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2章 楚留香新传1:借尸还魂(6)

她唠唠叨叨在说什么,楚留香已懒得去听了,只见名满天下的第一剑客薛衣人,此刻已在他眼前。

只见这老人面容清癯,布鞋白袜,穿着件蓝布长衫,风采也没有什么特异之处,只不过一双眼睛却是炯炯有光,令人不敢逼视。

施少奶奶正在大声道:“这人叫叶盛兰,茵大妹子就是被他害死的,他居然还有脸敢撒野,连你老人家他都不瞧在眼里。”

花金弓道:“据说这人乃是京里的一个浪荡子,什么都不会,就会在女人身上下功夫,也不知害过多少人了。”

施少奶奶道:“你老人家快出手教训教训他吧。”

她们在说什么,薛衣人似乎也全未听到,他只是瞬也不瞬地凝注着楚留香,忽然抱了抱拳,道:“小女无知,但望阁下恕罪。”

楚留香也躬身道:“薛大侠言重了。”

薛衣人道:“请先用茶,少时老朽再置酒为阁下洗尘。”

楚留香道:“多谢。”

施少奶奶瞧得眼睛发直,忍不住道:“爹,你老人家何必还对这种人客气,他……”

薛衣人忽然沉下了脸,道:“他怎样?他若不看在你年幼无知,你还能活着回来见我吗?”

施少奶奶怔了怔,也不知她爹爹怎会看出她不是人家的对手。

花金弓赔笑道:“可是他……”

薛衣人沉声道:“亲家母,老夫若是两眼还不瞎,可以断言这位朋友绝不是京城的浪荡子,也不是叶盛兰,否则他就不会来了。”

他转向楚留香,微微一笑,道:“阁下风采照人,神气内敛,江湖中虽是人才辈出,更胜从前,但据老朽所知,像阁下这样的少年英雄,普天之下也不过只有两三人而已。”

楚留香道:“前辈过奖。”

薛衣人目光闪动,道:“据闻金坛千柳庄的‘蝙蝠公子’无论武功人望,俱已隐然有领袖中原武林之势,但阁下显然不是蝙蝠公子。”

楚留香笑了笑,道:“在下怎敢与蝙蝠公子相比。”

薛衣人也笑了笑,道:“阁下的武功人望,只怕还在蝙蝠公子之上,若是老朽猜得不错,阁下想必就是……”

他盯着楚留香,一字字道:“楚香帅!”

这老人竟一眼看出了他的来历,楚留香暗中也吃了一惊,动容道:“前辈当真是神目如电,晚辈好生钦佩!”

薛衣人捋须而笑,道:“如此说来,老朽这双眼睛毕竟不瞎,还是认得英雄的。”

花金弓和施少奶奶面容全都改变了,失声道:“你真的是楚留香?”

楚留香微笑点了点头。

花金弓眼睛发直,道:“你……你为何不早说呢?”

楚留香道:“在下昨夜便已说了,怎奈夫人不肯相信而已。”

花金弓怔了半晌,长长叹了口气,道:“你若非叶盛兰,为何到我们那里去呢?”

楚留香道:“久闻夫人之名,特去拜访。”

花金弓笑了,连眼睛都笑了,道:“好,好,你总算看得起我,我却好像有点对不起你……这样吧,明天晚上我请你吃鲈鱼,我亲自下厨房,叫你看看我的手艺是不是比左老头子差。你可千万要赏脸呀。”

楚留香笑道:“夫人赐,怎敢辞。”

施少奶奶忽又冲了进去,一面笑道:“我也会调理鲈鱼,我这就下厨房去。”

花金弓咯咯笑道:“楚香帅,你可真是好口福,我们家的宗儿和她做了好几年夫妻,都没有看到她下过一次厨房哩。”

薛衣人只有装作没有听到,咳嗽几声,缓缓道:“久闻香帅不使剑,但天下的名剑,一经香帅品题,便立刻身价百倍,老朽倒也有几口藏剑,想请香帅法眼一评。”

楚留香大喜道:“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花金弓笑道:“你今天非但口福不浅,眼福更好。我们亲家翁的那几口剑,平时从来也不给人看的,连我都看不到。”

薛衣人淡淡道:“剑为凶器,亲家母今天也还是莫要去看的好。”

【第四章】天下第一剑

薛家庄也是依山而建的,青色的山脉,蜿蜒伸展入后山,有时园中的雾几乎已可和山巅的云雾结在一起。

他们踏着碎石子的路,穿过后园,园子里并没有鲜艳的花木,一亭一石都带着雅致的古拙之意。

楚留香和薛衣人并肩而行,谁都没有说话,一个人到了某种地位时,就自然会变成一个不多话的人。

秋天的早上风并不冷,天却很高,他们走入个青翠的竹林,露珠凝结在竹叶上,就像是镶嵌在翡翠上的珍珠。

竹林的尽头便连接着山麓,已被青苔染绿的壁上,有道古拙的铁门,看来坚实而沉重。

薛衣人开了门,道:“香帅请,老夫带路。”

门后是条长而黑暗的石道,寒气森森,砭人肌肤,薛衣人等楚留香走进来,就立刻又将门紧紧闭上,将光明和温暖一齐隔断在门外,四下骤然沉寂了起来,连一丝声音都听不到。

若是要杀人,这的确是好地方。

但楚留香却并没有丝毫不安,他似乎对薛衣人很信任,薛衣人和他初见,便将他带到这秘密的重地中来,他似也并不觉得奇怪。

石地转过几折,便到了个深邃的洞穴。

石壁上嵌着铜灯,阴森森的灯光下,只见洞穴四面都排着石案,每张石案上都有个黝黑的铁匣。

迎面一张石案上的铁匣长而窄,里面装的想必就是薛衣人视同拱璧的剑器,但另一些铁匣中装的是什么呢?

薛衣人捧着剑匣,似乎忘了身旁还有楚留香存在,他全心全意都已融入剑中,到了忘人忘我的境界。

楚留香忽然发现这老人竟似完全变了。

楚留香第一眼看到他时,只觉得他的风度优雅而从容,就像是个不求闻达的智者,也像是个已厌倦红尘、退隐林下的名人,神情虽未免稍觉凌厉,但绝没有露出令人不安的锋芒。

楚留香方才和他并肩走在还不到三尺宽的小径上,也没有丝毫担心,就仿佛和一个平凡的老人走在一起。

但现在,剑还未出鞘,楚留香已觉得有种逼人的剑气刺骨生寒,这剑气显然不是“剑”发出来的。

这剑气就是薛衣人本身发出来的!

在这里他已不再是和儿女亲家闲话家常的老人,一踏入这道门,他就又变成了昔日叱咤江湖、快意恩仇的名侠!

这地方藏的不只是剑,还藏着他昔日的回忆,所以他才绝不允许任何人侵犯到这里来。

但他为何又要楚留香来呢?

薛衣人缓缓开启了铁匣,取出了柄剑。

这口剑形状古朴,黝黑中带着墨绿的剑身,并没有耀目的光芒,只不过楚留香远在八尺外,已觉得寒气砭人肌肤。

“锵”的一声,薛衣人以指弹剑,剑作龙吟。

楚留香脱口道:“好剑!”

薛衣人目光闪动,道:“香帅认得这口是什么剑吗?”

楚留香缓缓道:“昔日周室之名主太康、少康父子,集天下名匠,铸八方之铜,十年而得一剑,便是那八方铜剑!”

薛衣人道:“好,好眼力。”

他虽在大声称赞,面上却毫无表情,又取出口剑来。

这口剑皮鞘华美,剑柄上嵌着松绿石,镶金丝,剑柄与剑身中的“彘”,虽似黄金铸成,却作古铜颜色。

薛衣人道:“这口剑呢?”

楚留香道:“古来雄主,皆有名剑,少康铸八方铜剑,颛顼有‘画影’‘腾空’,太甲有剑名‘文光’,武丁有剑名‘照胆’……”

他笑了笑,道:“这口剑就是‘照胆’,但剑匣却被后人加以装饰过了。”

薛衣人道:“好,好眼力!”

他冷漠的面上却仍不动声色,但目中已有些赞赏之意,过了半晌,又缓缓取出一口剑来。

这口剑乌鲨皮鞘,紫铜吞口,长剑出鞘才半寸,已有种灰蒙蒙、碧森森的寒光映入眉睫。

薛衣人手里捧着这口剑,眼睛里的光仿佛更亮了。

他凝注着剑锋,沉默了很久,才一字字道:“香帅请看,这口剑是什么剑?”

楚留香也凝注着剑锋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这是口无名之剑。”

薛衣人长眉骤然轩起,道:“无名之剑?”

楚留香道:“不错,无名之剑,但剑虽无名,人却有名。”

薛衣人道:“此话怎讲?”

楚留香道:“干将镆铘,前辈可知道吗?”

薛衣人道:“干将镆铘上古神兵,老朽虽未得见,却听到过的。”

楚留香笑了笑,道:“其实‘干将镆铘’只不过一双夫妻的名字,但百年以后,提起‘干将镆铘’四个字,却只知有剑,而将其人忘怀了。”

他不等薛衣人说话,接着又道:“越王聘欧冶子铸剑五,是谓‘纯钧’‘湛卢’‘毫曹’‘鱼肠’‘巨阙’,楚王命风胡子求剑得三,是为‘龙渊’‘泰阿’‘工市’,千载以来,提起这八口剑来,可说无人不知,但知道欧冶子与风胡子这两位大师的又有几人?”

薛衣人道:“香帅的意思是……”

楚留香道:“这只因为人因剑名,人的光芒已被剑的光芒所掩盖,是以后人但知有湛卢、巨阙,而不知有欧冶子。”

薛衣人道:“不错,武林中还记得欧冶子的人确实不多。”

楚留香道:“前辈掌中这口剑,剑虽无名,但能使此剑的却必非寻常人。”

薛衣人道:“哦!何以见得?”

楚留香道:“只因此剑锋芒毕露,杀气逼人,若非绝代之高手,若无惊人之手段,但不足以驭此剑,只怕反倒要被剑伤身。”

他笑了笑,道:“若是在下两眼不瞎,这口剑必定就是前辈昔日纵横江湖时所佩之物。”

听到这时,薛衣人才为之悚然动容,失声道:“香帅当真是神目如电,老朽好生佩服。”

这番话也正是楚留香赞美薛衣人的话,两人相视一笑,各人心里都不禁生出几分敬重相惜之意。

薛衣人道:“江湖传言,的确不虚,香帅的见识和眼力果然都非同小可,但香帅可知道四壁的这些铁匣装的是什么?”

楚留香道:“能与名剑做伴,匣中必非常物。”

薛衣人打开了个铁匣,匣子里却只有件长衫。

雪白的长衫,已微微发黄,可见贮藏的年代已有不少。

薛衣人将长衫一抖,楚留香这才发现长衫的前胸处有一串血迹,就像是条赤红的毒蛇般蜿蜒在那里。

在惨淡的灯光下看来,血迹已发黑了。

薛衣人缓缓道:“香帅可知道这衣服上染的是谁的血?”

他眼睛虽在盯着长衫上的血迹,却又似乎在望着很远很远的地方,过了很久,才淡淡一笑,接道:“这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香帅只怕并未听到过这人的名字,但三十年前,‘杀手无常’裴环却也非等闲人物。”

楚留香肃然道:“晚辈虽年轻识浅,却也知道‘杀手无常’掌中一双无常钩打遍南七省,却不知此人已死在前辈手上。”

薛衣人道:“那是在勾漏山……”

他神思似已回到遥远的往日,缓缓地叙说着。

楚留香眼前仿佛已展出一幅肃杀苍凉的图画……

勾漏山,暮霭苍茫,西天如血。

薛衣人白衣如雪,独立在寒风中,山巅上,望着面貌狰狞的“杀手无常”缓缓走了过来。

然后,剑光一闪。

鲜血溅在雪一般的衣服上,宛如在雪地上洒落一串梅花……

薛衣人缓缓道:“如今三十年的岁月虽已消逝,但他们的血,却是永远不会消失的。”

楚留香道:“他们的血?难道这些铁匣里……”

薛衣人冷冷道:“香帅难道不明白‘血衣人’这三字是如何得来的?”

楚留香望着四面石案上的铁匣,想到每个铁匣里都藏着一件雪白的长衫,每件长衫上都染着一个人的鲜血,每滴鲜血中都包含着一个令人悚悸的故事,每个故事中都必有一场惊心动魄的血战……

想到这里,楚留香心底也不禁泛起一阵寒意。

薛衣人目光如刀,一字一字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剑下无情,就是这柄剑,不知饮下了多少人的鲜血。”

他剑光一闪,忽然闪电般向楚留香刺了出去!

见到中原一点红时,楚留香已觉得他剑法之快,当世无双;见到帅一帆时,楚留香就觉得一点红还不算是天下第一快剑;见到那“白痴”时,楚留香又觉得帅一帆的剑法不算什么了。

但此刻,楚留香才终于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快剑”……

薛衣人这一剑刺来,竟来得完全无影无踪,谁也看不出他这一剑是如何出手,是从哪里刺过来的。

楚留香居然根本没有闪避。

但这快如闪电、势若雷霆的一剑,到了楚留香咽喉前半寸处,就忽然停顿了!停时就像发时同样快,同样突然,同样令人不可捉摸,不可思议,这“一停”实比“一发”更令楚留香吃惊。

薛衣人发这一剑时显然还未尽全力,否则就停不下来了。他未使全力时刺出的一剑已是如此急迫,使出全力来那还得了。

薛衣人望着楚留香,似乎也有些惊异。

这一剑到了他咽喉时,他非但神色不变,而且连眼都未眨。这年轻人已有了“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的定力,单只这份定力,又隐然有一代宗主的气魄。

剑尖虽还未刺入楚留香的咽喉,但森冷的剑气却已刺入他的肌肤,他喉头的皮肤上虽已起了一颗颗寒栗,面上却依然未动声色。在楚留香说来,被人用剑尖抵住咽喉,这已不是第一次了。

虽然他也知道这一次的剑比以前任何一次都要快得多,这么快的剑若已到了咽喉前,世上就没有人能闪避得开了!

薛衣人冷冷地望着他,过了很久,才一字字道:“你可是为了我的剑而来的?”

楚留香笑了,道:“你以为我想来偷你的剑?”

薛衣人道:“楚香帅的名声,我早已久仰得很。”

楚留香道:“那么你就该知道他从未在朋友身上打过主意。”

薛衣人道:“无论任何事都有例外的,也许你这次就是例外。”

楚留香道:“这次我为何要例外?”

薛衣人道:“你对剑不但很有学问,也很有兴趣,是吗?”

楚留香又笑了,道:“不错,我对剑很有兴趣。我对红烧肉也很有兴趣,但我却从未想过偷条猪回家去养着。”

薛衣人厉声道:“那么你是为何而来?”

楚留香淡淡道:“有人用剑对着我的脖子时,我通常都不喜欢跟他说话。”

薛衣人道:“你喜欢我将剑刺下去?”

楚留香大笑道:“薛衣人若是会刺冷剑的人,那么我就真看错你了,我若看错了你,就算死在你的手上,也只能怨我自己有眼无珠,一点也不冤枉。”

薛衣人又凝注了他很久,才缓缓道:“你从来没有看错过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