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起程·黄桷垭·花蕾之痛(2)

南京安逸无忧的时日并未长久,战鼓声未多停几日,喊杀声顿又悚然而起。1949年,时局动荡,乾坤再定。迷茫无措的陈家人,收拾细软之后,带着离恨和无奈离开大陆,逃到了台北。

那段流浪的岁月是炮火连天的挽歌,是刀光剑影的奏鸣,也是血肉横飞的写照。一路的奔波,一路的遭难,让幼小的三毛终于初识了流浪的滋味。只是,年少的三毛并无太多感慨和不堪,而是沉浸于沿路风景的变换,那颗藏在幼小胸膛中的素心也慢慢地进化。

台湾,这是三毛与它的初次拥抱,将预示着一段缘起缘灭的纠葛,也揭开了三毛苦行女的禁锢符咒。

抵达宝岛之后,陈家兄弟在台北建国北路的一幢日式小宅中安顿下来,在陌生的环境开始了新的生活。

宅子周围荒僻安静,少有人迹出现。呼啸而过的庭院之风,潺潺流动的渠中之水,郁郁葱葱的房后野草,勾勒出一幅百业凋敝的惨状。为寻生计,陈家兄弟在举目无亲的岛上四处奔波。十几口人,拥挤在狭小的房间里,孩子们睡觉只能在地上。

战争的降临和结束,都在改变着平民百姓的人生轨迹,从欢歌笑语的黄桷垭到宁静舒适的南京,再到偏安一隅的台湾,一家人被历史的车轮凄凉地推动着,在发黄的地图上寻找着最终的归宿。

那时,三毛总归年幼少知,除却生活环境的变化,其他并未让这个女子心生怅惋与失落,相反还因居所的迁移而有一丝盎然的兴味。一次,三毛跟着其他孩子高声叫喊着“解放”,结果被母亲严实地捂住了嘴巴,从此再不敢提及此二字。也许正是从那时起,三毛才在恍然间发觉语言的力量和文字的神奇:仅是看似简单的两个字,竟让长辈如临大敌。

尚未全面参悟文字含义的三毛,在懵懂之间模糊地意识到“解放”二字带给人的希望与幻想,而她日后的人生也总是充满着突破和追索,并伴着颠覆和反叛。

从黄桷垭飘落而出的蒲公英,此时载着爱的流浪梦飘散在台北这一块宝地。三毛的赤足苦行,渐渐从地图的某个角落生发、蔓延。

迁居台北的次年,七岁的三毛进入了台北市“中正国民小学”。她带着对体验生命的渴望和深藏于内心的呼唤,由家中的小天地进入了另一个更为多姿多彩也更为险绝的世界。

【被世俗吞噬的友谊】

转为学童之后,三毛告别了旧日的尽情玩耍。每日清晨,母亲的一声呼唤便让她从昨日的美梦中醒来,她乖巧地洗脸吃饭,换上写有名字的校服,背着书包,拎着便当和水壶走出家门。

行走在台北的街道上,三毛那小小的背影不停地晃动、微颤,宛如一朵轻巧可爱的花瓣顺着风的脚步滑行,好似一个幼小旅行者,懵懂却又执拗地朝着旅程终点奔去。

粉嫩的脸宠,明澈的眼眸,微卷的头发……勾勒出一个花期未至的孩童模样。

对多数孩子而言,上学有苦亦有乐。苦在学习之苦,乐在和同学嬉戏之乐。然而在三毛那异于常人的视角中,学校似乎从未诱惑过她的心,她觉得那个由砖块、板凳、花坛和教学大纲堆砌而成的世界会让自己失去自由,远不及在图书室里安静读书的宁谧和泰然。

拥挤吵闹的教室,严肃刻板的老师,周而复始的考试……校园生活让三毛为之厌弃,因而她热切甚至是病态地盼望自己迅速长大,让生命的花蕾怒放在迎风招展的时节。

至此,这种可怕的想法就像一枚被火烧烫的钉子,狠狠地揳入三毛的心里,让其难以承受,甚至产生了“上学=死亡”的错觉。疼爱她的母亲自是无奈,面对女儿如此悲观的情绪,除了轻声安慰之外再无他法。

那年某日,学校来了一队生龙活虎的士兵,有点灰头土脸,也有些鲁莽粗野,携着从远方卷带而来的尘土和疲惫,将原本循规蹈矩的校园搅和得热闹起来。早已困顿于枯燥学习生活的三毛,和其他同学一样,被这些意外的“来客”惊动了压抑的童心,很快陶醉在和这些兵哥哥们的交往中,感受着一种别样生活带来的清新。

对于学童来说,这些身材高大、坐立有姿的士兵给他们带来了军旅生涯的简单和欢快,于是便与其超越年龄地融合在一起,一边唱着军歌一边支起大锅做饭,彼此诉说着各自的见闻和小秘密,共享脱离战乱之苦的安静。

一位哑巴炊事员,如一阵春雨洒在了三毛的世界中:沉默的嘴唇,不沉默的善心,幻化出一个孤僻却又热情的灵魂。

正是炊事员这异于常人的残缺,激起了三毛心中隐匿的“大爱圣经”,演绎了一段忘年之交的轻声低唱。

清晨,旭日初升时,细碎的阳光温顺地洒落在校园,晴空装点了有些泛白的世界。哑巴士兵会在这时与三毛在操场上会合,一对大手牵着一对小手,演绎着一个个古老的游戏。

除去玩耍嬉戏,三毛还教士兵识字,士兵则助三毛值日。放学时,炊事兵会将三毛亲切地护送出校门并驻足许久,直到那个瘦小的影子隐没在拐角处。后来,哑巴士兵赠给三毛一张用芭蕉叶做成的垫板,让她高兴了许久。

忘年交如一杯醇香美酒,让干渴的人在无限的寂寥中寻到了那期待多时的清凉。三毛便是如此,她厌倦了同龄人的嬉闹喧噪,反而对这沉默无语的士兵产生了异样的亲近之感。

也正是因此,她这爱之旅的发端寻到了第一处停靠的驿站,温暖、闲暇、安然。

可惜,此情谊太过短暂而又经不起折磨。时间一久,便有外人质疑哑巴士兵对天真无邪的三毛另有所图。接着,有老师跑到陈家去诉说情况,警告三毛如若不和那人断交将会被记过处分。

无知的世俗,卑微的世俗,让年幼的三毛被迫割舍这段忘年之情。她那颗初经世事、稚嫩美好的心,如何能承受这催人落泪的结局?三毛始终不懂,为何世间的坦诚如此宝贵稀少?

人生于世俗,却又掣肘于世俗。世俗之力,如魔影,如利剑,如狼牙,随时笼罩人性之上,随时能切断人性之根,亦能随时啃噬人间残存的善念和信仰。面对世俗压迫的三毛,最终无力抗争,在父母催逼下,在老师的监管下,终与哑巴士兵拉开了距离,又从熟识变回了陌路。

那日,部队开拔之际,阳光阴恹无力,空气窒息凝重,已受三毛冷落的哑巴士兵,双手微抖,捧着一包牛肉干,走向教室的门口,意欲见那女孩最后一眼。不想门旁倏然冒出了仿佛在等候猎物的老师,蛮横无理地拒绝了这次哀恸的诀别。于是,一颗纯粹的素心,带着无尽的遗憾离开了。

那不再闪现的背影,那不再响动的脚步,那永无弥补的失落,那遗留一生的惆怅……虽未映入三毛的眼帘,却铭刻在她的心上,形成细小的伤痕,虽无大碍却终生相伴。对于三毛来说,避而不见并非是伤害哑巴炊事员,而是将所有的遗痛都留给了自己,让她余下的岁月光阴中,时时想起,或纠结,或慨叹。总之,伤属于她,恨属于她。

那是一种纯的枯萎,那是一个世俗的胜利。无论它因何而起,却终归因这世上的偏见与妄想而结束。于是有了离别,而这一别,便是一辈子。这一次爱的探访,让三毛碰破了额角,也湿了眼帘。

清雨落下,浊泪滴碎,托着脸颊凝望窗外的三毛,发呆、失落、悔恨……她终于因这个世界的专制与蛮横,第一次丢掉了曾经属于自己的某样东西。殊不知,在三毛日后的人生中,这被迫的丢弃竟会接踵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