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蜂腰桥设言传密意 潇湘馆春困发幽情(2)
- 红楼梦:俞平伯评点(全集)
- 俞平伯
- 3858字
- 2022-07-27 19:19:19
这里贾芸随着坠儿,逶迤来至怡红院中。坠儿先进去回明了,然后方领贾芸进去。贾芸看时,只见院内略略有几点山石,种着芭蕉,那边有两只仙鹤在松树下剔翎。一溜回廊上吊着各色笼子,各色仙禽异鸟。上面小小五间抱厦,一色雕镂新鲜花样隔扇,俞校:“隔扇”——从戌、庚、晋;原“隔窗”。上面悬着一个匾额,四个大字,题道是:怡红快绿。贾芸想道:“怪道叫怡红院,原来匾上是恁样四个字。”甲双:伤哉,转眼便红稀绿瘦矣。叹叹!正想着,只听里面隔着纱窗子笑说道甲侧:是文若僧繇点睛之龙,破璧(壁)飞矣,焉得不拍案叫绝!“快进来罢。我怎么就忘了你两三个月。”贾芸听得是宝玉的声音,连忙进入房内。抬头一看,只见金碧辉煌,甲侧:器皿叠叠。庚侧:不能细览之文。文章闪灼,俞校:从庚;原“文章闪烁”。甲侧:陈设垒垒。庚侧:不得细玩之文。却看不见宝玉在那里。甲侧:武夷九曲之文。一回头,只见左边立着一架大穿衣镜,从镜后俞校:“从镜后”——从戌、庚、晋、甲;原“后”。转出两个一般大的十五六岁的丫头来说:“请二爷里头屋里坐。”贾芸连正眼俞校:“连正眼”——从戌、庚、晋;原“正眼”。也不敢看,连忙答应了。又进一道碧纱厨,只见小小一张填漆床上悬着大红销金撒花俞校:“撒花”——从戌、庚、晋、甲;原“洒花”。帐子,宝玉穿着家常衣服,靸着鞋,倚在床上,拿着本书看。甲侧:这是等芸哥看,故作款式者。果真看书,在隔纱窗子说话时已放下了。玉兄若见此批,必云:老货,他处处不放松我,可恨,可恨!回思将余比作钗、颦等,乃一知己,全(余)何幸也!一笑。见他进来,将书掷下,早堆着笑,立起身来。庚侧:小叔身段。贾芸忙上前请了安。宝玉让坐,便在下面一张椅子上坐了。宝玉笑道:“只从那个月见了你,我叫你往书房里来,谁知接接连连许多事情,就把你忘了。”贾芸笑道:“总是我没福,偏偏又遇着叔叔身上欠安。叔叔如今可大安了?”宝玉道:“大好了。俞校:“大好了”——从戌、庚、晋、甲;原“好了”。我倒听见说你辛苦了好几天。”贾芸道:“也是该当的。俞校:“也是该当的”——从庚;原上有“辛苦”。叔叔大安了,也是我们一家子的造化。”甲侧:不论(伦)不理,迎合字样,口气逼肖,可笑,可叹!庚侧:谁一家子?可发一大笑。说着,只见有个丫鬟端了茶来与他。那贾芸口里和宝玉说着话,眼睛却溜瞅那丫鬟甲侧:前写不敢正眼,今又如此写,是用茶来,有心人故留此神,于接茶时站起,方不突然。庚侧:此句是认人,非前溜红玉之文。细挑身材,容长脸面,俞校:从戌、庚、晋、甲;原“茏长脸面”。穿着银红袄儿,俞校:从庚、甲;原“袄子”。青缎背心,白绫细摺裙。——不是别个,却是袭人。甲侧:《水浒》文法,用的恰当,是芸哥眼中也。那贾芸只从宝玉病了几天,俞校:“病了几天”——从庚;原“病了”。他在里头混了两日,俞校:“混了两日”——从庚;原“混了两天”。他却把俞校:从戌;原“他都把”。那有名人口都记了一半。蒙戚双:一路总是贾芸是个有心人,一丝不乱。他也知道袭人在宝玉房中比别个不同。庚侧:何如?可知前批非谬。今见他端了茶来,宝玉又在傍边坐着,便忙站起来,笑道:“姐姐怎么替我倒起茶来!我来到叔叔这里又不是客,让我自己倒罢。”甲双:总写贾芸乖觉,一丝不乱。宝玉道:“你只管坐着罢。丫头们跟前,也是这样。”贾芸笑道:“虽如此说,叔叔房里姐姐们,我怎么敢放肆呢。”甲侧:红玉何以使得?一面说,一面坐下吃茶。那宝玉便和他说些没要紧的散话。甲双:妙极,是极!况宝玉又有何正紧可说的?庚侧:此批被作者骗过了。又说道,谁家的戏子好,谁家的花园好;又告诉他,谁家的丫头标致,谁家的酒席丰盛;又是谁家有奇货,又是谁家有异物。甲双:几个“谁家”,自北静王公候(侯)驸马诸大家包括尽矣,写尽纨袴口角。对芸哥原无可说之话,故闲叙。那贾芸口里只得顺着他说。说了一会,俞校:从庚;原“说了一回”。见宝玉有些懒懒的了,便起身告辞。宝玉也不甚留,只说:“你明儿闲了,只管来。”仍命小丫头子坠儿送他出去。出了怡红院,贾芸见四顾无人,便把脚慢慢停着些走,口里一长一短和坠儿说话。先问他“几岁了?”“名字叫什么?”“你父母在那一行上?”“在宝叔房内几年了?”甲侧:渐渐入港。“一个月多少钱?”“共总宝叔房内有几个女孩子?”那坠儿见问,便一桩桩的都告诉他了。贾芸又道:“才刚那个与你说话的,他可是叫小红?”坠儿笑道:“他倒叫小红,俞校:从戌、庚;原“他便叫小红”。你问他作什么?”贾芸道:“方才他问你什么手帕子,我倒拣了一块。”坠儿听了,笑道:“他问了我好几遍,可看见他的手帕子。我有那么大工夫管这些事!今儿他又问我,他说替他找着了,他还谢我呢。庚侧:“传”字正文,此处方露。才在蘅芜苑门口说的,二爷也听见了,不是我撒谎。好二爷,你既拣了,给我罢。我看他拿什么谢我。”原来上月贾芸进来种树之时,便拣了一块罗帕,便知是在园内的人失落的,但不知是那一个人的,故不敢造次。今听见红玉问坠儿,便知是红玉的,心内不胜喜幸。又见坠儿追索,心中早得了主意,俞校:“早得了主意”——从庚、晋、甲;原“早已得了主意”。便向袖内将自己的一块取了出来,向坠儿笑道:“我给是给你,你若得了他的谢礼,可不许瞒着我。”坠儿满口里答应了,接了手帕子,送出贾芸,回来找红玉。不在话下。甲双:至此一顿,狡猾之甚!原非书中正文之人,写来门(间)色耳。蒙戚双:至此一顿,狡滑之甚!
如今且说宝玉打发了贾芸去后,意思懒懒的,歪在床上,似有朦胧之态。袭人便走上来,坐在床沿上推他,说道:“怎么又要睡觉?闷的很,俞校:从戌、庚、甲;原“闷的慌”。你出去逛逛不是?”宝玉见说,便拉他的手笑道:“我要去,只是舍不得你。”袭人笑道:“快起来罢。”甲侧:不答的妙!庚侧:不答上文,妙极!一面说,一面拉了宝玉起来。宝玉道:“可往那里去呢?怪腻腻烦烦的。”庚侧:玉兄最得意之文,起笔却如此写。袭人道:“你出去了就好了。只管这么葳蕤,越发心里烦腻。”宝玉无精打采的,只得依他,晃出了房门,在回廊上调弄了一回雀儿;出至院外,顺着沁芳溪看了一回金鱼。只见那边山坡上两只小鹿箭也似的跑来。宝玉不解其意,俞校:从庚;原“不解何意”。甲侧:余亦不解。正自纳闷,只见贾兰在后面拿着一张小弓,追了下来,甲侧:前文。庚侧:此等文可是人能意料的?一见宝玉在前面,便站住了,笑道:“二叔叔在家里呢,我只当出门去了。”宝玉道:“你又淘气了。好好的,射他作什么?”贾兰笑道:“这会子不念书,闲着作什么?庚侧:答的何其堂皇正大,何其坦然之至!所以演习演习骑射。”甲侧:奇文奇语,默思之,方意会为玉兄毫无一正事,只知安富尊荣而写。宝玉道:“把牙栽了,那时才不演呢。”说着,顺着脚一径来至一个院门前,庚侧:像无意。只见凤尾森森,龙吟细细。甲双:与后文“落叶萧萧,寒烟漠漠”一对,可伤,可叹!庚侧:原无意。举目望门上一看,只见匾上写着“潇湘馆”三字。甲侧:无一丝心迹,反似初至者,故接有忘形忘情话来。庚侧:三字如此出,足见真出无意。宝玉信步走入,只见湘帘垂地,悄无人声。走至窗前,觉得一缕幽香,从碧纱窗中暗暗透出。甲侧:写得出,写得出。宝玉便将脸贴在纱窗上,往里看时,耳内忽听甲双:未曾看见先听见,有神理。得细细的长叹了一声道:“每日家情思睡昏昏!”甲侧:用情忘情,神化之文。庚眉:先用“凤尾森森,龙吟细细”八字,“一缕幽香自纱窗中暗暗透出”,“细细的长叹一声”等句,方引出“每日家情思睡昏昏”仙音妙音来,非纯化工夫之笔不能,可见行文之难。宝玉听了,不觉心内痒将起来。再看时,只见黛玉在床上伸懒腰。甲侧:有神理,真真画出!宝玉在窗外笑道:“为什么“每日家情思睡昏昏”?”一面说,一面掀帘子进来了。庚眉:二玉这回文字,作者亦在无意上写来,所谓“信手拈来无不是”是也。林黛玉自觉忘情,不觉红了脸,拿袖子遮了脸,翻身向里装睡着了。宝玉才走上来,要扳他的身子,只见黛玉的奶娘并两个婆子却跟了进来,甲侧:一丝不漏,且避若干咬蜡之文。说:“妹妹睡觉呢,等醒了再请来。”刚说着,黛玉便翻身坐了起来,笑道:“谁睡觉呢!”蒙戚双:妙极!可知黛玉是怕宝玉去也。那两三个婆子见黛玉起来,便笑道:“我们只当姑娘睡着了。”说着,便叫紫鹃,说:“姑娘醒了,进来伺候。”一面说,一面都去了。黛玉坐在床上,一面抬手整理鬓发,一面笑向宝玉道:“人家睡觉,你进来作什么?”宝玉见他星眼微饧,香腮带赤,不觉神魂早荡,一歪身坐在椅子上,笑道:“你才说什么?”黛玉道:“我没说什么。”宝玉笑道:“给你个榧子吃。我都听见了。”二人正说话,只见紫鹃进来。宝玉笑道:“紫鹃,把你们的好茶倒碗我吃。”紫鹃道:“那里是好的呢。要好的,只是等袭人来。”黛玉道:“别理他。你先给我舀水去罢。”紫鹃笑道:“他是客,自然先倒了茶来再舀水去。”俞校:“再舀水去”——从戌、庚、晋、甲;原“再舀水”。说着,倒茶去了。宝玉笑道:“好丫头,“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鸳帐,怎舍得叠被铺床。”甲侧:真正无意忘情。庚侧:真正无意忘情,冲口而出之语。庚眉:方才见芸哥所拿之书,一定见是《西厢》,不然如何忘情至此?黛玉登时撂下脸来,甲侧:我也要恼。说道:“二哥哥,你说什么?”宝玉笑道:“我何尝说什么。”黛玉便哭道:“如今新兴的,外头听了村话来,也说给我听;看了混帐书,也来拿我取笑儿:我成了替爷们解闷的。”一面哭着,一面下床来,往外就走。宝玉不知要怎样,心下慌了,忙赶上来:“好妹妹,我一时该死,你别告诉去。我再要敢,嘴上就长个疔,烂了舌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