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驱虎吞狼,媚娘涅槃(3)

“陛下何以不知他难处?”媚娘笑道,“您忘了么?他昔年是您大哥的僚属,您大哥被废之日东宫官员不分良莠一概被惩罚,孔颖达被迫致仕,杜正伦流放岭南,还有一大群丢了脑袋的,唯独于志宁因先皇青睐未被责罚,覆巢之下唯此一完卵。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他经历过一场浩劫,侥幸脱身心有余悸,哪还敢掺和争权之事?”

李治对媚娘投以异样的目光——我都不曾想到,她竟揣摩得这样清楚,真真可人爱!

别人不理解于志宁,武媚自会理解,她也遭逢一场命运的浩劫,多少嫔妃的青春被埋葬?她要珍惜这一星希望之火,又接着道:“张行成老成持重,是您真正的心腹。他劝您隐忍是对的,毕竟现在国舅和褚遂良并没犯什么错,只是权力太大而已。”

“我岂不知这道理?可若是一味隐忍……”

“当然不止是忍,还要学。”

“学?”李治不解。

“先帝安排顾命,不就是让您学么?那您就好好学吧。学学国舅他们如何治国理政,学学他们如何趋利避害,也学学他们是如何把持大权、倾轧异己的。他们在做,您在学,苍天在看,将来……”将来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疏不间亲,这后半句媚娘忍住没说。

李治思索了一阵,微微点头——他既不傻也不笨,只要有人帮他点透,他就可以做得恰如其分,甚至能做得不着痕迹!

“要相信先帝,他既如此安排必有他的道理。车至山前必有路,只是没走到那一步,还瞧不清楚。”媚娘不仅了解现在抱着她的这个男人,也了解原先抱过她的那个男人——李世民的一生从来都是想得太过、做得太绝,从没有想不到做不到的。

“唉,那我就继续忍、继续学。”李治把头抵在媚娘的光头上,“只苦了你啊。舅父他们绝不会容许你入宫的,我若毛毛躁躁把你带回去,只怕反倒害了你。你还得继续留在感业寺,我对不起你啊!”

媚娘不禁哽咽,却道:“能听天子说声‘对不起’,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当然不满足,但话只能这么说,她劝李治忍,她自己更要忍。慢慢来,慢慢来……

李治自嘲道:“朕真是窝囊,当太子时只能偷情,当了皇帝还是偷,以后只好时常接你到这儿来了。”

媚娘撇撇嘴:“这事儿挺别扭的,以后时不时被你接出来,三位法师谨守口业自不会多言,可旁人哪顾忌这许多?都是先帝的女人,倘若问起我怎么说?”

李治突然想起那天法乐大师拉开他们时说的话,坏笑道:“你就说皇上找你祈福做法事。”

“别乱说,佛祖怪罪的。”

“阿弥陀佛。”李治假模假式道,“高阳当年偷和尚,朕如今偷尼姑。朕封你为国师吧?”

“胡说八道。”

“要不你学学梵文,帮玄奘大师译经去,如何啊?”

“你还要取笑我多久?”

“大师息怒,有劳您为朕指点迷津,再为朕做做法事吧。”

“再说我可要恼了。”

“来,咱们以身证道……”

说着说着,嘴唇又紧紧贴到一起,李治那条灵巧的舌头轻轻探入媚娘口中,舔舐着她那两颗可爱的小虎牙;媚娘被他舔得怪痒痒的,不禁仰头躲避,两只素手却又情不自禁顺着他腰际渐渐滑下,去抚慰着那条渐渐昂首奋起的幼龙……激情和爱意释放不尽,这次不再那么激烈,却充盈着欢声和调笑。媚娘并不感到劳累,反而觉得这是一种恢复,没什么能比雉奴的身体更能让她愉悦,更能使她重拾信心。

又不知过了多久,红日已渐渐西斜,两人还黏糊个没完,直至薛婕妤闯进院来:“陛下!你、你们……”她一把年纪了,又身为居士,管这种事实在是让李治挤兑得没办法,这会儿又瞅见两人这般景致,臊了个大红脸,赶忙转过脸,“天快黑了,陛下快回宫吧,若有急事,王伏胜搪塞不住的。咱还得从东宫偷偷绕进去呢。”

两人匆忙穿衣,薛婕妤这才转身,见李治浑身汗津津,头发也湿漉漉的,更是焦急:“您这副模样,叫人瞧出破绽可怎么得了!”说着忙帮他梳头。

媚娘系上裙带,也来帮忙。薛婕妤一把推开:“别添乱了,快走吧,肩舆等着呢。”

“哦。”媚娘恋恋不舍地望着李治,“陛下,咱……”咱何时还能相会?

李治边擦汗边道:“莫急,等朕忙过几日再接你。”

“仅此一回!”薛婕妤连忙插口,“我可再不管了。”

李治憨皮赖脸道:“师傅,您就忍心让孩儿难受么?媚儿,快给婕妤施礼。”

媚娘也会来事,赶忙下跪:“恳请婕妤顾念我俩苦苦相思之情,成全我们吧!我永远记得您老的大恩大德,来生做牛做马也……”

“哎哟!”薛婕妤直跺脚,“什么来生啊?你还不快走?叫人瞧见就没下次啦!”

“诶。”媚娘这才起身。

“媚儿!”李治突然叫住她,脸上闪过一丝忧虑,“多保重,千万要小心。”

“嗯。”媚娘咬了咬牙终于出离院子,一路小跑至来时那扇门。

肩舆早在门廊以里候着,她来时心情迫切没瞧清,这会儿才注意到抬轿的两仆从年纪都不大,面貌白净有些忸怩,显是宦官假扮的。媚娘眼珠一转——虽是两小人物,雉奴既让他们办这事必然是亲信,结个善缘总不会错。于是双手合十施礼道:“有劳二位公公。”

“不敢,大师请。”两人虽然客气,脸上却忍不住坏笑——皇上跑出宫见尼姑,谁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啊?

媚娘钻进肩舆,搭讪道:“二位怎么称呼?”

一人道:“您就叫我云福吧,他叫云顺。”

“二位辛苦了,替我向圣上带句话,就说‘掖庭里的武才人说你俩很好,该赏’。”

两人大眼瞪小眼——如今掖庭里哪有姓武的才人?

媚娘却道:“记住没有?只要你们如此说,圣上必定赏你们。”

两个宦官只是奉命办事,年纪又小,其中细情也不甚清楚,自不知他们抬的便是武才人,先朝的武才人,不过鉴于她与皇上的关系,赏赐八成错不了,喜笑颜开道谢:“大师慈悲为怀,真是活菩萨……不!仙姑!您是又慈悲又美丽的仙姑!”

媚娘也被他们逗乐了,趁热打铁问:“打听个人,有个叫范云仙的公公,如今在哪一处供职?”

得了好处云顺抢着道:“云仙哥哥吃苦喽!如今在淑景殿养花、扫院子,萧淑妃岂是好伺候的?您与他相识吗?”

“随便问问。”媚娘心里有数就成了,眼下自己还不知怎么进宫呢,暂时不便联系以前的亲信,暴露太早反倒不美。

肩舆出了大门行走在大街上,颤颤悠悠倒挺舒服,媚娘这次真是疲惫到极点,不知不觉便睡着了。一年来她食难下咽睡难安寝,今日得解相思之苦,心事好歹有了着落,在这封闭的小轿中做起了美梦。梦中她回到皇宫、续起秀发、穿上石榴裙,与李治并肩携手,而且是在百官面前,无所顾忌无需隐藏,所有人都诚心诚意参拜恭贺;母亲和姐姐也来了,母亲又找回了昔日的富贵荣耀,脸上挂着高贵桀骜的笑容;武家众子弟也来了,元庆、元爽、惟良、怀运一个个吓得面如土色,跪在地上不住磕头,善氏大嫂憨着老脸,自己扇自己嘴巴……

“仙姑!仙姑!到您的仙庙了。”

“唉……”媚娘悠悠醒转——梦终究是梦,还不知能否入宫呢!

肩舆仍停在那个偏僻的旁门,媚娘对二人好生感谢,见他们抬着空轿走了,才回转门前。正发愁叫开门怎么与寺中师兄弟解释,哪知轻轻一推,门竟没锁。回到寺中她先奔佛堂,跪在佛前顶礼膜拜——身在佛寺,心不在此,虽日日参拜,却唯有这次最为挚诚。

媚娘默默祈祷,许下宏天大愿:“佛祖菩萨显灵,保佑弟子渡尽劫波重归皇宫,与雉奴成百年之好。若有朝一日身登富贵心愿得偿,弟子必广施寺院、遍斋僧尼,敦请皇家尊释崇教、大兴浮屠,开东土佛门四百年未有之兴盛!”

祷告之辞刚念罢,忽觉有两只手一左一右扼住她肩膀!

“谁?”媚娘还以为寺中之人又要捉她进牢笼,可是扭头一看,抓她的竟是两个俗家女子,一对粗悍的中年妇人。

“你就是那个叫明空的比丘吗?”

“哼!”媚娘不答,表面装强横心里却恐惧至极——糟糕!难怪雉奴提醒我小心。既然他一切事宜皆操控于长孙无忌之手,偷情之事八成也瞒不住。我既玷污皇家,无忌刚毅狠辣,焉能留我性命?

想至此便欲挣脱,哪知后面呼喇喇又来了好几个妇人,七手八脚将她制住,拥拥搡搡被推出佛殿。这才看见法灯大师也在一旁,满面焦急嚷着:“佛门圣地不可乱来!你们放开明空!”却被两妇人拦住,无法过来解救。朱儿更是被几个粗壮的仆妇死死压着肩膀跪在地上,痛得连声呻吟。

媚娘无力抗拒,硬生生被她们推到外院,见山门处摆了张胡床,有位衣着光鲜的贵妇人正微合二目坐在门廊下纳凉,身边四五个侍女仆妇,有的摇扇、有的捶腿、有的揉肩,好一副养尊处优之态。

“抓住了!抓住了!”几个妇人叫嚷着邀功。

那贵妇由侍女搀扶着缓缓起身,从头到脚扫视武媚。

媚娘被她瞅得很不自在,吼道:“你是何人?”

“啪!”话音未落,有个仆妇一巴掌扇在她脸上:“住口!此乃当今皇后之母魏国夫人。”

柳夫人冷笑道:“别打别打,打坏这张俊俏的脸岂不可惜?”

媚娘脸上火辣辣的,却仍直视着这位夫人,不知为何越看心里越发毛,这贵妇的行动做派很像一个熟悉的人。

柳夫人轻轻托住她的腮,便如审视一件玩物般,越发瞧得仔细:“好个美人胚子,难怪圣上对你着迷,什么体统都不顾了。只可惜你天生命苦啊,嘿嘿嘿……”

媚娘瞧见她的笑容顿时心头一凛——想起来了!她像自己母亲,不是长得像,而是气质像,这种桀骜尊贵的仪态和表情,想当年母亲富贵时就是这样。唯此才更为可怕!设身处地想想,以母亲的性格,若把自己女儿的情敌攥于手心中,该如何处置?如何泄愤?

“啊……”媚娘的双腿顿时软了,平生的强横不屈消弭于无形,再也顾不得尊严,扑倒在地哀哀告饶,“求夫人发发慈悲,可怜可怜我这苦命人吧!求求您……放过我吧!”

柳夫人不为所动,微垂眼皮面无表情地看着媚娘,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谁也摸不清她心里拨什么算盘……

三、明空涅槃

自那日与媚娘重会,李治心情开朗不少,不仅稍解相思之苦,又从媚娘的话中得到一些安慰。虽说依然是手中无权的傀儡皇帝,后宫依然纷纷扰扰,只要有红颜知己时常相会,这种日子也不算难熬。

眼下有两件大事,一则是新城公主出降,一则是李素节封雍王、兼领雍州牧。李治对小妹婚事极为重视,哪知将近婚期,于志宁上奏,先帝过世方满周年,还不足二十七月孝期,此时出降有悖礼法,恳请延迟。

李治闻奏十分不悦,守孝三年的古礼他自然明白,但小妹今年已十七岁,在宫里独守空闺,怎忍让她守满孝期?可于志宁挑在理上,实在不好驳斥。而且新城将嫁的是长孙无忌之从弟长孙诠,若非无忌默许,凭于志宁现今这点儿胆量焉敢提议延婚?李治只得同意,并且称赞于志宁维护礼法谏言及时,心里则愈加厌恶,对舅父沽名钓誉的做法也有些不满。

册封皇子为亲王按说也很麻烦,不过素节是个小娃,所有仪式都免去,府邸也暂时不用赐,仍居萧淑妃处。但册封诏命刚刚颁布,褚遂良便上奏,尚书左丞、雍州别驾卢承庆为官失职,请求惩处。李治很纳闷,看了褚遂良的奏疏,所列举的不过是有失谦恭、公务未及时办理之类鸡毛蒜皮的小事,卢承庆是三朝之臣,曾得先帝赏识,并无大过,为何要惩处?稍加思索窥破奥妙,必是和当年的崔仁师一样——昔日崔仁师得父皇器重,以参知政事之名兼职宰相,被褚遂良所忌,被诬告遭贬,不久前抑郁而终。难道卢承庆也因为与褚遂良不和?

仔细推敲,事情并不那么单纯。卢承庆兼任雍州别驾,而雍州牧只封宗室,宁可空缺不予外官,卢承庆实是最高长官,又属范阳卢氏颇具声望。现在素节为雍王,暂领雍州牧,他与卢的关系便犹如当年李治与李,无忌遂良他们都偏向王皇后,挤走卢承庆就间接贬低了素节,向淑妃还以颜色。想清楚这点的李治更为气愤,但是群臣追随褚遂良,众口铄金一致附和,也实在没法驳众意。李治牢记媚娘提醒,努力隐忍,将卢贬为益州长史。

或许是老天报应,卢承庆遭贬之后,立刻发生了一桩针对褚遂良的弹劾——监察御史韦思谦弹劾褚遂良抑买土地,以极低的价格购买了中书省一个小吏名下的房产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