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母亲的痛苦

在普列思那,当开始巷战这一天,人们就成群结队的在喧嚷。住在市梢的穷人们,都停了工作,跑向大街上来,诧异着奇特的情形,塞满了步道。到处争论起来,骂变节者,责反叛者,讲德国的暗探,有的则皱了眉头,看着那些挟枪前往中央的战场的工人们。有的在哭泣,有的在祷告。

偶然之间,也听到嘲笑布尔乔亚,徒食者和吸血鬼之类的声音。但那是例外,这灰色脸相的穿着肮脏衣服的人们,脸上打着穷字的印子的人们,对于事件,是漠不关心的。他们嗑着向日葵子,在大家开玩笑……而且所有的人,好象高兴火灾的孩子一样,都成了非常畅快的心情,到了黄昏,战斗渐渐平静,情势转到好的一面,大概便以为俄罗斯人各自期待着的奇迹,就要出现了。

华尔华拉·罗卓伐——亚庚的母亲——知道,儿子已经加入红军,往市街去了。她此刻就跑到门边,街角,巴理夏耶·普列思那的广场那里,看儿子回来没有。

“我要责罚他!”她并不是对谁说,高声地骂道。“到队里去报名,这小猪。”

她轻轻地叹一口气,对着那些塞满了马车电车和摩托车全不通行了的车路,接连地走过去的通行人,睁眼看定,眼光象要钉了进去的一般。到傍晚,各条大街上,人堆更是增加起来了。红军们散成各个,拖着疲乏的脚,跄跄踉踉,费力地拿着枪,挂在带上的空了的弹药囊在摇摆。这些人们,是做过了一天的血腥的工作来的。群众拉住他们,围起来,作种种的质问。

亚庚却没有见。

他的母亲机织女工,便拉住了陆续走来的红军,试探似的注视他们的眼睛,问他们可知道亚庚,遇见了没有。

“是十六岁的孩子,戴灰色帽子,穿着发红的颜色的外套的。”

“在哪里呢?不,没有遇见。”总是淡淡的回答说,“因为人很多呵。”机织女工心神不定地问来问去,从街上跑进家里,从家里跑到街上,寻着,等着,暗暗地哭了起来。

耶司排司被亚庚的母亲的忧愁所感动,在天黑之前,便向市街的中央,到尼启德门寻亚庚去了。但是,一回来,机织女工便看定了他,老眼中分明流着眼泪,寻根究底地问。她显出可怜的模样来了,头巾歪斜,穿旧了的短外套只有一只手穿在袖子里,从头巾下,露出稀疏的半白的卷发来。

“是偷偷地跑掉的呵,”她总是说,“还是早晨呀。他说‘我到门口去一下。’从此可就不见了。唉唉,上帝,这到底是怎么的呢?”

她凝视着耶司排司,好象是想以这样的眼色来收泪。并且祷告似的说道:“安慰我罢!”

从她眼里,和眼泪一同射出恐怖的影子来。耶司排司吃惊了,又不能不说话,便含胡着说道:

“你不要担心罢,华尔华拉·格里戈力夫那。大约是没有什么吓人的事的。”

但她心里知道这是假话,半听半不听地又跑到门那边去了。

门的附近为人们所挤满,站着全寓的主妇们,一切都不关心的老门丁安德罗普,还有素不相识的人们。于是她便对他们讲自己的梦:

“我梦见我的牙齿,统统落掉了。连门牙,连虎牙,一个也不剩。我想,‘上帝呀,这教我怎么活下去呢?怎么能吃喝呢?’早上起来,想:‘这是什么兆头呵?’那就是:亚庚·彼得罗微支到红军里去报了名。如果他给人打死了,教我怎么好呢?我是许多年来,夜里也不好好地睡觉,也不饱饱地吃一顿面包,一心一意地养大了他的,但到现在……”

她还未说完话,就呜咽起来了,用了淡墨色的迦舍弥耳的手巾角,拭着细细的珠子一般的眼泪。

“喂喂,”耶司排司看着她那痉挛得抽了上去的嘴唇,说,“华尔华拉·格里戈力夫那,不要这么伤心了。大概,一切都就要完事了。大概,就要回来的,如果不回来,——明天一早就走遍全市去寻去,会寻着的。人——不是小针儿,会寻着的。”

他想活泼地,热心地说,来安慰她,然而在言语里,却既无热气,也无欢欣。华尔华拉悄然离开了这地方,人们便低声相语,说亚庚是恐怕已经不在这世上了。

“做那样的梦。母亲做了那样的梦,儿子是不会有好事情的。”

这时候,听得在市街那面开了枪。大家都住了口,觉得在亚庚是真没有什么好事情了……因为有着这样的忧虑,那逐渐近来的夜,就令人害怕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