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偷一天的懒,咱们出去打猎吧。我想让你欣赏一下乡村美景,”吃早饭的时候肯尼科特这样对她说,“我本来是想开汽车带你去的,想让你看看,自从我给它装上了一个新的活塞,那车子跑起来可快了。但是今天我们乘马车去吧,我们可以毫无顾忌地在田野里奔走。现在草原上的沙鸡已经不多了,不过或许我们能恰巧碰上一小群。”
他仔细收拾起打猎需要的工具。先把皮靴拿出来整体检查一下,看看有没有洞。然后又兴奋地清点猎枪子弹,告诉她无烟火药的特性。接着,他把那支无扳机的新猎枪从深褐色的厚皮套子里取出来,也让她从枪管里瞧瞧,里面是多么的耀眼,一点都没有生锈。
卡罗尔本来对于打猎、露营和钓鱼之类的活动都不是很熟悉,但是在肯尼科特的兴趣中,她发现了一些独创性的、令人愉悦的东西。她仔细观察着光滑的枪杆,和它那雕着花纹的硬橡胶枪托。那些子弹,都有铜质的弹帽,绿色的光滑的弹筒和填药塞上模糊不清的文字,掂在手里,又凉又重,感觉很舒服。
肯尼科特上身穿了一件褐色的帆布打猎服,贴身有好几个大口袋,下身穿着一条灯芯绒长裤,膝盖的那个地方已经顶出来了,脚上穿的皮鞋也有不少磨损,一顶稻草人戴的帽子。穿成这样,他觉得很有男子气概。他们大步走到租来的马车前面,把打猎工具和午餐盒放到车子后面,向对方大喊今天天气实在是太好了。
肯尼科特向杰克逊·埃尔德借了一只红白相间的英国塞特长毛猎犬,那只狗得意地摇着它那条在阳光下呈现银白色的尾巴。马车一开动,那条狗就大声吠起来,朝着马的头就扑了过去,肯尼科特不得已让狗也上了马车,它上来后先是用鼻子嗅了嗅卡罗尔的膝盖,然后就探出身张望,好像是在嘲笑沿途碰上的农家杂种狗。
那匹灰色的马在硬邦邦的土路上,奏出悦耳的马蹄声:“嗒嗒嗒嗒!嗒嗒嗒嗒!”现在天色还早,空气也格外清新,风声听起来就像是在吹哨子,金黄色的秋麒麟上结了一层白花花的霜。当大地上的残株枯茎被太阳照成金黄色的时候,他们从公路上拐弯,通过一户农家的栅栏,到了一片田野里,马车缓慢地在坑坑洼洼的路面上颠簸前进。到了绵延起伏的高原的山谷处,乡间的羊肠小道都看不到了。天气非常温暖惬意。蝗虫在干枯的麦梗里发出颤颤的叫声,亮晶晶的小苍蝇不时掠过马车上空,心满意足地嗡嗡叫着。几只乌鸦在天空盘旋,不时哇哇大叫。
猎狗被放了出去,兴奋地到处乱跑,过了一会儿就只在一块固定的区域奔跑,鼻子贴着地面,东闻闻西嗅嗅。
“这片农场是彼得·拉斯塔德的,他告诉我上个星期他在他家以西四十英里的地方发现了一小群沙鸡。不管怎样,说不定今天我们能逮到几只呢。”肯尼科特高兴地咯咯大笑。
卡罗尔焦急地观察着那条狗,每当狗要停下来站住的时候,她的呼吸就变得特别急促。虽然她一点也不愿意杀害飞禽,但是她对肯尼科特的小世界还是很感兴趣的。
猎狗突然站住,前爪还高高地举了起来。
“天哪!它嗅到气味了!快过来!”肯尼科特尖声喊道。他从马车上跳了下来,把缰绳系在马鞭插口上,身体一转,把卡罗尔放到地上,接着拿起猎枪,两发子弹上膛,大步走向那条一动不动的猎狗,卡罗尔紧紧跟着他。塞特犬在前面匍匐前进,尾巴晃来晃去,肚子紧贴着地上的残茬。卡罗尔非常紧张。她以为成群的大鸟立马就要飞起来了,所以两眼紧张地盯着前方。他们跟着狗走了四分之一英里左右,时而拐弯,时而小跑,翻过了两座低矮的山岗,还踏过了一片满是野草的低洼地,最后还从一道带刺铁丝网栅栏下爬了过去。走惯了人行道,卡罗尔走起这些路来就感觉格外困难,这里的路凹凸不平,残茬很容易扎到人,到处都是乱草、刺蓟和苜蓿的残梗枯茎。她拖着沉重的脚步,挣扎前进。
她突然听到肯尼科特气喘吁吁地说:“看!”三只灰色的鸟从残株丛里飞了起来,它们长得又圆又肥,像是体型硕大的大黄蜂。肯尼科特瞄准,扣着扳机。她非常着急,为什么他还不开枪啊?大鸟们就要飞走了!猛然砰的一声,接着又一声,两只鸟在空中扑腾了几下,一下子就掉在地上了。
当肯尼科特把两只鸟拿来给她看的时候,她好像没看到在流血。两堆羽毛非常柔软,一点伤痕也没有——一点死亡的迹象都没有。她看到那位征服者把两只大鸟塞进了贴身的大口袋,随后她步履艰难地跟他回到了马车上。
那天早上,没有发现其他的草原沙鸡。
中午的时候,他们坐车来到了一座农场,这是一个私人小村庄。眼前是一座没有门廊的白色房子,房子后面有一个低矮的小门,非常的脏。还有一座四周涂成白色的深红色谷仓,一个釉面砖砌成的筒仓,一个旧时的马棚,现在成了一辆“福特”车的车库,一个没有漆过的牛棚,一排鸡舍,一个猪圈,一个玉米仓库,一个粮仓,一个大风车上的镀锌铁塔。门前的院子里全是黄土,一棵树都没有,也没有一丁点儿草,生了锈的犁头和一些早已废弃不用的播种机的轮子随处乱放。猪圈里的污泥踩过之后都变得非常坚硬,就像是火山的熔岩一样。房子的每扇门都沾满污垢,雨水的侵蚀,使得墙角和屋檐都涂上了一层锈色,这时,一个满脸油污的小孩透过厨房的窗户,一直盯着他们。但是在谷仓的那一边,开满了一片鲜红的天竺葵;草原上的微风就像是运动着的阳光,让人感觉非常舒服;风车架上的金属叶片旋转的时候,闪闪发光,发出快活的嗡嗡声;马在嘶鸣,公鸡也在高歌,几只燕子在牛棚里飞进飞出。
这时,一个女人从屋子里快步走出来,她瘦瘦小小,长着亚麻色的头发。她的鼻音很重,讲的是瑞典方言——不像英语那么单调,说起话来就像是在唱歌,充满感情,如怨如诉:“医生,彼得告诉我你最近要到这儿来打猎。天哪,现在你真的来了,真是太好了。这就是你的新娘子吗?哦!昨天晚上还提起她呢,希望什么时候能与她见一面。我的天哪,这是位多么漂亮的女士啊!”拉斯塔德太太说道,充满着欢迎之情。“哦!哦!希望你能喜欢这个地方!医生,今晚会留在这里吃饭吗?”
“不了,但是如果你能给我们喝杯牛奶,那就太好了。”肯尼科特屈尊俯就地说道。
“那还用说嘛!你们等一会儿,我去奶房给你们拿!”她急忙跑到风车旁边的一间很小的红房子里;回来的时候抱着一大罐牛奶,卡罗尔就把奶倒进了热水瓶里。
坐车离开的时候,卡罗尔称赞道:“她真是我见过的最和气的人了。而且她很喜欢你。你简直就是这个庄园的主人了。”
“哦,没有,没有,”肯尼科特高兴地说,“不过有些事情他们经常会问问我的建议。这些斯堪的纳维亚的农民可都是很好的人,过得也很兴旺。赫尔加·拉斯塔德现在还是不习惯住在美国,但是她的那几个孩子,以后说不定会成为医生、律师、州长,或者做任何他们想做的事情。”
“我很好奇——”卡罗尔回想起昨晚的悲观情绪。“我好奇,这些农民比我们还要伟大吗?这么单纯,这么吃苦耐劳。城镇就是依赖着他们。我们这些城市里的人都是些寄生虫,但却自认为比他们还要优越。昨天晚上我听到海多克先生谈论什么‘乡巴佬’。很显然,他一点也看不起农民,他们的社会地位还不如卖针线纽扣的小商贩。”
“寄生虫?我们吗?要是没有了城镇,这些农民该怎么办呢?谁借钱给他们?谁——要知道,他们的一切可都是我们提供的!”
“你有没有发现,有些农民认为自己为城镇付出得太多了?”
“哦,当然喽,在农民阶级里,总会有一些想法奇怪的怪人,这和别的阶级没有什么不同。你听听那些人的抱怨吧,他们认为应该是农民阶级统治这个国家、掌控全局——要真是这样的话,美国国会里恐怕全是些皮靴沾满大粪的乡巴佬了——而且,他们还会跑来告诉我,现在我已经是领薪水的雇员了,你不能擅自规定诊金!那样就不太好了,是吧!”
“但是,为什么他们就不能那样呢?”
“为什么?让那群人来对我指指点点,哦,看在上帝的分儿上,我们就不要再争辩下去了。要是在派对上,大家讨论这个还好——不要忘了我们正在打猎啊。”
“我知道。想要知道一切的愿望,比周游世界的愿望更让人痛苦。我只不过是好奇而已——”
她暗暗告诉自己,她已经拥有了世界上的一切。每次自我谴责之后,她总是吞吞吐吐地说:“我只是好奇而已——”
在草原上的一块沼泽地附近,他们吃着带来的三明治。这里有:露出水面的长长的草茎,长满青苔的沼泽,红翅膀的乌鸦,以及一层金黄色和绿色污斑混杂的浮渣。肯尼科特点上烟斗抽烟,卡罗尔则倾斜身子靠在马车上休息,让她疲惫的灵魂在无可比拟的美丽的天空下休憩。
他们驾车蹒跚走上公路,和煦的阳光让人昏昏欲睡,但“嘚嘚嘚”的马蹄声总是把他们惊醒。走着走着,他们停下车,沿着小树林寻找有没有松鸡的踪迹。那个树林很小,但是却干净、明亮、色彩艳丽。湖边的沙地上,环绕着白杨树,树干郁郁葱葱,一片绿色,在这个热烘烘的大草原里,唯独这里有一种青翠欲滴、安静闲适的感觉。
后来肯尼科特打中了一只肥肥的红色松鼠。黄昏时刻,他激动地朝一群野鸭子开枪,但那些鸭子一惊之下,从高空飞速俯冲下来,掠过湖面,立马就不见了踪影。
太阳落山之后,他们才驾车回家。路上全是一堆一堆的秸秆,小麦堆远看就像是一个个蜂巢,发出令人吃惊的玫瑰色和金黄色的光芒,地里还带穗的绿色的残茬也发出闪闪的光芒。当天边深红色的晚霞渐渐暗下来的时候,收割过的田野里一派深红色和棕色的秋日景色。马车前面黑乎乎的道路也变成了淡紫色,随后慢慢变成了灰蒙蒙的颜色。牛群排着长队,向农场的栅栏门走去,其他的地方都陷入了昏暗。
卡罗尔见识到了草原的庄严、广袤,这是在大街上永远都看不到的。
二
还没雇用女仆之前,肯尼科特夫妇都是到格雷太太包伙食的公寓去吃午餐,然后下午六点的时候再去吃晚餐。
伊莱莎·格雷太太,是教堂执事的遗孀,同时她还贩卖粮草,尖尖的鼻子,经常傻笑,铁灰色的头发紧贴在头皮上,就像是一块污渍斑斑的手绢包在她的脑袋上。但是出乎人们的意料,这个女人总是很乐观,她的那间餐室,以及铺在长长的松木桌上的薄薄的台布,给人的感觉就是干净、简洁、大方。
来进餐的客人们,大都不苟言笑,吃起饭来狼吞虎咽,就像是马槽里的马,卡罗尔突然认出一张熟悉的面孔:那就是雷米埃德·P.伍瑟斯庞先生,他的脸很长,脸色苍白,戴着眼镜,沙灰色的头发向后梳得很高。他也叫“雷米埃”,是个单身汉,在时装公司担任皮鞋部经理,同时还负责一半的销售任务。
“你会喜欢上格菲尔草原镇的,肯尼科特太太。”雷米埃用恳求的语气说道。他的眼睛就像是大冬天乞求主人让它进屋的狗的眼睛。他热情洋溢地把一盘煮熟的杏子递给她。“我们这个地方有很多既聪明又有文化教养的人。威尔克斯太太就是一个聪明的女人,她是基督教科学派的忠实读者——尽管我自己并不是基督教科学派的信徒,但事实上,我参加了圣公会唱诗班。中学里的温舍小姐——是一位惹人喜爱、聪明伶俐的姑娘——昨天来我们店里,我还拿出一双棕褐色长筒橡胶靴给她试穿呢,要我说,这才是让人高兴的事情呢。”
“把黄油递给我,卡丽。”肯尼科特插嘴说。她没有理会他,继续跟雷米埃说话:
“你们这里有没有业余戏剧演出之类的活动呢?”
“哦,有啊!我们镇上的人可是多才多艺。‘派西亚斯骑士团’去年的时候,就组织了一场精彩的黑人说唱演出。”
“你们这么有热情,真是太好了。”
“哦,你真的这么认为吗?很多人都鼓动我再组织些演出或者别的活动。我经常告诉他们,他们远比自己认识到的更有艺术天赋。昨天我还对哈里·海多克说,他应该读一些像费朗罗这样的作家写的诗歌作品,或者干脆参加乐队——我最大的乐趣就是吹短号。我们的乐队队长,德尔·斯纳弗林,是一位相当优秀的音乐家,我经常说,他不应该再给人理发了,应该成为一名职业音乐家,他可以到明尼阿波利斯、纽约,或者任何地方去吹奏单簧管,但是——但是我就是不能把哈里说服——我听说昨天你和你丈夫出去打猎了。乡村景色还不错,是吧。你拜访过什么人吗?做买卖的生活可不像做医生那样鼓舞人心。做医生的,看到病人那么信任你,一定感觉特别棒。”
“呃,应该是我要信任他们才对。他们要是肯付诊金,那才是一件让人高兴的事情呢。”肯尼科特抱怨道,然后转过身对卡罗尔悄悄地说了些什么,好像是在嘲笑雷米埃,说:“这个男人真是婆婆妈妈的。”
但是雷米埃两只无力的双眼仍在盯住卡罗尔不放。她就继续鼓励他说:“那么你喜欢读诗歌吗?”
“哦,是的,我非常喜欢——不过说实话,我没有太多时间读书,在店里总是很忙——不过即使是这样,我们去年冬天在‘派西亚斯姐妹会’组织的联谊会上,还有过精彩的朗诵节目呢。”
卡罗尔忽然听到在餐桌的那一头,有一位旅行推销员正在咕哝着说些什么。肯尼科特这时也用胳膊肘捅了她一下,似乎是在表达同样的情绪。但卡罗尔继续她的讲话:“你爱看戏吗?伍瑟斯庞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