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乌本穷”的家在叫做“日翁贡”的地方,一个人住在他上辈留给他的一座孤零零的破旧楼房里。在离自己居住地不远处,他有过一个相好的女人,他却一直没有同这个女人结婚,五十多岁了,一个人过着日子。
刚刚进入冬天,连着下了几天大雪,天空放晴后,冷得更厉害,滴水成冰。那天傍晚,贡布朗吉和甲日拉玛泽仁,悄悄地来到“日翁贡”,到“日乌本穷”房屋附近的灌木丛里躲藏起来。他那冷清的院落里除了一条没有拴的狗跑来跑去之外,没有一点别的声响。“日乌本穷”的那匹马就拴在破旧楼房旁边的马厩里。
估计“日乌本穷”刚睡下,贡布朗吉把一块石头丢进院落里,石头在雪地上发出了“卟”的一声闷响,那条狗狂叫着奔向了石头。叫声惊动了“日乌本穷”,他开开门探出头来看了看,就大声骂那条狗,然后又关上了门。躲藏在灌木丛后雪地里的贡布朗吉和甲日拉玛泽仁,把这些都看得十分清楚。他俩就这样不断地引那条狗在院落里狂叫,引得“日乌本穷”不断出门来打、骂那条狗。
半夜过去了,“日乌本穷”不再出门理会那条狗。这时,贡布朗吉就把带来的一段血肠,丢进了院落,那条狗没有叫,就猛扑过去,在那段血肠前呆住了。忽然一口咬住,一扬脖子吞了下肚。这下,它就一声不响地在院落里走过去又走过来,用它的鼻子到处闻。失望得很,它什么也没有找到。它跑回墙角边刚想躺下,雪地里又有了声响,这回是一段更小的血肠,就落在离木栅栏门边不远的地方,它冲过去,很快就找到了那段血肠。吞下肚,又埋下头来找,鼻子告诉它,木栅栏门外还有。它就从木栅栏缝中挤了出去,果然又有美味在等它。走了几步,又有,走了几步又有。
美味把这条狗引到了离那幢房屋好远的地方,美味的气味更加浓烈,这回美味的气味却不在雪地里,而是从雪地里的一个洞口里散发出来。这是贡布朗吉和甲日拉玛泽仁为这条狗设下的陷阱。这个洞,上面宽大,随着越来越深,下面就越来越窄,最下面放着一大段美味血肠,可那里,只有狗鼻子大小那么点地方。为了得到那里面的美味,那条狗把头都埋进了那个洞里,不料,洞的周围却都结了冰,光滑得没有一点能让它停住的地方,它一下子就滑了下去。狗头朝下,狗屁股朝天,它被那小小的洞卡住了,狗鼻子刚好放进了还没有拳头大小的地方,它叫也叫不出来,四条腿也没有地方用力,狗的整个身体下去后,这个洞刚好填满。
贡布朗吉两人忍住笑。悄悄把木栅栏门打开,溜进马厩,从怀里掏出破布片,把马蹄子都包了起来。没有一点声息地把马牵出门来,把木栅栏门带上,一个拉着马在前面走,一个人在后面用树枝把雪地上的脚印扫掉。一直到了人来人往的大路上,两人才骑上马,直奔甲日而去,在那里,他们早准备了一处可以把这匹马儿隐藏起来的地方。
8
洛布答应这一次出门要带贡布朗吉一起去,要去的地方是炉霍土司领地同大盖土司领地相邻的一片牧场。洛布这次要去这个地方有他的想法。他们的父亲年青时在这一带地方袭击过商队,抢过牛羊,特别是有一次还把大金寺的几条枪也抢了。当时,炉霍土司和朱倭土司就怀疑是洛布泽里干的,可大金寺的那个商队却坚持认为,极可能是“色达阿虚”那里的人干的。判断失误,朱倭、炉霍土司的马队追了两天,连个影子也没有看到。错过了最佳的找到真凶的时机,大金寺和炉霍、朱倭两家土司都非常后悔。后来听到洛布泽里果然有几支好枪,可人家说是从理塘那边买过来的。那件事就拖了下来,一拖就是好多年。但是,炉霍土司还是暗地里把这件事告诉了自己的儿女亲家明正土司,还希望明正土司在合适的时候把瞻对聂格家的作为向清政府衙门说一说,并说,瞻对聂格家迟早是心腹大患。
洛布泽里得到这些信息后很生气,多次在儿子们面前提起要给炉霍土司一点颜色看。他的大儿子洛布根据他的意思,就在炉霍地界交结了一个小头人,并同这位名叫达吉的小头人成了结拜兄弟。靠了他的这个结拜兄弟,对炉霍土司的内部情况有了更多的掌握。
洛布就是听了达吉带来的消息,才打算到那两个土司同“梁茹”接界的地方走一遭。他早就想熟悉一下这一带的地形了,这对将来一定有些有处。这次没有想过要去拿一点什么东西回来,只想让那些地方的人们都明白,瞻对聂格家就在他们身边,瞻对聂格家随时都有可能出现在他们的领地上。达吉带来的消息说,炉霍土司不久前到一个名叫“邛戈”的部落去过,他答应这个部落可以在同“梁茹”大盖土司相邻的、自己领地的牧场上放牧,条件是如果“梁茹”这边有人前来侵扰,要“邛戈”部落的人出来阻止。“邛戈”部落也是一个骁勇、剽悍的部落,炉霍土司是想让这些人作为保护他炉霍的第一道防线。
洛布带着五条精壮的汉子,还有还不到十四岁的贡布朗吉,好像为了打猎,来到了那片相互交叉、交界的草场。他们一看见了牧人的帐篷,就在嘴里吼着“哦嗬嗬”,纵马朝帐篷奔去。当帐篷里出来了人,他们就说,还是搬到沟那边去吧,这里可是大盖土司老爷的牧场呢。一连几天都这样,逢人就这样说,并没有动手去赶走那些人的牛、马、山羊。贡布朗吉觉得即使就这样也挺威风的,因为他哥哥带的几个人,不仅人长得高大,而且清一色的好马快枪,让那些“邛戈”部落的人多少有些惊恐不安,因为相距很远的、单家独户的放牧人户很难同这些来去如风的马队对抗。如果能够几户人都搬到距离不远的地方,虽然相互间有了照应,但草场又不够用,牧人们对此也有些忧心忡忡。
洛布这次出门,就是在那片牧场上示威,跑了几天就回到了切衣。贡布朗吉却为此兴奋了好久,不仅因为这是他第一次出门,更因为这次出门的经历,他已经隐隐约约感到了只要有人、有枪、有刀,任何人都能够在这个世界上纵横驰骋。
贡布朗吉在心里有了自己也要去闯天下想法。他把甲日拉玛泽仁和另外两个兄弟找来,一起商议到哪里去闯一闯的事情。那几个野小子一听高兴得嗷嗷乱叫,各人都说出了自己想朝哪里走的想法。后来还是贡布朗吉一锤定音,听说理塘土司有一片比蓝天还宽大的草场,几个就决定去看一看为个叫做“毛垭坝”的草原。贡布朗吉要每个人只带够三天吃的东西,说,过了这三天,我们几个就得自己找吃的,如果把什么都带上,就不算去闯世界,还不如就在家里呆着。
他们从切衣出发,四天以后来到了“下坝”地方,一天里,除了喝山沟里的水,他们没有吃过东西,饿得他们四人东倒西歪,没有了走路的力气。见到路边草坝里有一户人家,便不顾一切地朝那顶小小的帐篷跑去。一条凶猛的大狗对着他们冲了过来,四个人只好强打精神来与狗斗。帐篷里的人闻声出来把狗赶走,让他们进了帐篷,给了他们吃喝。吃喝完了,四个人提出要在这里过夜,主人也答应了。
帐篷的主人是一位年纪在六十开外的老人,很奇怪的是他既不问这几个年青人到哪里去,也不问他们从哪里来。却把帐篷里能吃的——不过就是一个木盒里的那点糌粑,都拿了出来,让他们自己抓出来吃。到了傍晚收牛回来的时候,也只有两头奶牛和几只山羊回来。老人把牛和羊就拴在帐篷外的一排绳子上。只对来的几位客人说,他要到那边一个山沟里去把马儿赶回来,那意思是让客人们在帐篷里等着他回来。说完,带上那条大狗,走了。
贡布朗吉看着老人的背影子对他的几个兄弟说,这个老头子好穷。连那两头奶牛也是那么又老又瘦。甲日拉玛泽仁说,还不知道明天早晨他还有什么吃的给我们,刚才我看到装糌粑的盒子都空了。
也没过多长的时间,老人回来了,他拉着一匹高大雄壮的黑马。把马拴在帐篷外,老人钻进帐篷,往土灶里加了些干牛粪,等到灶里的火燃得更旺了,老人才在灶的另一面坐下。从怀里掏出个小小的转经筒摇起来,然后闭上双眼,只有看他的嘴皮在动,才知道他没有睡着。
躺下来睡觉的时候,贡布朗吉悄悄地对甲日拉玛泽仁说,那是一匹好马。甲日拉玛泽仁会心地一笑,有意转过身来,把嘴对着贡布朗吉耳朵,说,那条狗怎么办?贡布朗吉胸有成竹地说,它不会到帐篷里来的。
小小的帐篷里,以土灶为界,一边睡着一个老人,老人很快就进入了梦乡。另一边睡着几个困乏得要命,却又不愿好好睡上一觉的年青人。听到老人睡着了,几个人就悄悄地说了好半夜的话。到了快要天亮时,贡布朗吉确信老人仍然睡得很熟,做了一个手式,就和他的同伙悄悄地绕过土灶,还没等老人叫喊出声,他们就用一块破布把老人嘴堵上了,老人还没有来得及动一下,他们几个就把老人手和脚都捆了起来。小小的帐篷里真的没有什么可以拿走的东西,早茶也不喝了,四个人钻出帐篷,牵上那匹大黑马就急忙上路。这下好了,有人实在走不动可以骑马,等到了“毛垭坝”把马儿卖了,手里有钱就什么也不怕了。
虽然没有吃早饭,开始四个人都喜欢得很,一个人骑在马背上,三个人跟着跑,还跑得很快。走了一段路,他们就明白了,偷了别人的马儿真不该大白天赶路。他们不敢顺着大道赶路,即使是这样,他们还得多加小心。远远发现了人,一个急忙牵着马躲进树林或者是路坎下,等别人走了再把马儿拉出来。可是肚皮又饿了,却又不敢带着马儿去找吃的。饿得实在撑不住了,当又看到有户人家时,贡布朗吉就让甲日拉玛泽仁带上另一个伙伴去要点吃的,自己和另一人带上马在一片树林里等待。
雄壮的黑马很快就在树林里找到了吃,草,到处都有。贡布朗吉看着吃得很香的马儿,自己却没有什么可吃的,心想,自己要能吃草就好了。看着,想着,晕晕乎乎,竟然伏在草地上睡着了。
忽然感觉不对,好像有人在叫骂着什么,睁开眼,看到自己面前好像有马、有人,心想,这下不好了。就想站起来,没想到刚想起身,就让人在屁股上踢了一脚,接着就有人扑上身来,把双手反扭过去,三下五除二,一下就给捆绑了起来。他被人拎起来站定时,才看清,他的三个兄弟也已经被五花大绑,此时正哭丧着脸站在离他几步路的地方。
三条壮汉站在他们面前。其中一个汉子显得最为暴怒,高声怒骂说,几个小毛贼竟敢偷他的马,还把他的舅舅捆绑起来。口口声声要剁去他们四个的手脚,要把他们四个丢到河里去。到了这种时刻,贡布朗吉反而镇定了。看看面前的这三个人,贡布朗吉知道,酥油砸石头,石头砸酥油,吃亏的都是酥油。便突然哭泣起来,说,如果不是脚走痛了,就不会想到找匹马来骑一下。他说他四个都是想到寺院里出家当扎巴的小孩子,请他们就看在这一点的份上放过几个小孩子。他们有一天进了寺院,忘不了为他们的善行念经祈祷。贡布朗吉哭得很伤心,甲日拉玛泽仁几个人听他哭泣得那么伤心,又不清楚这三个人会不会把自己真的杀掉,也止不住哭了起来。
这一哭,让那三个汉子发了愣。好在马儿已经追回来了,再说眼前的几个人真还是小孩子。三条汉子就问他们四人是从哪里来的,贡布朗吉突然想起了那个在炉霍土司的牧场上放牧的“邛戈”部落,就说他们四个人就是从那里来的。是第一次到这样的地方来,走了这么多天的路,也不知走了多远,没有吃的、没有喝的,求你们对我们几个发点善心。
贡布朗吉说得非常的真诚,完全是一付小孩子知道做错了事、吓坏了并且已经决心改过的样子。其他三个一味地哭,伤伤心心的哭。三个汉子终于心软了,骂骂咧咧地为他们松了绑,临走,还扔给他们一小口袋糌粑。
成人后的贡布朗吉回忆起这件事,曾经对他身边人说过:哭,还是一个办法,不论是真是假,有时也能办成事。但是,我在那次哭的时候就在想,以后再也不用这个办法了,我贡布朗吉是堂堂男子汉!
几个凶神恶煞的汉子不许他们再在朝理塘方向走,要他们从哪里来就回哪里去。几个人无精打采往回走。贡布朗吉看到伙伴们垂头丧气的样子,就开导大家说:不管怎么说,我们还是算出了一趟门了,只带了三天的口粮,我们也没有饿死。碰上了这伙厉害的人也算是开了眼界。愁眉苦脸有什么用?我听我阿爸说过,只有走过很多地方的人才有见识,只有读过很多经书的扎巴才能成为喇嘛。滚烫的肉汤要一口一口地喝,陡峭的石山要一步一步地走。要想成为走南闯北、人们敬畏的汉子,不是那么容易的,这才是开头。
四个人回到家后,由于有了这次共同的经历,变得更加亲密。经常结伴出去到附近一些人家户、牧场上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他们几个有一次把别人一头山羊偷来吃了,竟然把山羊的头、蹄用山羊皮包好,又去放在这家人灶上的水锅里;把一户人家里一付很值钱的马鞍偷走了,却把丢在野地里的一付破牛鞍放在主人家睡觉的床头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人们都知道那些恶事是他们几个干的,又怕引起他们更大的报复,好多人都忍了。
就在贡布朗吉一伙在上、下瞻对到处行衅滋事、为非作歹的时候,贡布朗吉的大哥洛布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