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砍棺材(2)

他又嚷起来:“哈,原来你还会笑哇?瞧瞧,你笑起来多好看,柔柔的,静静的,像偷着开的人参花……”他趁着得意忘形的劲儿一低头在她脑门儿上亲了一下,“行啦,亲了这一口就是给你打上了戳儿,走到哪里都是我的了!”

她始终低着头浅笑,不吭一声,脸却涨得通红。

他继续逗她:“今天咱演的可是《夫妻双双把家还》,是二重唱,树上的鸟儿成双对,你总得说点话呀?这走哑巴道可是累死人哪。”

她终于开口了,声音轻轻慢慢:“话都叫你一个人说了。”

他侧转脸盯着她,眨眼变得无比正经起来:“这么说你是嫌我的话太多,抢了你的话?那好,我正有十分要紧的话问你,你得实实在在地告诉我。”

“什么话?”

“你是只想卖身葬父呢,还是真喜欢我这个人?”

她沉吟着好一阵不出声,他催得急了才反问:“我已经是你的了,为什么非要问这个?”

“我郭存先是什么人?并不是找不到媳妇,不想乘人之危。将来传出去好像是我用两口棺材换了个媳妇,多难听啊!我在你父亲面前说的话现在还有效,你仍然是自由之身,要是相中了我这个人,咱们就是一家子,今后一辈子都捆在一块了。你若只是卖身葬父,父亲已经葬完了,丧事应该说办得还算圆满,那咱们俩也就到此……”

雪珍停下脚,转过身挡在他胸前,扬起脸盯问:“那又怎么样?”

她眼睛幽深,里面有火苗跳动。

他成心吓唬她:“前面还有不到二里路就是长途汽车站,往东南是回郭家店,往西北就进山了。只要你说不喜欢我,我就带你进山,找一个老光棍儿把你卖了。价钱我不在乎,一定要找一个又老又丑,最好是瘸子瞎子,叫你永远后悔没有嫁给我。”

她的语调仍旧是轻轻地:“你就是又老又丑又瘸又瞎,我自己也做主卖给你,一生一世!”

说罢她把头靠在了他的胸口上,他顺势抱起她,撒了欢地往前跑。叽里咣啷,稀里哗啦,左肩上背着工具兜子,右肩是雪珍的包袱,里面有她的全部家当,前面还抱着个大活人……没跑出多远就喘上大气了。雪珍上边捶打,下边蹬踏,他只好停下来。

她的脸红扑扑的,洋溢着喜气。谢天谢地,总算把满脸的阴云驱散了。她用袄袖为他擦汗,嘴里还一个劲儿地笑话着:“傻样,傻样!”

他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你这包袱里都装的什么?还挺重的,咯里咯噔的。”

“就是几件衣服,还有几本书。”

“书?”他冲着她摇头晃脑,“那天见你的头一眼,我就看出你是王宝钏。别看住寒窑,挖野菜,身上绝对有股子大家闺秀的气派。怎么样,我没有看错吧,果然是女秀才,整个家都不要了,几本书却舍不得丢。”

“你瞎说什么呀,这都是我喜欢的书,也保留着对自己青少年时期的纪念。我父亲只是村上的小学老师,结婚九年才有了我,他把我当成了宝贝疙瘩,一直紧紧巴巴地供我到初中毕业。”

“这么一个宝贝女儿的婚姻大事,为什么不早打主意,非要等到老人快不行了才抓挠,若不是赶巧了碰上我,这么好的一朵鲜花不知会插到一个什么样的粪堆上!”

雪珍的神色又黯淡下来:“这些年给我提亲的倒是不少,但没有能看得上的。实际就是舍不得。父母舍不得独生女儿,我也舍不得丢下父母。两个老人心照不宣地想招个上门女婿,可是肯倒插门的人没有条件好的,就这么耽误下来了。谁想灾荒连连,我娘突然一走,爹就慌了……”

“哎呀,天意,真是天意呀!知道吗?你这是在等我,这就叫天赐良缘!”

雪珍又被逗笑了。她笑起来眼睛非常好看,充满柔善。

他的好奇心也被逗起来了:“快说说看,你父亲是怎么相中我的?”

雪珍又低下头,有些不好意思,说不是我父亲相中的你,他都下不了炕了怎么去相看你?父亲托付给一个过去学校的同事,那个老头儿来讲了你的情况,说你言谈举止里透着大样,长耳垂,宽脑门儿,大高个,厚肩膀,两只胳膊的力气不知有多大,抡起斧子一砍一天,还看不出有多累。两只眼睛最有精神,很是有股子气势,可见是个有主见、靠得住的人……父亲于是就叫我去看看,如果我满意就把你喊到家里来,如果我本人看不上就不提这码事。听明白了吧?你还老切根人家说,找你是为了卖身葬父!

他一把将她搂进怀里,她的脖子优美而柔软,有一种好闻的香味儿。他把嘴凑到她耳朵边上轻轻地叨咕着:“什么叫一见钟情?什么叫千里姻缘一线牵?咱们俩就是。”

“如果你老在这开洼野地里磨蹭,我们的千里姻缘什么时候能牵到家?”

雪珍真是难得,别看话不多,却不缺少俏皮。这样两口子才能逗得起来,那味道可就不一样了。他把包袱放到左肩,工具兜子提在左手里,腾出右手来亲热,或揽她的腰,或抓她的手,脚下也加了点劲。

那个年代坐汽车的人不多,上车后郭存先找了个双人座位,让雪珍坐在里面靠着窗户,他坐在外面挡护着她,工具兜子搁在脚底下,包袱放在自己膝盖上,这就等于给她搭起一个小屋。右手偷偷地伸过去抓住她的左手,她的身体却向窗户那一边斜楞着。他小声告诉她,要坐将近三个小时的汽车,让她闭上眼睛好好睡一觉。

她把头舒舒服服地靠在座位后背上,并听话似的闭上了眼睛,却分明又有两串清泪顺着脸颊流下来。他下面的手加上劲儿将她的手攥得紧紧的,左手绕过去飞快地替她抹去脸上的泪瓣,转过脑袋轻声问:“是离开家有点舍不得,还是又想老人了?”她摇摇头,不想吭声。可他着急呀,不问明她哭的原因心里不踏实。

没办法,她才将脑袋凑过来轻轻地说:“绝户人家在村子里是受气的,我们村子大而散,邻里不亲近,我自小就被小子们欺负。一开始的时候,在外面受了气就回家告诉父母,可父母也没有办法,只能陪着我一块难受。后来我再受多大的气回家也不吭声了,那时候真羡慕能有个哥哥保护我……”

他懂了,她从他身上感受到了哥哥的力量和关爱。这也挺好,丈夫的前身不就是“情哥哥”吗?她接着说,“人家都管木匠叫细木匠,可见干木匠是细活,木匠的心也都细。自从认识了你,我能想到的和想不到的,你都给帮着办了,做的比我想的还要好,什么事都用不着我操心。你一辈子都会对我这么好吗……我可真累呀,终于有个可以依靠的人了……”

她轻轻地唧咕着,竟真的睡着了。睡得非常安稳,不知有多少天她没有这么踏实地睡过觉了。可怜的雪珍,放心睡吧,今后再也不会有人敢欺负你了。

这些天他也忙乎得缺觉,趁这工夫打个盹挺好。可心里装的事太多了,得抓这个空捋清楚:回到家就得办喜事,要办多大?由于事先没有准备,钱不凑手……当然,他若是张口借钱,找谁借都是给谁面子,会上赶着借给他。其实,以他和雪珍这种情况,已经成了夫妻,要是想简单省钱,回家吃顿面条就行了。可雪珍娘家没人了,人家跟了他,一辈子就这一回,不像模像样地搞一次排场,好像对不住她。再说自己在她爹面前说过大话,把自己说过的话当放屁,以后还叫雪珍怎么瞧得起自己?咳,说下大天又能花多少钱,房子是现成的,去年才盖的,顶多再重新粉刷一下……捋着捋着他把自己也给捋着了。

再睁眼汽车已经到了马店镇,正是后晌最热的时候。

他肚子饿得咕咕叫,领着雪珍在镇中心找到了一家大车店,里面也卖吃的,他花七角五分钱要了一斤半菜丝烩饼,端上来整整三大碗,连干的带稀的,喷喷香。雪珍强塞只吃了一碗,他自己干了一斤,真是解饱。然后到供销社给雪珍买了一盒香粉、雪花膏、镜子、梳子等等新娘子要用的东西……她打打咕咕,说什么也不让他再花钱了。

供销社的女售货员们凑在一堆端详雪珍,咬着耳朵唧咕着。看她们的神情就能猜得出雪珍给他长了脸。他得意洋洋地成心提高了嗓门:“嘿,这是什么日子,谁还能老结婚哪?钱是王八蛋,花完咱再赚!”

可能是离郭家店越来越近了,雪珍要彻底告别过去,开始一种完全不熟悉的生活,显得有些紧张、沉闷。郭存先却正相反,心里美得想喊想唱想蹦想笑,就对雪珍说:“咱不走大道了,那得多绕三四里地。我领你走近道,出镇不远就是宽河,河水很浅,也很清凉,我要痛痛快快地洗一洗,你也梳理梳理。过了宽河再走个七八里就是郭家店,你一来保准就把全村的大闺女小媳妇全给镇了,刚才在供销社你可听见那些售货员怎么说你啦?‘看人家的肉皮儿是怎么长的,又细又嫩,手指头一碰就得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