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看来今晚保罗又打算要出门了。

母亲的房间就在保罗隔壁,她可以听到保罗正在房里偷偷做着准备工作,他大约是盘算着等她熄灯上床后便出发。

于是母亲关上了灯,但并没有睡到床上去。

她坐在了门边,那双当惯了老妈子的粗糙的手正紧紧交握着,一只拇指压着另一只,这是能给她带来勇气的姿势。母亲固执地相信她的儿子会安静地坐下来,然后像往常那样去读书或上床睡觉,但她的这种信念渐渐被不安所取代。几分钟后,我们年轻的神父那谨慎的脚步声停了下来。母亲顿觉陷入到了彻底的孤单中。屋外,呼呼的风声吹进小长老院后面那片高地上的树林中,吹得枝叶沙沙作响。风不大,不过一直这么不紧不慢地刮着,听着就像是一层层嘎嘎作响的、看不见的波段将整个房子都包围了起来,这层层波段离屋子越来越近,那势头如同想把房子连根拔起,然后拽出地面一样。

为了防止那些在起风的夜晚咆哮着寻找灵魂的恶魔潜进屋里,母亲早就用两根木闩交叉着闩好了房门。虽然实际上她并不怎么迷信这类事。此时此刻,她觉得很痛苦并对自己有着一种说不清的蔑视感,恶灵已经进入到这间小长老院里,用她儿子保罗的杯子喝着水,并在窗边保罗挂在墙上的那面镜子旁徘徊。

保罗的房间又传出动静来。她觉得保罗可能正站在镜子前,尽管神父不允许照镜子。可话又说回来,保罗这段日子又何尝对自己有过什么约束?

母亲记起最近有几次,她看到保罗像女人似的打量着镜子里的自己,他修剪指甲,把留得长长的头发向后梳着,用来遮盖头上剃度的圣教标记。他还给自己喷香水、用牙粉刷牙并梳理眉毛。

她觉得自己此时就像当中没隔着墙似的能清楚地看到保罗,在他那间全白的房间里有一个黑色的身影,高高瘦瘦,高得几乎离谱,所以来来回回就像是个走起路来漫不经心的男孩,虽然跌跌撞撞却仍然挺着身。他大大的头支在细小的脖子上,脸色苍白,大脑门儿似乎把眉头都压皱了,长长的眼睛也不堪重负地垂了下来。但充满力量的下巴、宽厚的双唇和坚毅的面颊如同是对这种压迫给予的不屑一顾的反抗,虽说反抗没法取得胜利。

现在,他在镜子前停下了脚步,整张脸都焕发出容光来,圆睁的棕色眼睛清澈明亮,瞳仁中闪烁着钻石般的光芒。

实际上,在母亲那颗充满母性的心里,是非常高兴能看到自己的儿子如此英俊而健康的,不过儿子偷偷摸摸移动着的脚步声却再次令她焦虑不已。

保罗无疑正打算要出门。他打开了房间的门并再次驻足。他可能也在侧耳聆听着,但除了屋外呼啸的风声他什么也没听到。

母亲试着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大叫:“保罗,我的儿子,天哪,孩子,给我留下!”但有一股强于她的力量令她无法动弹。她的颤抖着双膝,像是要去反抗那股恶魔般的力量一般。虽然如此,她的双脚却还是不肯挪动半分,那感觉就像是有双手在迫使她留在自己的座位上。

保罗悄无声息地下了楼,开门走了出去,屋外的风仿佛瞬间便吞没了他,将他带走了。

直到这时,母亲才得以站起身来去点灯。这对她来说仍不是件易事,因为无论它在墙上哪里刮擦,火柴都没燃起来,只在墙上留下了长长的紫痕。最后她才好不容易点亮了一盏小铜灯,狭窄的小屋里透出了一点昏暗的光亮,依稀而微弱,正好配得上老妈子用,母亲打开门,站在门外倾听着。她仍抖个不停,动作僵硬而呆滞,她硕大的脑袋、又矮又宽的身形,加上那身铁锈黑的衣服,看上去就像是一块从橡树树干上整块砍下的木头。

母亲站在门槛前,顺着白墙间的石板梯向下望去,楼梯底端的大门把手在风的猛力撞击下正和门链碰撞着。当母亲看到保罗开门时抽出来的门闩正倚在墙边时,她不由得火冒三丈。

她必须要打败恶魔。她这样想着,把灯放在了楼梯顶层,然后跟着下了楼。

屋外的风粗暴地揪扯着她,吹翻了她的裙摆和她头上扎着的头巾,就好像要把她赶回家一样。但她将头巾在下巴下系紧后,用手按着继续低头前行,那姿态就如同不怕千难万险一般。她感觉自己正在经过小长老院的前门,沿着厨房和花园边的墙来到教堂正门,走到教堂的角落时,她停下了步子。保罗是在这里转的身,他动作快得就像是只大黑鸟一样,他的斗篷飞扬在空中,看上去如同是飞过田野一般,他来到田野边的一幢老房子前面,房子位于村庄地平线上,靠近山脊对面。

那不明的灯火忽蓝忽黄,挂在天空的明月穿过大朵大朵的云彩,照亮了田间长长的青草,教堂和小长老院正门前那微微升起的广场,以及陡峭小路两边排列成行的农舍,它们起伏着消失在山谷间的树林里。在山谷中央,小河像是又一条刮着风的暗路,潺潺河水在转弯处消融在了河流与道路交错的奇妙景观间,山谷边缘遥远的地平线上,风将云吹得忽隐忽现。

村庄里没有一点灯光,也见不到一缕炊烟。村民们早就睡了,这些目前正贫困交加的农舍像两排山羊似的挤在草木葱郁的山沿,附近是教堂和教堂内细长的钟楼,教堂背后由山脊护着,代表了牧羊人倚靠着他的棍杖。

教堂广场围栏旁长着的古树在狂风中摇摆着枝叶,无形的黑妖在暗夜中出没,山谷中的杨树和芦苇以悲鸣应和着妖怪沙沙的喊叫声。在这个充满悲戚的夜晚,呼啸着的风声和沉溺在怒云间的月亮与寻找着儿子的母亲那深深的悲痛融成了一体。

直到那一刻,母亲还自欺欺人地希望在自己到村庄后能看到保罗在那里慰问生病的教友,但她却看到保罗仿佛受到恶魔刺激般朝着山脊下的老屋冲去。

在这山脊下的老屋中,有一个无人拯救的女人,她年轻、健康而孤单……

保罗并没有像寻常的访客那样从正门而入,他直接从果园墙边的侧门进了屋,门匆匆开合,就像一只的黑色嘴巴将保罗整个吞下。

母亲步履匆匆地穿过草地,踏着保罗在长草上留下的足迹,径直来到了一扇小门前,她双手抵门,用尽全力想推开它。但这扇小门却纹丝不动,它甚至好像还带着一股反挫力,母亲知道自己必须打败它,于是她高喊出声。她打量着墙壁,伸手去试它的坚固程度,最后绝望的她垂下头仔细地聆听起来。可惜她什么也听不到,果园内只有枝叶的沙沙作响声,女主人的朋友和陪客都试图掩藏个中声响。

但母亲并未因此气馁,她得听到或知道才行——或者在灵魂深处,她其实早就知道了真相,她只是需要一些用以自欺的借口罢了。

无论她看没看到,她沿着果园外墙走了一路,经过屋前,来到了庭院的大门外。她边走边触摸着石头,像是在找哪里藏着机关可以有个洞让她潜入。但所有的一切都固若金汤——大门、厅门、窗户都像城堡的开口一般。

这时,月亮从浮云后面探出脸来,泛着湖蓝的光芒,照亮了泛着淡红色的屋前,垂着草的屋顶深檐在屋前方投下部分阴影;百叶窗帘紧紧地闭合着,窗棂格看着就像是绿色的镜子一般,映照出浮云、蓝天,还有山脊上那摇摆的树枝。

母亲转身,用头敲着墙上拿来系马的铜环。她在大门前再次驻足,三格花岗岩台阶直通往大门,配有哥特式的门廊和铁门。母亲突然觉得很丢脸且对胜利充满了无力感,她觉得自己比孩童时还要渺小,那时她和村里其他的穷孩子一起游荡着,就等屋内当家的出来时能扔给他们几个小钱。

在那遥远的岁月中,有时屋子的门会大大咧咧地敞开着露出黑漆漆的门厅,铺着石砖、摆着石凳。这时孩子们便会嚷嚷着冲进门去,他们的叫声在屋里回荡着,就像是在山洞里一般。然后会有仆人过来驱赶他们。

“什么!玛丽亚·马达莱娜,你竟然也在!女孩子家家的,跟着这群男孩子横冲直撞,你就不觉得羞愧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