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王熙凤正言弹妒意 林黛玉俏语谑娇音(2)

至次日清晨起来,袭人已是夜间发了汗,觉得轻省了些,只吃些米汤静养。宝玉放了心。因饭后时,到薛姨妈这边来闲逛。彼时正月内,学房中放年学,闺阁中忌针黹,俞校:从己、甲;原“针”。却都是闲时。因贾环也过来玩。正遇见宝钗、香菱、莺儿三个赶围棋作耍,贾环见了也要玩。宝钗素昔俞校:从晋、甲;原“素习”。看他亦如宝玉,并没他意。今儿听他要玩,让他上来坐了一处玩。一磊十个钱。头一回自己赢了,心中十分欢喜。庚眉:写环兄先赢,亦是天生地设现成文字。己卯冬夜。后来接连输了几盘,便有些着急。赶着这盘正该自己掷骰子,若掷个七点便赢;若俞校:“正该自己掷骰子,若掷个七点便赢;若”——从己、庚、晋、甲;原“正该自己”。掷个六点,下该莺儿掷三点就赢了。因拿起骰子来,狠命一掷,俞校:从甲;原“恨命一掷”。一个作定了五,那一个乱转,莺儿拍着手只叫“幺”。庚侧:好看煞。蒙戚双:娇态如此。贾环便瞪着眼,六七八混叫。那骰子偏生转出幺来。贾环急了,伸手便抓起骰子来,然后就拿钱,说是个六点。庚侧:更也好看。莺儿便说:“分明是个幺。”俞校:“是个幺”——从己、庚、晋、甲;原“是幺”。宝钗见贾环急了,便瞅莺儿说道:“越大越没规矩。难道爷们还赖你?俞校:“还赖你”——从己、庚、晋、甲;原“要赖你”。蒙侧:酷肖。还不放下钱来呢。”莺儿满心委屈,俞校:“满心委屈”——从己、庚、晋、甲;原无。见宝钗说,不敢则声,俞校:从己、庚、甲;原“不敢啧声”。本回下同。只得放下钱来,口内嘟囔说:“一个作爷的,还赖我们这几个钱。连我也不在眼里。庚侧:酷肖。前儿和宝玉玩,他输了那些也没着急,庚侧:倒卷帘法,实写幼时往事,可伤。下剩的钱还是几个小丫头子俞校:从己、庚、晋、甲;原“小丫头”。们一抢,他一笑就罢了。”宝钗不等说完,连忙断喝。贾环道:“我拿什么比宝玉呢!你们怕他,都和他好,都欺负我不是太太养的。”庚侧:蠢驴!庚侧:观者至此,有不卷帘厌看者乎?余替宝卿实难为情。说着,便哭了。宝钗忙劝他:“好兄弟,快别说这话,俞校:“别说这话”——从己、庚、晋、甲;原“别说这话儿”。人家笑话你。”又骂莺儿。正值宝玉走来,见了这般形况,问是怎么了。俞校:“问是怎么了”——从己、庚、晋、甲;原“问是谁怎么了”。贾环不敢则声。宝钗素知他家规矩,凡作兄弟的都怕哥哥,己双:大族规矩原是如此,一丝儿不错。却不知那宝玉是不要人怕他的。他想着:“弟兄们一并都有父母教训,何必我多事,反生疏了。况且我是正出,他是庶出,饶这样还有人背后谈论,庚侧:此意不呆。还禁得辖治他了。”更有个呆意思存在心里,庚眉:又用讳人语瞒着看官。己卯冬夜。你道是何呆意?因他自幼姊妹丛中长大,亲姊妹有元春、探春,叔伯的俞校:“叔伯的”——从甲;原“堂姊妹”。有迎春、惜春,亲戚中又有史湘云、林黛玉、薛宝钗等诸人,他便料定原来天生人为万物之灵,凡山川日月之精秀,俞校:从己、庚;原“精气”。只钟于女儿,须眉男子不过是些渣滓浊沫而已。因有这个呆念在心,把一切男子都看成混沌浊物,可有可无。只是父亲叔伯兄弟中,因孔子是亘古第一人说下的不可忤慢,只得要听他这句话。庚侧:听了这一个人之话,岂是呆子?由你自己说罢,我把你作极乖的人看。所以弟兄之间不过尽其大概的情理就罢了,并不想自己是丈夫,须要为子弟之表率。是以贾环等都不怕他,却怕贾母,才让他三分。如今宝钗恐怕宝玉教训他,倒没意思,便连忙替贾环掩饰。宝玉道:“大正月里,哭什么!这里不好,你别处玩去。你天天念书,倒念糊涂了。比如这件东西不好,横竖那一件好,就弃了这件取那个。难道你守着这个东西哭一会子,就好了不成!你原是取乐玩的,俞校:“取乐玩的”——从己、庚、晋;原“来乐的”。既不能取乐,就往别处去再寻乐,玩一会子。俞校:“玩一会子”——从己、庚;原下有“你如今自招烦恼”。难道这算俞校:“这算”——从庚傍改(“这”傍添);原“算”。取乐玩了不成!倒招自己烦恼。俞校:“倒招自己烦恼”——从己、庚;原无。不如快去为是。”俞校:“快去为是”——从己、庚、晋;原“快去为是呢”。庚侧:呆子都会立这样意,说这样话。贾环听了,只得回来。赵姨娘见他这般,因问:“又是在那里垫了踹窝来了?”庚侧:多事人等口谈吐。一问不答,庚侧:毕肖。再问时,贾环便说:“同宝姐姐玩的。莺儿欺负我,赖我的钱。宝玉哥哥撵我来了。”赵姨娘啐道:“谁叫你上高台盘俞校:从晋;原“高台攀”。去了!下流没脸的东西。那里玩不得,谁叫你跑了去讨没意思。”正说着,可巧凤姐在窗外过,都听在耳内,便隔窗说道:“大正月,又怎么了?环兄弟小孩子家,一半点儿俞校:从己、庚、晋、甲;原“一半点”。错了,你只教导他,说这些淡话作什么!凭他怎么去,还有太太、老爷管他呢,就大口啐他!庚侧:反得了理了,所谓贬中褒,想赵姨即不畏阿凤,亦无可回答。庚眉:嫡嫡是彼亲生,句句竟成正中贬,赵姨实难答言。到此方知题标用“弹”字甚妥协。己卯冬夜。他现是主子,不好了,横竖有教导他的人,与你什么相干!环兄弟,出来,跟我玩去。”贾环素日怕凤姐比怕王夫人更甚,听见叫他,忙唯唯的出来。赵姨娘也不敢则声。庚侧:“谈(弹)妒意”正文。凤姐向贾环道:“你也是个没气性的。时常说给你:要吃,要喝,要玩,要笑,只爱同那一个姐姐妹妹哥哥嫂子玩,就同那个玩。你不听我的话,反叫这些人教的歪心邪意,狐媚子霸道的。庚侧:借人发脱,好阿凤!好口齿!句句正言正理。赵姨安得不抿翅低头,静听发挥?批至此,不禁一大白又一大白矣。自己不尊重,要往下流走,安着坏心,俞校:从己、庚、晋、甲;原“安著这心”。还只管怨人家偏心。输了几个钱,庚侧:转得好。就这么个样儿?”贾环见问,俞校:“见问”——从己、庚、晋、甲;原“见说”。只得诺诺的回说:“输了一二百。”凤姐道:“亏你还是爷,输了一二百钱就这样。”庚侧:几(作)者当记一大百乎。笑笑。回头叫丰儿,“去取一吊钱来。姑娘们都在后头玩呢,把他送了玩去。蒙侧:收拾得好。——你明儿再这么下流狐媚子,我先打了你,打发人告诉学里,皮不揭了你的!为你这个不尊重,庚侧:又一折笔,更觉有味。恨的你哥哥俞校:“你哥哥”——从己、庚、晋、甲;原“哥哥”。牙痒,不是我拦着,窝心脚把你的肠子窝出来呢。”俞校:“窝出来呢”——从晋、甲;原“抓出来呢”。喝命:“去罢。”庚侧:本来面目,断不可少。贾环诺诺的跟了丰儿,得了钱,蒙侧:三字写着环哥。自己和迎春等玩去,不在话下。蒙戚双:一段大家子奴妾口吻,如见如闻,正为下文五鬼作引也。余为宝玉肯效凤姐一点余风,亦可继荣宁之盛,诸公当为如何?

且说宝玉正和宝钗玩笑,忽见人说:“史大姑娘来了。”蒙戚双:妙极!凡宝玉、宝钗正闲相遇时,非黛玉来,即湘云来,是恐泄漏文章之精华也。若不如此,则宝玉久坐忘情,必被宝卿见弃,杜绝后文成其夫妇时无可谈旧之情,有何趣味哉!宝玉听了,抬身就走。宝钗笑道:“等着。庚眉:“等着”二字,大有神情。看官闭目热(熟)思,方知趣味。非批书人谩(漫)拟也。己卯冬夜。咱们两个一齐走,瞧瞧他去。”说着,下了炕,同宝玉一齐来至贾母这边。只见史湘云大笑大说的,见他两个来,忙问好厮见。蒙戚双:写湘云又一笔法,特犯不犯。正值林黛玉在旁,因问宝玉在那里的。宝玉便说:“在宝姐姐家的。”黛玉冷笑道:“我说呢,俞校:从己、庚、晋、甲;原“我说你”。亏在那里绊住,不然,早就飞了来了。”庚侧:总是心中事语,故机括一动,随机而出。宝玉笑道:“只许同你玩,替你解闷儿。不过偶然去他那里一趟,就说这话。”林黛玉道:“好没意思的话!去不去,管我什么事。我又没叫你替我解闷儿。可许你从此不理我呢。”说着,便赌气回房去了。宝玉忙跟了来问道:“好好的又生气了。就是我说错了,你到底也还坐在那里,和别人说笑一会子,又来自己纳闷。”林黛玉道:“你管我呢!”宝玉笑道:“我自然不敢管你,只没有个看着你自己作践俞校:从晋、甲;原“作贱”。紧接下一个同。了身子呢。”林黛玉道:“我作践坏了身子,我死,与你何干?”宝玉道:“何苦来,大正月里,死了活了的。”林黛玉道:“偏说死!我这会子就死!你怕死,你长命百岁的如何?”宝玉笑道:“要像只管这样闹,我还怕死呢,倒不如死了干净。”林黛玉忙道:“正是了。要是这样闹,不如死了干净。”宝玉道:“我说我自己死了干净,别听错了话赖人。”正说着,宝钗走来道:“史大妹妹等你呢。”说着,便推宝玉走了。己双:此时宝钗尚未知他二人心性,故来劝,后文察其心性,故掷之不闻矣。这里林黛玉越发气闷,只向窗前流泪。没两盏茶的工夫,宝玉仍来了。戚双:盖宝玉亦是心中只有黛玉,见宝钗难却其意,故暂随彼去,以完宝钗之情,是以少坐仍来也。林黛玉见了,越发抽抽噎噎俞校:从己、庚、晋、甲;原“哽哽噎噎”。的哭个不住。宝玉见了这样,知难挽回,打叠起千百样的款语温言俞校:从己、庚、晋、甲;原“腻语温言”。来劝慰。不料自己未张口,庚侧:石头惯用如此笔仗。只见黛玉先说道:“你又来作什么?横竖如今有人和你玩,比我又会念,又会作,又会写,又会说笑,又怕你生气拉了你去,你又作什么来?死活凭我去罢了。”宝玉听了,忙上来悄悄的说道:“你这么个明白人,难道连“亲不间疏,先不僭后”也不知道?庚侧:八字足可消气。我虽糊涂,却明白这两句话。头一件,咱们是姑舅姊妹,宝姐姐是两姨姊妹,论亲戚他比你疏;第二件,你先来,咱们两个一桌吃,一床睡,长的这么大了,他是才来的,岂有个为他疏你的。”林黛玉啐道:“我难道为叫你疏他,我成了个什么人了呢!我为的是俞校:从己、庚、晋、甲;原“我为是”。我的心。”宝玉道:“我也为的是你的心。难道你就知你的心,不知我的心不成?”蒙戚双:此二语不独观者不解,料作者亦未必解;不但作者未必解,想石头亦未必解;不过述宝林二人之语耳。石头既未必解,宝、林此刻更自己亦不解,皆随口说出耳。若观者必欲要解,须自揣自身是宝、林之流,则洞然可解;若自料不是宝、林之流,则不必求解矣。万不可将此二句不解,错谤宝、林及石头、作者等人。林黛玉听了,低头一语不发,半日,说道:“你只怨人行动嗔怪了你,你再不知道你自己怄人难受。——就拿今日天气比,分明今儿冷的这样,你怎么倒反把个俞校:从庚傍改(“个”傍添);原“倒反把”。青肷披风脱了呢?”己双:真真奇绝妙文,真如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此等奇妙,非口中笔下可形容出者。宝玉笑道:“何尝不穿着。见你一恼,我一炮燥俞校:从己、庚;原“炮躁”。就脱了。”林黛玉叹道:“回来伤了风,又该饿着俞校:从晋、甲;原“饥着”。吵吃的了。”己双:一语仍归儿女本传,却又轻轻抹去也。庚眉:明明写湘云来是正文,只用二三答言,反接写玉、林小角口,又用宝钗岔开,仍不了局。再用千句柔言,百般温态,正在情完未完之时,湘云突在“谑娇音”之文才见真己。“费(卖)弄有家私”之笔也。丁亥夏,畸笏叟。二人正说着,见湘云走来笑道:“二哥哥,晋双:龁口字音。林姐姐,你们天天一处玩,我好容易来了,也不理我一理儿。”林黛玉笑道:“偏是俞校:“偏是”——从己、庚、晋、甲;原“偏”。咬舌子爱说话,连这二哥哥也叫不出来,只是爱哥哥爱哥哥的。回来赶围棋儿,又该着你闹“幺爱三四五”了。”宝玉笑道:“你学惯了他,明儿连你还咬起来呢!”蒙戚双:可笑近之野史中,满纸羞花闭月、莺啼燕语。殊不知真正美人方有一陋处。如太真之肥、飞燕之瘦、西子之病,若施于别个,不美矣。今见“咬舌”二字加以湘云,是何大法手眼,敢用此二字哉?不独不见其陋,且更觉轻俏娇媚,俨然一娇憨湘云立于纸上,掩卷合目思之,其“爱”“厄”娇音如入耳内。然后将满纸莺啼燕语之字样填粪窖可也。史湘云道:“他再不放人一点儿,专挑人的不好。你自己俞校:“你自己”——从己、庚、晋、甲;原“你”。便比世人好,也不犯着见一个打趣一个。指出一个人来,你敢挑他,我就服你。”黛玉忙问是谁。湘云道:“你敢挑宝姐姐的俞校:从己、庚、晋、甲;原“宝姐姐”。短处,就算你是好的。我算不如你,他怎么不及你呢。”黛玉听了,俞校:从庚、晋、甲;原“林黛玉听了”。冷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他!我那里敢挑他呢。”庚眉:此作者放笔写,非褒钗贬颦也。己卯冬夜。宝玉不等说完,忙用话分开。湘云笑道:“这一辈子我自然比不上你。我只保佑着明儿得一个咬舌的林姐夫,时时刻刻你可听“爱厄”去。阿弥陀佛,那才现在我眼里!”说的众人一笑,俞校:“说的众人一笑”——从己、庚、晋、甲;原“笑的众人不了”。湘云忙回身跑了。要知端的,下回分解。

庚回后:脂砚斋重平(评)《石头记》有客题《红楼梦》一律,失其姓氏,惟见其诗意骇警,故录于斯:“自执金矛又执戈,自相戕戮自张罗。茜纱公子情无限,脂砚先生恨几多。是幻是真空历遍,闲风闲月枉吟哦。情机转得情天破,情不情兮奈我何?”凡是书题者不可[不以]此为绝调。诗句警拔,且深知拟书底里,惜乎失石(名)矣!

蒙戚回后:此回文字重作轻抹,得力处是凤姐拉李嬷嬷去,借环哥弹压赵姨。

细致处——宝钗为李嬷劝宝玉,安慰环哥,断喝莺儿。

至急为难处是宝、颦论心。

无可奈何处是“就拿今日天气比”;“黛玉冷笑道:“我当谁,原来是他!”

冷眼最好看处是宝钗、黛玉看凤姐拉李嬷嬷,云“这一阵风”;玉、麝一节;湘云到,宝玉就走,宝钗笑说“等着”;湘云大笑大说;颦儿学咬舌;湘云念佛跑了。数节可使看官于纸上能耳闻目睹其音其形之文。

庚侧:当得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