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引子(2)

“崔兄以为否极泰来,我看却是火水未济。西风未尽,东风难起啊!”许敬宗一脸沉痛道,“如今朝中之事尽由长孙无忌、褚遂良裁度。崔兄久在外任恐有所不知,无忌专断甚于往昔,手握大权越发心狭量窄,所信用者皆关陇同乡。似你我这等没个好出身的,他哪瞧得上?”

崔义玄的笑容渐渐收敛——他这辈子没少吃门第的亏。隋末群雄纷争,他最先投靠的是瓦岗军李密。那李密虽统领农民军,却系名门出身,乃是西魏八柱国之一赵公李弼之后,格外注重门第;崔义玄虽姓崔,却非清河、博陵两支望族,只是贝州武城的寒门子弟。他自负才智过人,又性情直率夸夸其谈,惹得李密大为不悦,竟不肯收留。崔义玄衔恨而去,一气之下转投大唐,并游说瓦岗部将降唐,后来又随李世民征战洛阳立下功劳,这才成就一番事业,被封为清丘县公。可天下乌鸦一般黑,李渊父子也是关陇权贵,乃八柱国之一陇西郡公李虎之后。崔义玄在战后鲜有建树,不被朝廷重视,始终流于外任。如今好不容易熬到李世民驾崩,李治重理朝局,他自忖是三朝老臣,也该到出头之日了。难道长孙无忌又要作梗?

回想半生遭遇,崔义玄不免忧虑,但他也知道许敬宗人品不好,这番话未可尽信,于是辩驳道:“你不必危言耸听。似我这等资历的人还剩几个?新君登基自当尊崇老臣,朝廷总要卖我点儿老面子。”

“崔兄太过自负了吧?”许敬宗阴阳怪气道,“小弟曾任东宫右庶子,是当今圣上潜邸之臣,无忌对我都不肯留面子,崔兄您的面子能比我大多少?”

“这……”崔义玄皱起眉头。

许敬宗见他已有愠色,又说:“小弟奉劝您一句,矮檐之下需低头。连晚生后辈褚遂良都当了顾命大臣,咱们早已过气。依我说咱别等人家嫌弃,再混几年主动告老,急流勇退吧。”

“唉!”崔义玄长叹一声,“愚兄不甘啊!”

许敬宗再添一把柴禾:“要说也是,兄长毕竟不似我这等耍笔杆的。您为国操劳一生,几度出生入死,岂能以区区从五品之身告老?面子过得去么?我想想……您若是执意求进,不妨去讨好国舅,他若高兴或许能提您一阶。”

“胡说!”崔义玄的怒火终于被激出来了,剑眉倒竖虎目圆睁,“老子的官爵是凭功劳挣的,岂靠逢迎献媚?当年我连李密都不肯屈就,长孙无忌算什么!”

许敬宗又假作惊惶之态:“崔兄莫声张,留神有人听去,到国舅面前告您的状。”

崔义玄生性憨直,闻听此言愈加气愤:“怕什么?嘴长在我脸上,爱说什么便说什么,谁管得着?那帮关陇之人压了我一辈子,皇帝都换三任了,如今老子六十有四,还能由着他们作践?这口气绝不忍!你怕无忌,我却不怕!”

“是是是。”许敬宗连连作揖赔礼,“都怪小弟言语不周,惹您动肝火。我是获罪遭贬之人,不得不走了。咱改日再会,到时候再好好叙旧。”说罢他却不忙离开,又低头叹息,“唉!可惜咱都一把年纪,又无缘留在京城,说是来日再会,你在潞州我在郑州,谁知此生还有没有再会之日?崔兄多多珍重吧。”这才摇头感慨着登上马车。

“欺人太甚……长孙无忌……”崔义玄兀自嘟嘟囔囔。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王德俭在一旁瞧得明白,暗暗佩服舅舅煽风点火的手段,也跟着钻进马车,示意车夫启程;行出甚远,眼看已不见崔义玄身影,这才笑呵呵问:“舅父何故激怒崔公?”

“我要借他之口败坏无忌名声。崔义玄从戎起家,与诸将熟识,又在藩王手下为官,他这大嗓门一嚷,天下谁不知道?我就不信无忌不畏众人悠悠之口。不叫我过好日子,他也别打算过清静日子!”

王德俭真是哭笑不得:“话虽如此,不过出口闲气。既吃羊肉就不嫌腥膻,既揽大权便不畏人言,败坏他名声又于事何补?”

许敬宗不得不承认外甥说得对,即便不少人看不惯长孙无忌独断专行,毕竟国之大权握于其手,又有关陇党羽帮衬,孰能奈何?挑拨是非并不能改变自己的处境,要想再回朝廷,继而争取更大权势,只能依靠一个人——当今天子李治。

可一想到刚登基的皇帝,许敬宗连连摇头。他在东宫任职多年,自认为很了解李治。这个年轻人堪称有史以来最完美的太子,对父皇孝顺、对群臣礼敬、对臣下仁慈、对宗室亲睦,然而却未必具备英明天子之资。慈不掌兵,柔不治国,李治太过良善,甚至胆小懦弱,那副稚嫩的肩膀能挑起江山社稷吗?先帝英明过人,未尝不忧虑这点,若非嫡系长子李承乾和次子李泰争得不可开交,以致双双被废,资质出众的吴王李恪又是庶出,皇位不会落到李治身上。倡议立李治为嗣的始作俑者便是长孙无忌,甚至可说是无忌一手将其推上皇位的。如今要让怯懦的李治忤逆舅父、恩人、顾命大臣的意志,这可能吗?人总有天赋优劣之别,凭李治的天资心性,等到真正成熟亲操大权,无忌固然是老了,他许某人也老了。他比无忌还年长两岁呢,到时候都快进棺材了,还谋什么仕途啊?

许敬宗纵有成千上万的心眼也一筹莫展,愁闷许久,又问外甥:“近日中书、门下有何动向?”

王德俭在中书省当差,近水楼台先得月:“长孙国舅代行诏令,皇上一切皆任其做主。”

“其他宰相呢?”

“国舅一言九鼎,褚遂良在旁帮衬,中书不敢言,门下不敢驳,政事堂现在是一言堂,张行成、高季辅、于志宁也没提过什么意见。不过凭良心说,国舅这几个月干得挺不错,赈灾甚是及时,还赦免了一批囚犯,风评还算不错。”

许敬宗不服气:“萧规曹随谁不会?”他并不在乎长孙无忌干得好不好,只在乎无忌还要辅政多久。

王德俭又道:“国舅有意升宇文节、柳奭(shì)二人为中书门下三品。”

“不妙。”许敬宗撇着嘴阴沉沉道,“宇文节乃北周后裔,柳奭是河东柳氏之人,又是当今皇后亲舅舅,这俩都是关陇一派。无忌老奸巨猾,知道张行成、高季辅不是亲近之人,难保日后不会闹翻,所以提前拉两个自己人进来,预备日后制衡张行成他们。”

“别忘了,还有李世呢!”王德俭习惯性地摸了摸脖子上的肉瘤,提醒道,“先帝临终时莫名其妙贬他为叠州刺史,却又交代皇上即位后要拜他为相。国舅初始还有些不情愿,可是凭李大胡子的威望也不好流于外任,所以还是拟了诏,准备召回来任尚书左仆射。此人既是开国名将,又是凌烟阁功臣,有能力与国舅斗一斗吧?”

“不好说啊……”许敬宗看人的眼光还算犀利,却始终摸不透李世。那是一位效力沙场战功赫赫的名将,同时又是个谨慎小心不发己见的臣子,他与国舅的关系如何呢?先帝驾崩前又为何无缘无故贬他的官呢?这都是外人难忖的秘密。

王德俭见舅父愁眉不展,也不禁低头思索,忽然间想起一件事:“对啦,前日我听到一桩秘闻。”

“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