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蔡文姬:在强加的婚姻中绽放

居于南山之下,半掩柴扉,十里稻花。茅檐低小,一粥一饭,长相厮守,天伦之乐。年少时相夫教子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期许,虽然实现得晚了点,到底未成了遗憾。

从前读杜牧的《赤壁》,读到“铜雀春深锁二乔”,连讲台上的老师对铜雀台,对江南二乔的境遇和结局都讳莫如深。

那时便觉得曹操真是不堪,周瑜若战败,他的二乔便深锁,真是个古今闻名的好色之徒。后来从稗官野史里读到了甄宓,又有父子争夺袁熙美貌亡妻的逸闻,自此曹操“寡人有疾”,“寡人好色”的罪名就坐实了。

待再大些读到曹操千金万金地迎回被掳掠了十二年的蔡文姬,又不禁问一句,那么文姬呢?

年少时的曹操,师从于蔡邕。蔡邕有女,名琰,字文姬。

秀外慧中的小小才女。彼时,他与她端的一双才子佳人。在蔡文姬嫁与卫仲道之前,年少的曹孟德是唯一见证她的青春与美好的少年郎。在那么静谧而温柔的岁月里,怎会没有一次,在一个沉睡的午后,芭蕉深深,微风细细,他展眼,她回眸,彼此心生惊艳?

蔡文姬貌美,文姬的美必不差于卫夫人的肤如凝脂,臻首娥眉。又自带几分腹有诗书气自华的风流,纵然不如李清照回首嗅青梅的娇俏可人,但胜在娴静端庄有班昭遗风。这样的女子太完美,最适合娶回家做妻子。造就一段琴瑟在御,莫不静好的佳话。

只是,这些美好都没能属于曹孟德,那时候他的雄才大略都被寒微的身世牵绊,尽管才华与情愫兼备,蔡文姬也只能是他抬头仰望的凌霄花,再美好,再深情,也注定不能为他所摘。

何况,蔡文姬也未必有卓文君的胆色,义无反顾地抛却家门名声与他私奔而去。

世间的很多事都在一念之间,如果曹操不顾封建礼法迎娶了蔡文姬,而蔡文姬又孤注一掷地嫁了。许多年之后,就不会有胡笳的悲音迎着朔风,将一个女子的哀伤千古吟唱。

生活容不下任何的如果,蔡文姬到底没有任性的置万事于不顾,她遵从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给了河东卫仲道。同样出身于名门望族的卫仲道,亦是个风流才俊多情儿郎,和蔡文姬更像一对天造地设的佳人。

蔡文姬嫁了,绣衣罗裙红盖头,年少的情愫成了她的过眼云烟,将她用一顶花轿载进新生活的才是她命中系定的毕生良人。

如果能这样长久也好,不必扬名立万,也不必青史留名,从相夫教子到含饴弄孙了此一生,未必不是一场平安喜乐。只是好景不长,不过一年,卫仲道咯血而死,17岁的蔡文姬,经历了短暂的婚姻后,成了卫氏的遗孀。

卫家当然不会承认自己隐瞒了儿子一早就患了肺痨的实情,就这么理所当然地把克夫的脏水泼向了年少寡居又无子的蔡文姬。克夫的名声有多难听,卫家的脸色有多难看今人不得而知,只是一向温良恭俭的蔡文姬骨子里、血液里那点文人的傲然全被激发了出来,不顾蔡邕的强烈反对,收拾细软回了娘家。

回到娘家的日子也未必有多么的安好,诗书琴棋花鸟也许能抚慰一时的失意,更长久的落寞和孤单太需要一段新的感情来加以填补。孀居的卓文君适时地遇到了胆大的司马相如。但是命运没有给蔡文姬寻找新伴侣的机会,甚至老天连闲适的日子都所赐不多。文姬回家后不久,蔡邕遭司徒王允陷害,入狱含冤而死,蔡家老小连留在长安也不能,只能混在百姓逃难的人流里,不情不愿地踏上回乡的路。

在这条回乡的路上,蔡文姬遇到了她人生中最大的劫难。

其实在蔡文姬被押赴的数十年前,有一位西汉宫廷里走来的女子,被冠以公主的封号,也远赴了他乡。言语不通,殊俗难易,汉廷里含苞待放的花朵还未来得及盛放便已行将枯萎。

年轻的公主对着朔风哀叹一歌,悲愁流转了千年,所经的悲惨境遇,全都原样落在了蔡文姬身上。

蔡文姬的去路比乌孙更遥远,当时里,那里没有肥沃的土地,也没有丰美的水草,只有卷裹着碎石和黄沙的寒风,刺痛了少女娇嫩的脸,吹皱了眼里盈盈的泪。一望无际的原野上充斥着野性和荒蛮,数十年前的细君公主尚且得知远嫁的是乌孙王,那么当时的蔡文姬呢,她是被虏掠的奴隶,她的去路在何处?

幸好,幸好,她遇到了左贤王。

左贤王怜惜蔡文姬的美貌才华,在一众容貌出众的汉族女子里,对她的宠爱尤为深厚。

只是,左贤王再优渥的宠眷也抹却不了蔡文姬心底的悲苦哀愁。她的眼纵然没有了泪痕,却添了抹不去的失意。镇日向着长安的方向遥望,心念,幻化作了啼鹃,在日复一日的期盼里,滴下血来。

其实长安又有多可爱呢,她的悲苦几乎都起始于长安。只是应了张爱玲的一句话:因为一个人,爱恨一座城。女人的故土情节和家园梦想从来都是情感的附属。爱情,是女人心底抹不去的一块心病。

于胡地,蔡文姬是被掳掠的俘虏,便是有左贤王的宠爱也湮灭不了心中去国离家为人奴隶的屈辱恨意。正是这屈辱和恨意,叫她永生难平,故国,便有了十足热爱的理由。除却文人的傲然与情怀,故国那个阔别经年的男人,让她有了更多的对故国的期许。

只是,这期许是那样的长,叫她一等,就是十二年。

那时天下三分局面基本已定,彼时的曹操雄踞天下一方,是有了王侯之实的丞相。而与匈奴多年的对峙和战乱,也稍稍得已喘息。这太平盛世,她,大概是他最想与之分享的人。所以千辛万苦搜寻到她的一点儿消息,便迫不及待假托蔡邕之名,遣使臣以金璧易文姬还。

此时蔡文姬已与左贤王育有二子,相连的血脉让她在这片土地上扎了根。这一方有与她举案齐眉的夫君,就算左贤王不足惜,她还有孩子。这一去,母子相别,再见无缘。乍闻汉使初至的喜悦早已被去留难舍的哀伤冲淡,身前是拉着她衣襟泣涕不休的幼子,身后是那个人派来迎她归汉的车马,是去是留,这纠结苦楚能与谁共言?

颠簸在那条曾经掳掠她的来路上,身后胡地的荒烟漫草,长年不变呼啸的野风,卷着沙,裹着石,拍打着车篷,端坐在车中的蔡文姬,听着那卷裹着的凛冽的风,风声中仿佛还掺杂着一双幼子泣涕嚎哭的余音,萦绕于耳畔胸襟,像一曲悲怨的胡笳,凄清哀婉,撕裂心肠。

胡地有笳,与古琴相似。这一腔的锥心刺骨,化作笳音一十八拍,倾泻了一路的凄婉哀伤。

十八拍书罢,眼前已然是旷久不见的家乡,来迎接蔡文姬的是曹操。当年的白衣书生已然是当代枭雄,一个是鼎足争霸的主,一个是刚刚脱却贱籍的奴。蔡文姬怀着一腔情意抛夫弃子归汉,却在见到那心心念念的人的一刻,才懂了什么叫世事弄人。

曹操能给予蔡文姬的也许就这么多了,十数年的坎坷,蔡文姬不是那绣楼之上待字闺中的才女闺秀,曹操也不再是青衫萧索的求学书生。在最好的年华相遇又错失,难料的乱世,奢谈不了爱情,他给她的,只能是他认为的最好的依靠——屯田都尉董祀,年少才俊,俊逸风流,不失为一个如意良人。

有时候感情就是如此吧,太过纯粹的感情都带了一点儿不知世事的无畏。待到世易时移,阅尽沧桑后,还能够替彼此谨慎斟酌,而后用心给予,反而比无知无畏更加珍贵。

蔡文姬是个清醒的人,她太明白,她不可能再走进他的生活。与其纠缠,倒不如两不相扰,反而能够保留住过去对彼此那些美好的情感。所以,他给予的,她都安然接受。

建安十一年,业已35岁,历经两嫁的蔡文姬与二十几岁的未婚青年董祀在权力的促成下结合。经历了多年的离乱与孤苦,蔡文姬对于新生活的美满和平静有着诸多的期冀。只是期冀并不那么如愿,蔡文姬红颜已逝,而董祀方兴正艾。这门婚事对蔡文姬而言有多么完美,在旁人眼中就有多么的不匹配。

女人都是敏感的,董祀的敷衍和轻慢,到底还是瞒不过她。

可是洞晓了又能如何?这段婚姻对董祀而言本来就是迫于强权,能够答应实属勉强。又如何强迫他去全心全意地爱一个年长他近十岁,嫁了三嫁的女子。

没有什么比苦难更能令人强大。蔡文姬不再是那个被卫家责难,宁可违背父命,也要逃奔回家的小女子。她学会了理解和包容,听闻董祀被曹操治罪即死,便直奔曹操而去——她寻求他的庇护和宽宥,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那个不真心相对的男人。

她太清楚,董祀获罪致死,全然是因为她。

时值隆冬,昔日才名卓著的蔡邕之女,首次亮相在众人眼前,偏偏不是清风傲骨、才气风流的才女模样。她只是一个蓬头赤足替丈夫求情的妻子,一步一叩首,音辞清辨,辛酸哀婉。

她的盛名和形容太不相符,闻者见者自然无不动容。她靠着自己的凄清哀婉的请求去打动曹操,求他放过她获罪的丈夫,纵然董祀于她并无真心,可却因她而获罪,她于心不安。

她还是了解他的,果不其然,曹操心软了,赐给她一套鞋袜头巾,派一人一马去追回早已下发的降罪文书。

死罪的文书尚未降至董祀,蔡文姬就已然知晓,到底是谁传递给了她消息?她不问,他也不必说。他给她的,她都欣然接受。当庭背诵誊抄蔡邕藏书四百篇,成全了曹操对师道依然的敬仰,蔡文姬对他倾尽相待的报答和感激,也成全了一个女人对于男人最恰当的情意流露。

我对你只是感激,并不涉及情事。你我各有各的生活,我能报答的已全然交付,你有你的雄图伟业,而我,只想守着一段岁月静好,做一个纯粹的女子。

而之于董祀,对蔡文姬所有的感激和报答,没有比悉心的爱与呵护更适当。曹操的心意总算因着这四百篇书和董祀一条死里逃生的命没有被全然辜负。董祀死里逃生后,对文姬的感激和敬佩终于升华成了情意。

居于南山之下,半掩柴扉,十里稻花。茅檐低小,一粥一饭,长相厮守,天伦之乐。年少时相夫教子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期许,虽然实现得晚了点,到底未成了遗憾。

张爱玲说,爱上一个人会变得很低,低到尘埃里,再从尘埃里开出花来。追溯上几千年,一生坎坷的蔡文姬,以她独有的聪慧和清醒,不仅尘埃里开出了花,还将她本该凋零不堪的人生,绽放出别样的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