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代食品”(2)

他们跟在黑驴屁股后面,边走边说,很快就来到刘嫂的家。郭存先拿眼向四下一瞄,不免惊愕,心里有些犯嘀咕,这个家没有院子,两间北房一间南房,却全没有门,在北屋的上门框上揳个钉子,吊着一挂草帘子就当是门了。对面的那间南屋干脆连草帘子都没挂,屋子昼夜对外开放,没有屋里屋外之分,任何过路的人或别有用心的人,想进一抬腿就进来了,即便是鸡呀猪的畜牲们,也可以自由出入。这还叫家吗?这儿就是这种风俗,还是刘嫂真穷到了这个份儿上?郭存先想,若是自己还有干粮,就决不能在这样的人家吃饭,咽得下去吗?

既然这里没遮没拦,孙老强索性也就不避讳郭存先,从怀里掏出个小布袋塞到刘嫂手里,刘嫂并不推让。郭存先猜测那是一把粮食,心里琢磨着这两个人的关系……老强从福根手里接过驴缰绳拨头要走,顺便嘱咐孩子,吃了饭把你郭伯伯领到牲口棚去。这话让郭存先听着像骂人。刘嫂在后面说:“老强大哥,要不你就陪着郭兄弟吃了饭再走吧。”孙老强连脑袋也没回,只摆了摆手:“别,你还用得着跟我客气吗!”

刘嫂抱柴火准备做饭,让郭存先自己找地方坐。福根显然对这位郭伯伯很有好感,问他会不会做一把木头刀?郭存先笑了,刘嫂还没有给自己派活,这个小毛孩子倒先给他分派了任务。他忽然被自己的笑触动,他有好长时间没有笑了,出来这么多天,天天作难遭罪,今天能笑一笑,暂时忘掉犯愁,也不错。于是心情好了起来,对眼前的男孩儿也生出了几分喜欢,说只要你有木头,想做什么样的刀都行。趁刘嫂做饭的空儿,福根就领着他到处找木头,先进北屋,里外两间通着,外面的一间砌着锅灶,墙角放着一口水缸,旁边的矮腿桌子上放着一堆过日子的用具。里屋是睡觉的,一铺火炕占了半间屋子,炕下面有条长板凳,靠墙边立着个旧柜子。南屋里也有一铺炕,看来以前这间屋里也住人,现在却只放着一堆干柴火棒子。郭存先对男孩说,用干树枝只能刻个小刀,做大刀不行。于是福根又领他到庄子上去踅摸。郭存先正好也想在庄子里转转,看看这儿的环境,自己是不是真能在这儿开张?

嚯,别看庄子不大,竟还有几栋老砖房,可见真有日子过得不错的人家。这里曾经是个比较富裕的庄子,几乎家家都有门,这说明没有门不是这里的风俗,是刘嫂一家太特殊了,或许就是庄上最穷的一户。郭存先突然低下头问福根,你爸干什么去了?孩子脱口而出:死了。这就难怪了,他没有再多问别的。庄子里的树也比较多,有些槐树、柳树竟没有被扒皮撸叶,原因明摆着,这两种树的皮和叶子不能吃,不到万不得已没人会吃这个。庄上还有这么多树,就说明当初大炼钢铁的时候这里的干部没有真炼,到底还是这边的人聪明。有一条小河紧抱着庄子的西半部,连根本不懂什么是风水的郭存先,都觉得辛庄的风水不错。他在河堤下面捡起一截枣木棒子,在手里掂了掂,对福根说行啦,做把刀不成问题。福根也高兴了,拉着郭存先往回走。

回到刘嫂的家饭已经做好,刘嫂让郭存先和孩子上炕,她将外屋的矮脚桌搬到炕上,先给郭存先盛了一大海碗两和面的尜尜,热气腾腾,屋子里立刻弥漫起居家过日子的熟悉气息。尜尜是用红薯面掺了玉米面攥成的,把花椒焙糊轧成面儿掺到里边,再加上干菜和盐,葱花炝锅,煮熟后用玉米面笼芡。有干的有稀的,热热乎乎,郭存先吃得很舒服。吃完一碗他想撂筷子,却被刘嫂抢过碗去实实着着地又给他盛了一大碗。按他的肚量再吃两碗也没问题,可这一对孤儿寡母的口粮怎么敢多吃!第二碗吃完他便将碗和筷子扣到自己身后,说什么也不撒手了。他注意到,刘嫂的碗里最多就盛了三个尜尜,可吃到最后碗里还有两个……

他就想快点说正事,说完了赶紧回牲口棚。有活儿干明天再来,没活儿干就不再登这个家门了……咳,这个家还没有门。一个寡妇家连门都没有,她的日子是怎么过来的?!他开口了:“刘嫂,你说有活儿要叫我干?”

刘嫂苦笑,带着浓重的忧愁。这样一个和善的女人,从打见到她的那一刻起,一说话就想笑,而一笑就是苦笑。“郭兄弟你也都看见了,像我这样的家,要说该干的活儿那可多了……可话又说回来,我的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不管有多少活儿干不干关系都不大了。”

呀?这可让郭存先为难了,他总不能自己找活儿干吧!看样子她并不是真想叫他来干活儿的,不过是想管顿饭答谢他救了自己的孩子。他下炕穿鞋,嘴里说着答谢的客气话,叫福根领自己去牲口棚。福根不干,“你嘛时候给我做刀呀?”

“到牲口棚里去做。”

“不行,就在我们家做。”

刘嫂只顾收拾桌子,并不管孩子。郭存先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想找个话茬儿把做刀的事岔开,好让自己有个台阶离开,便很随意地转头跟刘嫂说话:“听福根说他爸殁了,这是哪一年的事?”

“半年多了。”

“年纪不大,走这么早是什么病啊?”

“吃砒霜毒死的。”

哟!郭存先一下子愣在了地上。他后悔问人家这个,可既然说到这儿就不能不接下去。于是问:“有多大的难事,至于走这一步?”

“他不是自己寻死。”刘嫂挨着炕沿坐下,“福根的爷爷是庄上的保管员,从公社领了一大包砒霜,准备下耧的时候毒田耗子。放在队里人出人进的,怕被人拿走出事,就带回家来藏到了南屋的柜顶上。那时候南屋的炕角有个大柜子,后来打棺材用了。偏赶上庄里有人找,他也忘了嘱咐福根的奶奶了。奶奶不知翻嘛摸到柜顶上,就翻出了那包白粉。这年月不知有多长时间没见着白面了,一下子见到一包白粉,不会再往别处想,就把它当成白面了,还以为是爷爷藏起来准备过年的。人都饿傻了,熬打坏了,哪还管年不年的,奶奶就掺上点高粱面蒸了几个白菜团子。所幸的是我和福根不在家,娘家妈病重,我带着福根去娘家了,要不一家五口就得灭门。庄上派人把我叫回来,可家里哪有打棺材的木料?只得把门都摘了,南屋的柜子也拆了,凑合着做了一个棺材,让爷爷、奶奶占了,福根他爸就用两挂草帘子裹巴裹巴下了葬。”

郭存先抽了口冷气。这是寸劲,还是命里该着?刘嫂在灯影下显得凄苦不堪,笼罩在一种散不开的悲惨气息里。屋子里很安静,却又透着绝望。

年轻的郭存先,还完好地保留着天生的热心热肠,在这样一个几乎陷于绝境的寡妇面前,男人的自尊使他无论如何都不会甩甩手就走出这间屋子。但光说空话解决不了刘嫂的难题,他开始替她想办法:“好在你有儿子,以后的道还很宽,守着儿子也行,有合适的人带着儿子再走一步也行。咱先说眼下,既然叫我赶上了,就得想办法给你做两扇门。没有门的房子不叫屋,更何况只有你们娘俩,夜里闯进坏人来怎么办?”

“但凡知道我们家情况的人,再坏也不会还来欺负我们娘俩。再说我已经落到这步田地,还怕谁呢?倒是狗呀猫的,冷不防蹿进来吓一跳。自打出事后我就没有睡过踏实觉,一到晚上就像睡在大街上一样……我也不是没想过做门,可我没有木头哇。”

“你们家出了这么大的事,庄上就不帮忙吗?”

“现在死人不是嘛大事,庄上管不过来。再说是我们私自吃了庄上的砒霜,庄上不怪罪、不罚款就不错了。”

嘿,还有这么说话的?郭存先直拨楞脑袋,女人摊上事就是不行啊。他咂着牙花子,眼睛在屋子里上下踅摸,慢慢地有了主意。活人不能让尿憋死,无论遇到什么难题办法总是有的,关键是女人到紧要时候没主意。他说刘嫂你放心,我不给你做好门不离开。办法有两个,刚才我跟福根在庄上转悠,看见有些树已经死了,明天你带着福根去找庄里的头头,就说做门。庄上没有门的人家不多,没有人会跟你争。不管是借也好,救济也好,一掐粗的树要两根,一抱粗的一根就够。你若不愿舍这个脸,等会儿我跟孙老强说,让他替你去想办法。实在不行,我还有个招儿,把你屋里的炕沿拆了,这不还有个柜子和炕桌吗,都拆了改成门。门比这些东西重要,将来日子一缓过劲了,我再来给你做新柜子。你说行不行?

郭存先的话里眼睛里都透出男人的慷慨,这娘俩听傻了,定定地望着他,眼睛潮乎乎地发黏。

郭家店有救了。宽河里不知从哪儿涌来一股水,浮淹浮淹的有了大半槽,于是上头发下话来,给周围干旱最严重的村子调水浇地。分给郭家店的指标是,每个生产队可以浇四十亩,三天以后种红薯。这玩意儿产量高,每亩若能收个千八百斤,就能救命了。

村里的头头极为兴奋,可着嗓子用大喇叭喊了一遍又一遍。村民们却没有多大劲头,瞎咧咧呗,拿什么种红薯?真有红薯还等到今冬明春干什么,现在拿出来才真是救命哪。大喇叭十万火急地吆喝各生产队长立马到村里开紧急会议,掀起一场种红薯的大会战。确实是够紧急的,大喇叭还开着,村干部们陆陆续续地就吵吵上了。

“不就是浇地种几十亩红薯吗?庄稼人谁拿这个当回事,还用得着搞大会战!”

“不一定。”大队长韩敬亭说,“眼下人们都饿疯了,能吃的不能吃的都往肚子里划拉,不少人拉稀,提不起裤子;也有的干结,肚子梆硬却拉不出屎来;更多的人是浮肿,浑身没劲。不见真格的,光嘴上说种红薯,恐怕动弹不起来。”

大喇叭里突然清晰地传出村支书陈宝槐的狠话:“都给我摸摸脑袋硬不硬?只要脑袋还是硬的,就得干!凡男的从十六岁到三十岁的都编成民兵,三十岁以上的先分四班浇地……”

书记一发狠没人还敢懈怠了,连疯魔颠倒的郭敬时,也不能再坐在龙凤合株底下打盹,被编进下半夜的班。夜里十二点整,他扛着铁锨下地了,要看着那牛尿尿似的水流别跑出垄沟。怪事也就在这下半夜发生了。

到天亮接班的人去了,却不见郭敬时的踪影,以为这个疯子一定是提前回家睡觉去了。等到太阳老高,郭敬时的嫂子孙月清还不见他回来,就到地里去找,地里没有又跑到村口的龙凤合株下面去看,两头都不见人她就有点慌了,平常郭敬时并不是喜欢到处乱跑的人。她还肿着两条腿,回家叫上闺女存珠,又让存珠去告诉正在进行民兵训练的存志,三个人分头寻找。郭家店的各门各户,墙角旮旯,场场院院……他们见人就问,凡是能想到的地方都去看了,既没找到郭敬时,也没打听到一点有关他的消息,孙月清真是急坏了。她的这个老小叔子不同别人,逢人不说话,像疯像傻,出了事可怎么办?不能怪孙月清多想,昨天从宽河一调水,有机灵人就认为有水就有鱼,跳到壕沟里去摸,如果真能摸上条鱼,那不就撞上大运了!谁成想一跳下去还没等碰到鱼,倒抓上了一个死尸……

就在孙月清急得没抓没挠,眼看快到晌午头了,一辆县公安局的警车,由治保员蓝守坤领着,显鼻子显眼吓人呼啦地来到她家门口。警察上来就问:“郭敬时是你什么人?”

孙月清被吓蒙了,心里扑通扑通乱跳,脑子里就光想着坏事了,怕嘛真就来嘛。存珠赶紧迎到前边来替娘回答:“是我二叔。”

“五十多岁,头发跟胡子一般长?”

“对,就是他。怎么啦?”

“我正要问你们哪,他跑到北京去做嘛?”

“去北京?”娘俩都打个愣,“不会的,那不是他,他是今儿个凌晨十二点接班,在西洼里浇地哪。”

警察终于忍不住笑了:“浇到北京去了。上午我们刚上班,就接到北京市公安局的电话,有个奇怪的老农民,扛着把大铁锨,一清早就愣儿吧叽地在北京大街上溜达,引得一群一伙的人跟在后边看热闹。警察把他带到派出所一问,才知道是你们郭家店的人,叫郭敬时……”

存珠惊喜:“我二叔说话了?”

“他不说话人家怎么给我们打电话。怎么,他是哑巴?”

孙月清急忙解释:“不,他年轻的时候说话,到老了就不爱说话了。”

警察又是摇脑袋又是嘬牙花子:“这事真是够邪行的,琢磨不透……你们家出个人,跟我去领人。”

存珠要去,当娘的不让,孙月清跟蓝守坤商量希望让存志去。这时候大喇叭又一惊一乍地响了,震得人耳朵嗡嗡山响,是吆喝蓝守坤赶紧到大队部。他对孙月清说,郭敬时的事你们就别管了,由我想办法。说着就跳上警车,一溜烟地跑了。

原来种红薯的大会战这就算开始了。村里要派人到公社拉红薯苗,套了两辆牛车,跟车的是七个农民,外加四个民兵。村民们看着新鲜,这原本是两个人就能干的活儿,轻轻松松派四个人也足够了,去那么多人打狼啊?有脑瓜好使的却看出了名堂,郭家店共有七个生产队,一个队出一个人,大家都心明眼亮,谁也别想多拿,谁也不必担心会吃亏。为了防备这七个农民合伙在路上偷吃红薯苗,由村里再派出四个民兵,一路上监督这七个农民,可谓双保险。肚子吃不饱的好处就是头脑清醒,想事拐弯多,把简单的事弄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