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情切切良宵花解语 意绵绵静日玉生香(2)

却说宝玉自出了门,他房中这些丫鬟们,都越性恣意的玩笑,也有赶围棋的,也有掷骰抹牌的,磕了一地瓜子皮。偏奶母李嬷嬷拄拐进来请安,瞧瞧宝玉。见宝玉不在家,丫头们只顾玩闹,十分看不过,蒙戚双:人人都看不过,独宝玉看得过。因叹道:“只从我俞校:从己、庚、晋、甲;原“自从我”。出去了,不大进来,你们越发没个样儿了。俞校:从己、庚、晋;原“没个样儿”。蒙戚双:说得是,原该说。别的妈妈们越不敢说你们了。蒙戚双:补明好!宝玉虽不吃乳,岂无伴从之媪妪哉?那宝玉是个丈八的灯台——照见人家,照不见自家的。蒙戚双:用俗语入妙。只知嫌人家脏。这是他的屋子,由着你们糟蹋,越不成体统了。”蒙戚双:所以为今古未有之一宝玉。这些丫头们明知宝玉不讲究这些,二则李嬷嬷已是告老解事出去的了,蒙戚双:调侃入微,妙,妙!如今管他们不着,因此只顾玩,并不理他。那李嬷嬷还只管问宝玉如今一顿吃多少饭,什么时辰睡觉等语。蒙戚双:可叹!丫头们总胡乱答应。有的说:“好一个讨厌的老货。”庚侧:实在有的。蒙侧:入神!李嬷嬷又问道:“这盖碗里是酥酪,怎不送与我去?我就吃了罢。”说毕,拿匙就吃。蒙双:写龙钟奶姆,便是龙钟奶姆。一个丫头道:“快别动。那是说了给袭人留着的,蒙戚双:过下无痕。回来又惹气了。蒙戚双:照应茜雪枫露茶前案。你老人家自己承认,别带累我们受气。”己双:这等话声口,必是晴雯无疑。李嬷嬷听了,又气又愧,便说道:“我不信他这样坏了。且别说我吃了一碗牛奶,就是再比这值钱的,也是应该的。难道待袭人比我还重!难道他不想想怎么长大了!我的血变的奶吃的长这么大,如今我吃他一碗牛奶,他就生气了。我偏吃了,看怎么样!俞校:“看怎么样”——从己、庚;原“怎么样”。你们看袭人不知怎样,那是我手里调理出来的毛丫头,什么阿物儿!”蒙戚双:虽暂委曲唐突袭卿,然亦怨不得李媪。一面说,一面赌气将酥酪吃尽。又一个丫头笑道:“他们不会说话,怨不得你老人家生气。宝玉还时常送东西孝敬你老去,岂有为这个不自在的。”蒙戚双:听这声口,必是麝月无疑。李嬷嬷道:“你们也不必装狐媚子哄我。打量上次为茶撵茜雪的事俞校:“撵茜雪的事”——从己、庚、晋、甲;原“撵茜雪”。我不知道呢!戚双:照应前文,又用一“撵”字,屈杀宝玉,然在李媪心中口中毕肖。明儿有了不是,我再来领。”说着,赌气去了。蒙戚双:过至下回。

少时,宝玉回来,命人去接袭人。只见晴雯躺在床上不动,蒙戚双:娇态已惯。宝玉因问:“敢是病了?再不然,输了?”秋纹道:“他倒是赢的,谁知李老太太俞校:“李老太太”——从己、庚、甲;原“老太太”。来了,混输了,他气的睡去了。”宝玉笑道:“你别和他一般见识,由他去就是了。”说着,袭人已来,彼此相见。袭人又问宝玉何处吃饭,多早晚回来,又代母妹问诸同伴姊妹好。一时换衣卸妆。宝玉命取酥酪来,丫鬟们回说:“李奶奶吃了。”俞校:“李奶奶吃了”——从己、庚、晋、甲;原“李嫫嫫”。宝玉才要说话,袭人便忙笑道:“原来是留的这个,多谢费心。前儿我吃的时候好吃,吃过了好肚子疼,足的吐了才好。他吃了倒好,搁在这里倒白糟蹋了。蒙戚双:与前文应失手碎钟遥对,通部袭人皆是如此,一丝不错。我只想风干栗子吃。你替我剥栗子,我去铺床。”蒙戚双:必如此方是。宝玉听了,信以为真,方把酥酪丢开,取栗子来,自向灯前拣剥。一面见众人不在房中,乃笑问袭人道:“今儿那个穿红的是你什么人?”蒙戚双:若见过女儿之后,没有一段文字,便不是宝玉,亦非《石头记》矣。袭人道:“那是我两姨妹子。”宝玉听了,赞叹两声。己双:这一赞叹又是令人囫囵不解之语,只此便抵过一大篇文字。袭人道:“叹什么?蒙戚双:只一“叹”字,便引出“花解语”一回来。我知道你心里的缘故,想是说他那里配红的。”俞校:“配红的”——从己、庚;原“配穿红”。蒙戚双:补出宝玉素喜红色,这是激语。宝玉笑道:“不是,不是。那样的不配穿红的,谁还敢穿。蒙戚双:活宝玉。我因为见他实在好的很,怎么也得他在咱们家就好了。”蒙戚双:妙谈妙意。袭人冷笑道:“我一个人是奴才命罢了,难道连我的亲戚都是奴才命不成!定还要拣实在好的丫头才往你家来。”俞校:“我一个人”至“你家来”——从己、庚、晋、甲;原“实在好的该给你家作奴才么”。己双:妙答!宝玉并未说“奴才”二字,袭人连补“奴才”二字最是劲节,怨不得作此语。宝玉听了,忙笑道:“你又多心了。我说往咱们家来,必定是奴才不成?己双:勉强,如闻。说亲戚就使不得?”蒙戚双:更强。蒙侧:这样妙文,何处得来。非目见身行,岂能如此的确。袭人道:“那也搬配不上。”己双:说的事。宝玉便不肯再说,只是剥栗子。袭人笑道:“怎么不言语了?想是我才冒撞冲犯了。你明儿赌气花几两银子,买他们进来就是了。”蒙戚双:总是故意激他。宝玉笑道:“你说的话俞校:从己、庚、晋、甲;原“你说的”。怎么叫我答言呢!我不过赞他好,正配生在俞校:从己、庚、晋、甲;原“正该生在”。这深堂大院里,没的我们这种浊物蒙戚双:妙号!后文又曰“须眉浊物”之称,今古未有之一人,始有此今古未有之妙称妙号。倒生在这里。”蒙戚双:这皆宝玉意中心中确实之念,非前勉强之词,所以谓今古未有之一人耳。听其囫囵不解之言,察其幽微感触之心,审其痴妄委婉之意,皆今古未见之人,亦是未见之文字。说不得贤,说不得愚,说不得不肖,说不得善,说不得恶,说不得正大光明,说不得混帐恶赖,说不得聪明才俊,说不得庸俗,又说不得好色好淫,说不得情痴情种,恰恰只有一颦儿可对,令他人徒加评论,总未摸着他二人是何等脱胎、何等心臆、何等骨肉。余阅此书,亦爱其文字耳,实亦不能评出此二人终是何等人物。后观“情榜”评曰:“宝玉情不情,黛玉情情。”此二评自在评痴之上,亦属囫囵不解,妙甚!袭人道:“他虽没这造化,倒也是娇生惯养的呢,我姨爹姨娘的宝贝。如今十七岁,各样的嫁妆都齐备了,明年就出嫁。”庚侧:所谓不入耳之言也。宝玉听了“出嫁”二字,不禁又俞校:从己、庚、晋、甲;原“不禁”。嗐了两声。蒙戚双:宝玉心思另是一样,余前评可见。正不自在,又听袭人叹道蒙戚双:袭人亦叹,自有别论。“只从我来这几年,姊妹们都不得在一处。如今我要回去了,他们又都去了。”宝玉听这话俞校:从己、庚、晋、甲;原“听了这话”。内有文章,蒙戚双:余亦如此。不觉吃一惊,蒙戚双:余亦吃惊。忙丢下栗子,问道:“怎么你如今要回去了?”袭人道:“我今儿听得我妈和哥哥商议,教我再耐烦一年,明年俞校:“明年”——从己、庚、晋、甲;原无。他们上来就赎我出去的呢。”蒙戚双:即余今日,尤难为情,况当日之宝玉哉!宝玉听了这话,越发怔了,因问:“为什么要赎你?”袭人道:“这话奇了!我又比不得是你这里家生子儿,一家子都在别处,独我一个人在这里,怎么是个了局!”蒙戚双:说得极是。宝玉道:“我不叫你去也难。”蒙戚双:是头一句驳,故用贵公子声口,无理。袭人道:“从来没这道理。便是朝廷宫里也有个定例,或几年一选,几年一入,也没有个长远留下人的理。别说你了。”俞校:从己、庚;原“别说你咧”。蒙戚双:一驳更有理。宝玉想一想,果然有理,蒙戚双:自然。又道:“老太太不放你也难。”蒙戚双:第二层,仗祖母溺爱,更无理。袭人道:“为什么不放?我果然是个最难得的,或者感动了老太太、太太,己双:宝玉并不提王夫人,袭人偏自补出,周密之至!必不放我出去,俞校:“必不放我出去”——从乙;原下有“的”。设或多给我们家几两银子留下我,也或有之;俞校:从晋;原“然或有之”。我却也不过是个平常的人,蒙侧:此等语言,便是袭卿心事。比我强的多而且多。自我从小儿来了,跟着老太太,先伏侍了史大姑娘几年,蒙戚双:百忙中又补出湘云来,真是七穿八达,得空便入。如今又伏侍了你几年,如今我们家来赎,正是该叫去的,只怕连身价也不要,就开恩叫我去呢。若说为伏侍的你好,不叫我去,断然没有的事。那伏侍的好俞校:“不叫我去”至“那伏侍的好”——从己、庚、晋、甲;原无。是分内应当的,俞校:“分内应当的”——从己、庚、晋、甲;原“分内应当”。庚侧:这却是真心话。不是什么奇功。我去了,仍旧有好的来了,俞校:“好的来了”——从庚傍改(“来”傍添);原“好的了”。不是没了我就不成事。”己双:再一驳,更精细,更有理。蒙侧:反敲。宝玉听了这些话,竟是有去的理,无留的理,蒙戚双:自然。心内越发急了,蒙戚双:原当急。因又道:“虽然如此说,我只一心留下你,不怕老太太不和你母亲说。多多给蒙侧:三字入神。你母亲些银子,他也不好意思接你了。”蒙戚双:急心肠,故入于霸道无理。袭人道:“我妈自然不敢强。且慢说俞校:从甲;原“且漫说”。和他好说,又多给银子;就便不好和他说,一个钱也不给,安心要强留下我,他也不敢不依。但只是咱们家从没干过这倚势仗贵霸道的事。这比不得别的事。俞校:“别的事”——从己;原“别的”。东西,因为你喜欢,加十倍利弄了来给你,那卖的人不得吃亏,可以行得;如今无故平空留下我,于你又无益,反叫我们骨肉分离。这件事老太太、太太断不肯行的。”己双:三驳,不独更有理,且又补出贾府自家慈善宽厚等事。宝玉听了,思忖半晌,蒙戚双:正是思忖只有去的理,无留的理。乃说道俞校:“乃说道”——从己、庚、晋、甲;原无。“依你说,你是去定了?”蒙戚双:自然。袭人道:“去定了。”庚侧:口气像极。宝玉听了自思道:“谁知这样一个人,这样薄情无义!”蒙戚双:余亦如此见疑。乃叹道:“早知道都是要去的,蒙戚双:“都是要去的”,妙!可谓触类旁通,活是宝玉。我就不该弄了来。临了剩我一个孤鬼儿。”俞校:从甲;原“孤鬼”。蒙侧:上古至今及后世有情者,同声一哭。蒙戚双:可谓见首知尾,活是宝玉。说着,便赌气上床睡去了。蒙戚双:又到无可奈何之时了。

原来袭人在家,听见他母兄要赎他回去,蒙戚双:补前文。他就说至死也不回去的。俞校:“至死也不回去的”——从己、庚;原“宝玉至死不放回去的”。又说:“当日原是你们没饭吃,就剩我还值几两银子,若不叫你们卖,没有个看着老子娘饿死的理。庚侧:孝女,义女。蒙戚双:补出袭人幼时艰辛苦状,与前文之香菱、后文之晴雯大同小异,自是又副十二钗中之冠,故不得不补传之。如今幸而卖到这个地方,蒙戚双:可谓不幸中之幸。吃穿和主子一样,又不朝打暮骂。况且如今爹虽没了,你们却又整理的家成业就,复了元气。若果然还艰难,把我赎出来,再多掏澄俞校:从己、庚;原“淘澄”。几个钱,也还罢了,庚侧:孝女,义女。其实又不难了,这会子又赎我作什么!权当我死了,庚侧:可怜,可怜。再不必起赎我的念头。”因此哭闹了一阵。己双:以上补在家今日之事,与宝玉问哭一句针对。庚侧:我也要笑(哭)。蒙侧:同心同志,更觉幸遇。他母兄见他这般坚执,自然必不出来的了。况且原是卖倒的死契,明仗着贾宅是慈善宽厚之家,不过求一求,只怕身价银一并赏了,这是有的事呢。蒙戚双:又夹带出贾府平素施为来,与袭人口中针对。二则贾府中从不曾作践下人,只有恩多威少的。蒙侧:铁鉴(槛)寺凤卿受赂,令人怅恨。蒙戚双:伏下多少后文。且凡俞校:从己、庚、晋、甲;原“大凡”。老少房中所有亲侍的女孩子们,更比待家下众人不同,平常寒薄人家的小姐也不能那样尊重的。蒙戚双:又伏下多少后文。先一句是传中陪客,此一句是传中本旨。因此他母子两个也就死心不赎了。蒙戚双:既如此,何得袭人又作前语以愚宝玉?不知何意,且看后文。次后忽然宝玉去了,他二人又是那般景况,蒙戚双:一件闲事一句闲文皆无,警甚。他母子二人心下更明白了,越发石头落了地,而且是意外之想,彼此放心,再无赎念了。蒙戚双:一段情结,妙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