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步入深谷,1921(2)
- 我的应许之地:以色列的荣耀与悲情
- (以)阿里·沙维特(Ari Shavit)
- 4748字
- 2016-05-31 13:54:09
他们的行动不仅辉煌出色,而且英勇无畏。这支在哈罗德山谷扎营的青年劳动军并没有自问,在1921年期间定居巴勒斯坦的8万犹太人要如何面对当地60多万的阿拉伯人;也没有疑虑,一小群巴勒斯坦社会主义者如何领导大离散中的1500万犹太人开启一段大胆的历史性冒险征程。同赫伯特·本特威奇一样,这74名艾因哈罗德的拓荒者们也是选择性失明的,这种天真庇护着他们也诅咒着他们。他们看到了阿拉伯人,却选择“看不见”;他们看到了散发毒气的致命沼泽,却刻意忽略;他们知道这里的历史环境相当不利,却乐观地相信可以克服一切困难。他们的气质之一,就是钢铁般的反抗精神。对抗着所有的困难,他们在深谷里扎下营地,建立了艾因哈罗德。
当然,他们是叛逆的。他们的革命性至少有六重。这些着手建立艾因哈罗德的74名弱冠青年,他们反抗着那些在大迫害和大离散中失去信心的犹太人,反抗着那些不事生产、仰赖别人施舍的腐朽的犹太人,反抗着基督教的欧洲,反抗资本主义的世界秩序,反抗着巴勒斯坦的有毒沼泽和巨大石砾,反抗着巴勒斯坦的那些土著居民。当这支劳动军先锋队在哈律泉边安营扎寨时,他们反抗着20世纪阻碍犹太人生存的各种势力。
我看着营地在扩张。最开始是位于泉水边,以便能够绝对控制山谷的水源。几星期后,艾因杰劳德的农奴放弃据点离开后,他们的营地便扩张到了山坡、空置石屋的右边。到现在为止,艾因哈罗德的劳动军基布兹已经有了150名同志,搭起了70顶白色的圆锥帐篷。
每顶帐篷的中央都有悬挂煤油灯的赤铁条,三张金属支架床围绕在铁条周围,床上铺着灰褐色的军毯。没有桌子和椅子,但每一张床边都立有用老旧的木质水果箱改造的简易柜子,队员们用以存放私人物品。每个帐篷还配备一支步枪及相应的弹药。白色的沙砾覆盖了这片不毛之地。为了防止在即将到来的雨季中帐篷被毁坏,帐篷周围都挖掘有深深的排水沟,每一顶帐篷都用军用绳拉紧,并用金属钉固定。
一切看起来棒极了,艾因哈罗德的青年创始者们欣喜若狂。“这可真令人吃惊,”其中一人写道,“我忍不住想起《圣经》里以色列的子民们在沙漠中住帐篷的情景。不过他们还要继续前往埃及,而我们已经到了最后一站——这是我们流浪的终点。”巨大的兴奋不单单体现在一个人身上,而是整个群体。劳动军的男女队员们齐心协力建起了艾因哈罗德,他们又唱又跳,尽情抒发内心的快乐。在那个夜晚,年轻的双脚踢向天空,年轻的双手紧紧相握,一张张脸庞热情洋溢,一双双眼睛闪闪发亮。他们围着篝火跳着欢快的圆圈舞,就好像在举行一场祈祷仪式,他们跳着,就好像在山谷扎营具有圣经式的意义。庆贺的鸣枪声直冲云霄。
漆黑的夜空被篝火映得通红。受压迫的农奴们好奇地观望这些唱歌、跳舞、鸣枪的新来者,思考着他们是何方人士。惊讶的哈罗德山谷也想知道,这些流浪者们从何而来,为什么他们搭起了帐篷,并且跳舞直到夜深,将它从上千年的沉睡中唤醒。这舞动的欢快何尝不是一种粉饰?当这群跳到精疲力竭的青年回到帐篷、瘫倒在铁架床上,又有谁会意识到,他们所有的人,某种意义上都是孤儿。他们切断了家族根脉,背弃了父母,于是,他们现在的状态是:无父、无母、无神。他们建在基利波山坡上的营地,更像是一座孤儿院。
归根结底,犹太复国主义就是属于孤儿们的运动,一场欧洲孤儿们发起的绝望的“十字军东征”。当这些被基督教大陆抛弃的子女们逃离代孕母亲的怨恨后,他们发现自己在世上孑然一身,不再有信仰、不再有父母、不再有家园,而他们就将这样继续生存。因为丢弃了一种文明,他们必须建立一种新文明。因为背离了家乡,他们必须创造一个新家园。这就是为什么他们来到巴勒斯坦,这就是为什么他们绝望而坚定地紧紧攫住这块土地。
在艾因哈罗德,这种孤独感则更加深切。它占据了每一个拓荒者的心房和梦境。其中一个青年这样写道:
当迁入这片土地……我们只有我们自己。我们抛却了过往。隔绝了曾经。我们放弃了旧有的身份,又疏远了最亲近的人。一夜之间,我们就将自己从承载父辈文化的肥沃土壤中连根拔除,即使那泥土已沉淀了几千年的历史。然后,冥冥之中伸来一只大手,粗暴地将我们扔进这片不毛之地。如今,在烈日暴晒的焦渴荒野间,裸露的岩石如火在烧。我们直面这烈焰,直面严酷的生存环境,受不到任何保护。在这里,这个荒凉的峡谷,我们必须雕刻我们的生活,用这些山岩雕出我们的基石。在这艾因哈罗德山谷,我们必须挖掘、再挖掘,直到找见那滋养以及鼓舞我们新生活的深藏源泉。
……
孤儿的身份并没有削弱他们。相反,艾因哈罗德的非凡之处,就在于它将这群人的孤独和绝望转变成一部独特的、输送能量惊人的发电机。因为这里没有父亲,也就没有了界限和束缚;因为这里没有母亲,也就没有了舒适和安慰;因为这里没有神,也就没有了仁慈和怜悯。不会有第二次机会,不会有希望的奇迹。
艾因哈罗德的建立,一开始就基于残酷的现实。这群精疲力竭、现在躺在白色帐篷里酣然入睡的年轻人,知道他们已经没有了避难所。再没有阴凉供他们休憩,再没有大树供他们掩藏。一切暴露在极其残酷的历史背景下,而摆在他们面前的,是一个终极考验:生存,或者死亡。所有的一切都压在这些小男孩和女孩稚嫩的肩上。他们能胜任这个任务吗?他们是否有足够的耐力和毅力?
当犹太人在欧洲没有了希望,犹太人中的青年就挑起了大梁。这是犹太民族的破釜沉舟。这支独特的先锋队走在了历史的前列。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在接下来的短短20年里,欧洲的犹太人将被消灭干净。这就是为什么建设艾因哈罗德成了绝对的当务之急。在这个新建立的基布兹里,没有怜恤,没有放纵,没有宽容,也没有自怜,同样也没有个人权利、个人需求以及个人意愿。每一个人都经受着考验。然而,尽管荒凉孤寂,这个山谷却将见证这些犹太人能否在他们的古老家乡建立一个新的世俗文明,将见证这支野心勃勃的先锋队能否确实带领他贫困潦倒的人民在这里开辟一方新天地,又或者,这个营地将成为又一个没有民众基础和储备的、通向死亡之谷的桥头堡。
当太阳逐渐升起,这里呈现的景致令人惊艳。一排排的白色帐篷点缀在梦幻般的山峦间,一个苏醒的队员将这些帐篷形容为从远方大陆飞越而来的群鸟,降落在荒凉岛屿的山岩上、休憩、恢复体力。
这些队员们不会想到,他们的所作所为是多么的胆大妄为,就好像书写一部新的《旧约》。不过,已经没有时间去思考了。特拉维夫的劳工联盟(the Labor Movement)派来了三辆老式的美国拖拉机,又从加利利的某地买来12匹强壮的、纯种的匈牙利马。于是年轻人可以开展工作了。他们首先清理满是卵石和巨岩的土地,然后种下第一批人造林(有桉树、松树),再铺设一条碎石子路,连接基布兹和当地的铁路车站。姑娘们开辟了一小块蔬菜园。在艾因杰劳德的废弃石屋,小伙子们建起了木工、制鞋、焊接及鞣皮的作坊。诊所也开放了,接待了第一批疟疾患者。他们又兴修了一个公共食堂,招待所有的人,并建了乡村面包房以及临时图书馆。不知何故,还从某个地方运来了一架钢琴。
几周后,所有人翘首以盼白昼的降临。当第一缕晨光照亮山谷,新建的餐厅里,人们开始骚动。早早到来的人们喝着热咖啡,吃着涂满橄榄油或果酱的厚片吐司。当用餐完毕,男人们整齐地排成一列,唱着歌,踏着军队节奏的步伐,向田野进军。
那些岩块、野生灌木和荆棘已被清理干净,现在的田野正徐徐展开一幅宏大的图卷。两对拉着现代铁犁的匈牙利马引领整支队伍,后面跟着四对阿拉伯骡子,套在本地铁犁上。这支队伍在田地中慢慢前行,犁铧深深刺入土地,留下一条条犁沟。片片日光跟随着翻犁泥土的铁铧,刺穿这个古老山谷的坚硬外壳。当这些铁犁开始耕作,犹太青年们仿佛回到历史长河中,并重新获得了他们的男子气概。当他们翻犁着田地、从事着体力劳作时,他们将自己从客观变为主观,从被动变为主动,从受害者变为统治者。
几天后就到了播种的时候。巨大的喜悦洋溢在这群青年之间。6名播种者肩上扛着半袋麦种,撒播在田地上的每一寸土地。他们迈一步,伸手进袋子掏出一把种子,用力一扬,麦种便划出一道大弧,落入翻犁好的土地里。就这样一步接一步,他们种下了大麦和小麦。当他们结束一天的劳作回到营地时,每个人都沉浸在喜悦与欢乐里。1800年之后,犹太人终于回到这片山谷,播种土地。他们在公共餐厅唱起欢乐的歌谣,整夜整夜地跳舞,直到黎明。
……
工作进展得非常快。仅仅几个月,艾因哈罗德先锋队就耕作了1900德南的土地,又播种了其中的900德南,越来越多的野地被清理完毕。他们炸山建起了一个采石场。在奶牛场里,他们挤着牛奶,鸡舍里的母鸡也开始产蛋。在这个6个月大的基布兹,队员们的数量稳步增长:从180人到200人,再到220人。而更令人激动的是,现在这些队员穿着自制的鞋子,享用着自己烘焙的面包,喝着基布兹所养的奶牛产出的香醇牛奶,吃着基布兹鸡舍里捡出的鸡蛋,庆祝从地里采摘的第一批番茄。
当先锋队的一名领导者环视他的队员时,他惊异于他们所创造的成就。他觉得他的同志们就像鲁滨孙·克鲁索(《鲁滨孙漂流记》的主人公),那失去船只被海浪席卷上荒岛后不懈求生的勇士。像鲁滨孙一样,他和他的队员们从不哭泣,也不哀叹自己悲惨的命运;像鲁滨孙一样,他们检视着荒凉的岛屿,想知道自己可以做什么;像鲁滨孙一样,他们利用了他们所能找到的一切。他们是这样脚踏实地,同时又富有想象力和创新精神。他们英勇无畏,就像鲁滨孙一样,创造了一个超现实的、人造的奇迹。
1921年的冬天来势汹汹。呼啸的北风如鞭子一般抽打着营地,带来毁坏与灭亡。大雨如瀑布般从山脊倾泻而下,不时有白色帐篷坍塌。这个临时避难营地不再是避难之所,这群无家可归的青年失去了家园。
悲剧笼罩着这个营地。艾因哈罗德建立仅仅5个月,其中一个创始人就已经离开了这里——年仅24岁的他死于一颗猎枪的铅弹。一个月之后,三声空洞的枪声再次撕裂了宁静的早晨,循声而去,他们发现一个20岁的漂亮姑娘倒在血泊中,身边躺着她25岁、毫无生气的英俊爱人。欲求、绝望和猜忌在营地里蔓延。在极端恶劣的环境下,人们的情绪同样如此。
其中一名最具有反省精神的队员试图阐释这个问题,他这样写道:
我们赤裸地站在宇宙间,我们完全暴露。在这样可怕的形势下,我们试图缔造一种新的生活。然而,我们的生活同样也是暴露而严酷的。我们没有前几代人的微妙玄通,也没有仁慈暧昧的黄昏。这里只有白天和黑夜。白天,我们正午出去进行艰苦劳作,黑夜,我们进行无休止的意识形态辩论。一个有爱的家庭应当有母亲的温柔呵护,以及父亲严厉却饱含鼓励的瞪视。这样的爱意可以令人们甘心承受艰苦的生活,但是,这样的爱意却不存在于这里。即使是随处可见的青年男女之间的亲密接触,实事求是地说,明显是粗暴而生硬的。所以,我们必须面对自己身上暴露的问题,完全坦诚,完全面对。每一束光的火花,我们都必须注入心田。每一步生命的足迹,都必须从我们灵魂之源的深处行出。而我们去哪里寻求力量?我们如何才可以有能力前进,进而征服每一天?我们又应当去哪里寻求强盛,去哪里?
即便如此,基布兹依然没有瓦解。即便大雨倾盆、狂风怒号,营地依然还是那个热情高涨的营地。自杀及谋杀的阴影只徘徊了一会儿,他们便克服、否认,甚至几乎遗忘了。孤独固然狠狠啃噬着心灵,却同样迫使这个边境社区紧密连接,维系他们脆弱的团结。在漫长的冬季夜晚,他们不再热衷跳舞,而是唱起了民谣、革命歌曲以及哈西德派(Hasidic)曲目。还有一些娱乐节目,如恶作剧、笑话、讽刺素描。他们还创作了第一台戏。图书馆也有了越来越多的书籍:马克思、陀思妥耶夫斯基、克鲁泡特金、汉姆生等。爱情孕育滋生,新生儿出世。一些人思索着未来,在帐篷里结合。颀长瘦削的小提琴手结束采石场一天的劳作后,在自己帐篷里奏响美妙的音乐,吸引艾因哈罗德的年轻人侧耳聆听。在昏黄的煤油灯下,那琴声听起来像孤独的哽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