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国快速邮船罗兰德号,是北德汽船公司最老式的船只之一,它往返于不莱梅和纽约,于1892年2月23日驶离不莱梅。
船务人员包括船长、四名官员、两名一级工程师、助理工程师、消防员、拉煤人、烧水工、乘务长、一级乘务员、二级乘务员、主厨、二级厨师和一名医生——撑起这个漂浮大家庭的任务就交到他们手上了,当然,除了这些人还有一些水手、男服务员、女服务员、厨房里的工人,等等,此外,还有两个小船员和一名护士。船上还有一名负责邮务的高级船员。房舱里的乘客只有一百人,而统舱里却有四百人。
前一天,罗兰德号还没消失,弗雷德里克·冯·卡马赫尔(Frederick von Kammacher)从巴黎发来电报,预定了一间客舱。匆忙无可避免。接到客舱所属公司的通知后,他只剩下一个半小时去赶那趟开往阿勒弗尔的邮轮,这样才能在十二点前后到达。他从阿勒弗尔穿过南阿普顿,晚上便在那挤满人的船舱的卧铺上过夜。但他一路都安睡梦乡,邮轮也平安无事地往港口驶去。
黎明时分,他来到甲板上,看着英国那鬼魅般的海岸线距离得越来越近,直到最后船进入南阿普顿的港口。他就要在这里等罗兰德号。
邮轮公司办事处的职员们告诉他罗兰德号一般要到晚上才会抵达南阿普顿,另外,七点钟会有一艘供应船在码头接送乘客,以便他们在天黑前赶到船上。这就意味着弗雷德里克要在零下十摄氏度的气温中,在这枯燥的陌生小镇上打发掉十二个小时的时间。于是他决定在旅馆开一间房,如果可能的话,还可以睡一觉。
他看见一家商店的橱窗内摆放着塞得港的西蒙·阿次特牌香烟。于是他走了进去,女仆正在打扫。他买了一堆这个牌子的烟,这一行为完全是受到了某种情绪的驱使,而不是出于自身欲望的享受。西蒙·阿次特很不错,是他抽过的最好的一种;然而这些香烟带给他的意义并非源于它们本身的特性。
他背心的口袋里揣了一个鳄鱼皮质的公文包。包里装着一封他在离开巴黎当天刚收到的信:
亲爱的弗雷德里克:
我没必要离开疗养院,再落魄地回到我父母的家。该死的冬日胡舍伊尔山!在热带国家待过后,我可不会将自己送入这冬天的虎口。当然,最糟糕的是我这副祖传的皮囊。我这可爱的命运可是寄托在我那祖传皮囊上的。真希望地狱里的魔鬼烧掉它取乐。不妨告诉你,我注射了大量的结核菌素,还吐出许多细菌。可我离死亡还差了那么一大截。
重要的是,我必须处理我的遗物了。我想起自己还欠你三千马克。是你让我得以完成我的医学研究。当然,它们让我痛失所望。当然,你帮不上忙,可我很好奇,一切都失败了,但最困扰我的却是自己无法还钱的这种恐怖想法。
你也知道,我的父亲是公立学校的校长,他着实也有些积蓄。可除了我之外,他还有五个孩子,他们都没有得到他的钱。他将我视为他的资本,能为他带来不同寻常利益的资本。可他也是个现实的人,他如今既失去了资本,也没得到利益。
总之,他害怕承担那些责任,那是我因即将要到另外一个更加美好的世界而不能承担的责任——呸,呸,呸!——我又吐了三次。我该怎么办呢?你能放弃那三千债务吗?
老伙计,有几次,我已经走了三分之二的行程,我还在经过的地方给你留了暗语,这些暗语可不乏科学趣味。那个伟大时刻过后,我在灵界是否还能被人看见,好让你能再听到我的声音啊!
你在哪里?再见了。我夜梦里那生动又闪烁的欢宴中,你在一个公海的船上摇晃。你想要来一次海洋之旅吗?
此刻已是一月。不再害怕四月的天气,也算是一种好处吗?和你握握手吧,弗雷德里克·冯·卡马赫尔。
你的,乔治·罗斯姆森
当然,弗雷德里克立刻就从巴黎拍去电报,解除了这个死得有骨气的儿子对他老当益壮的父亲的担心。
尽管一些严重的问题仍占据着弗雷德里克·冯·卡马赫尔的思想,可他还是不断想起包里的那封信和他垂死的朋友。对于他这个富于想象、三十几岁的人来说,过去几年的生活仍鲜明地呈现在脑海中。弗雷德里克自身的生活也发生了悲剧性的转变,而现在,悲剧又走进他朋友的生活,还是一场越发可怕的悲剧。
两名年轻人分开已有数年。他们又相聚了,并且一起度过了愉快的几周,在此期间,他们不拘一格地交换各自的想法,相处的日子过得很充实。这几周成了他们各自事业生涯的开始。弗雷德里克·冯·卡马赫尔在舒适的家中举行了一场小型的冬日之宴,罗斯姆森买来的西蒙·阿次特牌香烟在宴会中就派上了用场。
此刻,在港口旁边霍夫曼的旅馆阅览室里,他正在给他写信。
亲爱的老乔治:我手指发冷,可我还不断用那支烂笔往发霉的墨水里蘸;因为要是我现在不给你写信,那么你三周内都得不到我的消息了。今晚我就要坐上北德邮轮公司的罗兰德号。
你的梦还真灵验。没人告诉过你我会去旅行。出发前两小时,连我自己都不知道。
后天,距上次你第二趟旅程结束后,从不莱梅直接来找我们就一年了。当时你的旅行箱里装满了小说、照片和西蒙·阿次特牌香烟。我刚踏上英国的领土,离着陆点二十步之遥的地方,便在橱窗里看到了我们喜欢的香烟牌子。当然,我买了一些,其实是买了许多,此刻,我边写信还边抽着,友谊地久天长啊。不幸的是,不管我点燃多少支香烟,这恐怖的阅览室都不会变暖和一些。
你和我们住在一起的那两周,命运来敲门了。好像我们俩都冲到了门口,然后就感冒了。我卖掉了房子,放弃了我的事业,还将我的三个孩子送去寄宿学校,而我的妻子,你也知道她做了些什么。
魔鬼!有时候,想起过去,总让人不寒而栗。对于我们俩来说,由你接管我们病僚的事务再好不过。我能想象你跑来跑去巡视那穿着毛皮大衣站在雪橇上的病人。在他死后,我十分赞同你安定下来,在邻近的乡村当一名乡村医生,尽管我们总爱嘲笑那些乡村医生医术匮乏。
如今一切都已今非昔比。你是否还记得那些无数的胡舍伊尔山金翅雀给我们带来了多少乏味的笑话?每当我们走近一处光秃的树丛,它们就会突然前后摇晃,还会散落一些金色的叶子。我们便说那代表了金山。到了晚上,我们就以金翅雀为食,因为周末活动的猎人会卖出许多金翅雀,而且我那嗜酒的厨师能将它们烹饪得美味无比。那时,你发誓不再当医生。你说你不会靠贫穷病人口袋里的钱生活;你说国家会给你发薪水,会为你提供大量补助,任你差遣,这样一来,你还能分些面粉、酒、肉和生活必需品给那些穷困的病人。可是现在,那些医药行业的恶魔们竟给你来了这么一击,向你表达谢意。不管怎样,你一定要好起来。
我正在去往美国的途中。当我们再次见面,你就会明白其中缘由。我的妻子已经不需要我了。和宾斯万格(Binswanger)在一起,她会得到很好的照顾。三周前,我去看她时,她甚至都没认出我来。
我的职业、我的药学和细菌学研究都完蛋了。都怪我运气不好,你也知道。我在科学领域已经名誉扫地。他们说我从染料中检测并且记录下来的是绒毛而不是炭疽组织。也许吧,可我不这么认为。无论如何,我都不在乎。
有时候我极其讨厌世界对我们耍的那些怪花样,我就快要赶上英国人的坏脾气了。几乎整个世界,至少是欧洲,都变成了柜台上的一道冷菜,而我对它一点儿兴趣也没有。
他给他垂死的朋友写完些肺腑之言,然后把信交给一名德国列车服务员去投递。
这冰冷的屋子,玻璃窗也被冻住。他躺在了一张冰冷的大床上,屋子里有两间这样的床。
身后有一夜之旅,眼前还横着一片海洋,此时他的思路并不清晰。弗雷德里克的状况因一阵痛苦而恶化,尤其是那些对战争的记忆,还在他头脑中推推撞撞永无休止地追赶。
从二十几岁到三十几岁,这名年轻人的事业都与他所在阶级的传统流线密不可分。他特有的野心和卓越的天资使他获得了突出的科学成就,而这些成就也给了他专门的保护。他曾做过科赫教授的助手,并且在不破坏两人关系的情况下,曾在科赫教授的对手——住在慕尼黑的佩腾·科费尔手下进行了几个学期的研究。他去罗马调查疟疾时,遇到了托伦夫人和她的女儿,她的女儿后来成了他的妻子,而她现在已经疯了。小富之余,安杰莱·托伦又给了他一笔大财。由于妻子体质娇弱,因此最终他也随妻子和他们的三个孩子一同搬到了有益健康的山区;可此番搬迁并未阻碍他的科学工作和职业联系。
在慕尼黑、柏林和其他科学中心,他都被认为是最能干的细菌学家,而且他的事业也刚刚渡过困难期。他最大的对手——也只是对他不以为然的科学家同僚们看来——就是某种文学研究的趋势。然而现在,他的工作遇到了麻烦,他也遭受了严重的挫败,那些严肃科学家们都说他将精力花在了培养边缘兴趣上,使自己能力降低,于是这名原本前途无量的年轻人便走上了自毁前程的道路。
在这间冰冷的英国旅馆中,弗雷德里克陷入了关于他过去的沉思。“我眼见帕尔开将三根线织入我的生活。代表我科学生涯的那根线的断裂使我彻底变得冷漠。而其余两根线那残忍的撕裂”——这时他想起了对妻子的爱——“让第一根线的断裂变得微不足道。可即便这样,我仍然要在最有希望的年轻一代科学家之列占据一席之地,第三根线尚为完整,它像电线般穿透我的灵魂,它将会消磨我的壮志抹杀我对科学所做的努力。”
第三根线就是激情。为了摆脱这种激情,弗雷德里克·冯·卡马赫尔去了巴黎;可是这激情的对象,那名瑞典舞蹈老师的十六岁女儿,使得他不能按自己的意志行事。他的爱已经转化为一种疾病,而且已经到了严重的程度,或许是因为最近发生的那些不愉快的事使他陷入了一种状态,而人类在这种状态下最容易中爱情的毒。
他的一位朋友,一名医生,在柏林向他引见那个女孩儿和他的父亲。
他的父亲后来知悉了他的秘密——他那热烈的爱后,每当两夫妻的地址有所变更,他都会自告奋勇地通知那个爱得着迷的人。
从冯·卡马赫尔那凑合的行李就可以看出,他并没打算长期旅行。他获知那个瑞典人和他的女儿已经于1月23号在不莱梅乘上了罗兰德号后,受某种不顾一切的念头驱使,或者说一阵激情骤然而生,他匆忙决定坐罗兰德号去南阿普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