在去东谷和去罗戈梁子分路地方的河沟边住下了,那地方有片杨树林,估计这时他们已经在树林边的草坪上支起了帐篷。
那四个喇嘛兵都带着枪?洛布泽里只问了这一句话。得到了班多吉肯定的回答后,就对他的几个兄弟们说,现在给马儿加一些精料,人呢,也赶快吃饱肚子,睡得着就睡一阵,等到下半夜,我们去取了枪就走!
这个骡马队里所有的人根本就没有想到会有人在打他们的主意,凭着寺院的名声,凭着人们对神佛的敬畏,大金寺的骡马商队在这条险象环生的茶马道上如出进无人之境,时间长了,也就少了应有的警觉。他们先让骡马在河沟里饮足水,再分别给骡子、马儿的嘴上挂一个喂料的口袋,饲料口袋里装的是不能用来磨糌粑的青稞和切得很细小的干元根。他们把骡马们圈在一起,不过是钉下几根木桩,拉上绳索,这就成了临时的马栏,骡子、马匹们并不计较,它们享受着晚餐挤在一起也成了习惯。
这一天夜里,天上有层薄云,云层后的月光透出来,让沉静大地上的一切都显得朦胧,什么都能看到,却又什么也看不清楚。半夜刚过,帐篷边的篝火熄灭了,货物驮子边的驮脚娃进入了梦乡。帐篷里的管事和几个喇嘛兵也鼾声大作。躲在树林观察了许久的洛布泽里用手式把兄弟招呼到身边,他安排道:悄悄地过去,一到了地方,一个人就用枪、用刀指着货物驮子边的那几个驮脚娃,不准他们动;一个去把那群骡马哄散赶走;三个人冲进帐篷去把里面的枪拿到手。出来后,就赶快把支撑帐篷的绳子割断,让那几个人让倒了帐篷埋住,一时不能出来。这一切,要同时开始,动作要快。洛布泽里同时叮嘱,做这些事时,每个人尽量不要说话,说话要说短话,而且要用草地语的口音。
说是迟,那时快,一个手式后,七个人如饿虎扑食,一阵风似地冲了过去,一切就如洛布泽里安排进行!二十多匹马突然受到惊吓,嘶鸣着四下乱跑,醒过来的几个驮脚娃不敢起身,因为面前就有人用枪对着他们。这人身材魁梧,嘴和下巴用块布遮住了,只听他恶狠狠地说道:想死的就起来!走南闯北的驮脚娃们听得出来,那儿是地道的草地口音。
冲进帐篷,还没有等帐篷里的人睁开眼,几条汉子已把帐篷里的几支明火枪抢到了手里。一个喇嘛兵想起身,刚一动就感觉不对,原来他的脸上有把冰凉的刀子。凝神一看,他面前的人一手持枪,一手持刀,放在自己脸的刀突然离开,就见有一道寒光在帐篷里一闪。几乎就在那人转身离去的同时,如山崩地陷,帐篷倒了,管事和四个喇嘛兵让倒下的帐篷一起埋在了里面,找不到出来方向。
只听得一声呼哨,驮脚娃看到那几个人风一般地离去了。驮脚娃们这才赶紧去帮管事和喇嘛兵们从倒下的帐篷里钻出来,这时,他们听到了急促的马蹄声。只见七个人骑着马,还拉了两匹光背马,从那片杨树林里冲出来,哗啦啦地趟过河沟,朝着东北边的色达草地方向狂奔而去。原来,这几个人把两匹喇嘛兵骑的、没有跑远的马儿也抢走了。
跑了一段路,转过了一个小山头,知道那些人再也看不到了,跑在前面的洛布泽里突然勒转马头,沿着小山头的一面朝西方再转南边方向走去。上了小山头,几个人看见岔路边、水沟旁边那堆篝火又燃烧起来,有火光,可以清楚地看见那些人正在跑来跑去。班多吉问,他们这时还在忙什么呢?洛布泽里嗬嗬一笑,说,班多吉,假若你的马儿跑散了,你不去找呀?
洛布泽里一行沿着卡瓦拉翁雪山北侧一条山沟打马急行,这条山沟牧人没有走过,就连以打猎为生的人也很少来过。自从洛布泽里几个人发现了这条由切衣到冲古的近路以后,不止一次从这里走过,这条近路让他们一行的诡密行踪充满了神奇,他们做的好多件事也因为这条路而隐藏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