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说过祖母一年上头有几次云游。特别是冬播与春耕时节。人家忙得要死,她倒好,只心往外跑。所以乡亲们都说祖母是乖懒。
那时滩外的田地多种劳籽,劳籽跟油菜籽一个品类,比较泼皮,象野生的五爪藤,撒把籽,不需管理,就自生自长自结果了。它的颗粒比油菜籽大,黑灰色。它的生长周期短,可赶在长江涨水之前收割,亩产不比油菜籽低,价格也比油菜籽高。于是每到收割季节,无论哪块田地都是人山人海,拾劳籽的人比街上过节时还多。有的还与收割者并肩,抢拾着呢。惹得村上看黄佬拿着根苗子,四处吆喝。但吆喝也是白吆喝,没人听他的。而看黄佬的苗子对农人来说,也不足以构成威胁,因为大家都知道那是用来赶牲畜的。
拾劳籽也不是祖母的独创,而是一种风俗。也算把公家浪费的粮食再收拾到农人手里。但祖母对拾劳籽的热爱,肯定超过同时代的人。
夕阳西下,一轮暗红的太阳映衬在江面上,一位农妇弓着腰在夕阳下拾劳籽。她虽满脸皱纹,却笑容灿烂。这是祖母拾劳籽的图景。米勒笔下的《拾穗者》,佝偻着背,裹着白色头巾,看去却比祖母苍老了很多。而祖母拾劳籽的情形却是活生的希望与沧桑同在。祖母当是希望与沧桑的集中者,永垂不朽?
等拾完劳籽回来,家里的冬播已完了。祖母便把晒干了的尖辣椒,用篮子装好挂在屋檐下,等来年春耕季节拿出去卖。过完年,祖母多不在家,早就湖南海北的搁姐妹,串乡卖辣椒去了。
隔壁队同姓的陈印堂爹,有四个儿子,个个能干,大儿子在五马口山厂当厂长,二儿子在故河口村当书记。是又蓝小蓝的父亲。祖母跟陈印堂的老婆以妯娌相称。小姑叫陈老太婆为伯母,姐们叫陈印堂爹为大爹爹,与又蓝小蓝成了堂叔辈的姊妹。祖父何时又多出了这样一个弟兄,都是祖母的功德了。还有远的,青苔村下姓孟的,养了八个丫头,就一个在身边,其他的都失散了。那独丫头养有一儿一女,与小姑四叔年岁差不多。祖母叫孟老太婆为舅妈,小姑叫孟老太婆为舅婆。自此我们又多了门亲戚,都不知道该叫他们什么。因隔着的辈分太多,该叫太舅婆!后来孟老太婆死了,她的两个外甥子就寄养在祖母家,与四叔小姑成了兄妹。也许祖母娘家没有一个亲人,心上有些失衡,所以就搁了些毫无血缘关系的亲戚。
这么多年来,祖母对自己娘家的印象陌生了。就记得解放初,外去当兵的哥哥给她写信来寻过她。说是当上了中央委员。后来父亲还按地址寄过一封信,只是石沉大海。由此父亲还在中央委员中寻找姓徐的年岁相当的,一个许世友,另一个徐向前。祖母到底姓许还是徐,倘不是那封信,一辈子都不会清楚。祖母只记得那个音xu。父亲说,信里著名许。那未,许世友是我们的舅爹吗?看名字似乎与许七友同胞的兄妹。可那时舅爹中并没叫许四友这个名字的。
但想祖母出生武术世家,哥们也武功高强,出去当兵做了将军也可能。于是连姐们都喜欢对人炫耀,说自己的外舅公是将军许世友。包括鹿女与陆仔相好时,也就此向他炫耀过。陆仔都偷着笑死了。
往后那舅爹又来过一封信。只是那年月,有过那样的家史,还是一样害怕拿出来看,即使大家看了,也不敢声张,更不敢回信。(祖母的童年之家是大地主员外。成分不好,怕被牵连。)那边看见两封信都没回,就没再来信了。父亲成家后,曾想按那个地址去寻外舅爹。只是儿女众多,事务繁忙抽不开身,最终不了了之。
某个高兴的时候,祖母也会讲起童年时的深宅大院。讲起舅爹们习武的情形。就与现在电视电影里的镜头差不多。红红的围墙,绿色的围墙树,开阔的院子,齐整的花栏。一群青年在里弄刀弄辊,打拳踢脚。祖母一说起来就无限遗憾,祖母本也想习武,只是曾外祖父不让。为了保证家族血统的纯正,很多武功是传男不传女。所以,祖母虽出生武术世家,家中独女,却未得一拳半脚。也不曾享受过任何辉煌。但祖母娘家自有开明之处,那就是祖母是少见的大脚女子。只可惜祖母对于自己的童年记不全。
前面写到过,祖母把大姑做童养媳卖给了人家两次。从此行为可看出祖母的心理是有问题的,且很抑郁。祖母虽对子女有些不近常理。但对孙子辈的却很好,许是时间慢慢流逝,祖母童年的抑郁也流逝了。
小时候,祖母常来跟我们打伴。母亲正月去了外公家。家里还剩腊鱼腊肉麻糖瓜子什么的。祖母白天就跟我们约好,叫升好炉子备好足够吃的东西,然后夕阳西下,就来跟我们打伴讲故事。什么薛任贵反唐,武则天,杨家将,痴情汉子懒婆娘,外婆与狼等等。常常一讲,就是一通宵。
外婆与狼的故事就挺吓人,几姐妹挤在一张床上,都起堆了。夜里听到一点动静,就以为是狡猾的狼,在吞噬某个姐妹的趾甲或额骨。而先前祖母那张和蔼的脸,也显现出狼的影象。但凡厨房的老鼠簌簌,便当某个姐妹已悄悄起床,在烧烫死狼的开水;但凡祖母的呼吸也当是狼的。好在迟日起来,并没有哪个姐妹少半根趾甲。祖母也没变成狼。说实话,那时我非常害怕迟日起来,祖母变了狼。
由着这些隐秘的内心经历,祖母时常外出就不奇怪了。祖母不在的日子,家里自是母亲打理。祖父下不了地,好多年都这样。父亲又不在,面对这一家的大大小小,七七八八,母亲丝毫不敢松懈,也从未有过半句怨言。
母亲每天都很忙,没时间抱怨。不仅白天忙,晚上也忙。你说祖母在外面搁了那么多亲戚,又无多少钱,用啥子跟人联络呢?就用母亲做的鞋。祖母一回家,就给母亲布置任务,什么样式,什么颜色,多少双。待祖母再出门,就背着一包袱鞋。然后就把那一双双的鞋送人了。
母亲嫁来的大柜子里,就只见一叠叠的鞋底,码得高高的,一排又一排。母亲嫁过来的抽屉里,就只见红的黑的蓝的线,与东草绒咔叽布料。那些都是用来做鞋面的。
母亲每天都要做到深夜。故河口的灯都熄灭了,母亲还在纳鞋底,青蛙都沉睡了,母亲还在穿针引线。做着做着,鸡便打鸣,天就亮了。母亲刚躺下,又爬起来,赶早去田地干活,还干得有劲有力。在母亲心中,真的什么都可做得来。
故河口的堤道隐藏在荒芜下。荒芜中歇着干枯的河床,盘结着荒芜的野草,鸟儿在它上空盘旋。更有迤俪温暖的阳光,一日日洒在故河口,也是荒芜的。母亲百天百日过着同样的日子,她的随遇与平静,让她也具备了这一样荒芜的气质。她们一同生长着,没有丝毫惊奇,却又无不让人惊奇。
故河口的天空,晚霞落下了。看见晚霞就想起了家。晚霞温暖绯红的照得故河口一片静谧。母亲行走在孤单的村庄上回家。晚霞予她温暖,父亲予她温暖。父亲是她的家,姐们是她的家,土地是她的家,粮食是她的家。母亲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或夜灯长明。没人知道她的这份执著与坚韧来自哪里?
没有祖母在家的家,是忙碌而宁静的。这种时光对祖父来说,更是清闲而寂静。太阳照在破旧却温暖的柴房上。祖父躺在一个角落,一手拉着绳子,一手拿着响噶棍。绳子牵的那头是三姐的摇窝。母亲又新坐了月子。祖父边拉绳子,边赶鸡子鸭子,怎么赶,也赶不走那咔哒咔哒的声响。什么声响?如列车奔驰在隧道上?待得祖父细听,三姐又急促的哭起来,新生儿的哭声亦是清脆嘹亮的,似遮盖了那个声响。祖父只是摇啊摇啊摇啊,也不管孩子为什么哭。也懒得近去看一看,直摇得孩子不哭为止。
待母亲回来,孩子满摇窝的都是屎尿。母亲也不管,吃过饭,又去了田地。倒是小姑领着姐们玩耍回来,跟三姐换过洗过,再放进摇窝,之后又都是祖父的事了。他又在那里摇啊摇啊摇啊,用响噶棍赶啊赶的,怎么也赶不走那咔哒咔哒的声响。外面太阳出得风风火火,如秋风刮扫着落叶,却不是那声响的。是什么在响呢?这个秘密,只有祖父一个人知道。因为这个声响只在祖父一个人在家的时候响起。大家伙一回来,便消失了。
春耕完了。友打卦从外云游回来。一回来了,就屋檐下,床底下,门弯里,末角里,厨房里,柜子里,找啊找啊?在家翻箱倒柜的折腾好几天。母亲,小姑,二叔,姐们都望着祖母敢怒不敢言。翻啥呢?谁动了她的金银财宝,又有啥金银财宝?每天家里好端端的,她一回来,就异样出怪,都不见了啥?
大家都不知道祖母不见了啥,可那却是祖母的心头肉。咦,奇了怪了,那篮子不是好好的在屋檐下挂着么,里面的东西咋长腿跑掉了呢?祖母找啊找啊找啊,突然盯着祖父,想说什么,终于没有说。这老头之所以叫千岁爷,就因为走不动,哪里有力气偷去卖呢?老天爷还是比较吝惜我,让他成了个千岁爷,要不的话,每天跑出去打牌赌博,这家的孩子们还不早饿死,我也不会有好日子过,更别说这么自由……可我的东西到底哪里去了?祖母实在纳闷。闷闷坐在门前,望着屋檐下的篮子发呆。大家都不知道乍回事,那篮子从前不也那样挂着的么?盯着那篮子发个啥呆?
倒是祖父冷不丁的问了声:“友打卦,你的辣椒不见了吧?”祖父好久前就不叫祖母友姐了。友打卦听了惊一跳:“你,你把我的辣椒藏哪里去了?”陈千岁说:“不告诉你?”“你个死鬼把我的辣椒弄哪里去了,快告诉我。”友打卦焦急的嚷。陈千岁稳当的说:“就不告诉你。”“你这死老头……”
眼看两人吵了起来,大家才知祖母的红尖辣椒不见了。眼看两个本来就象仇人的人,更似有着刻骨仇恨的要打起来,大家伙这才过来劝祖父陈千岁,说出辣椒在哪里算了。
陈千岁漫不经心的说:“友打卦太凶狠,连辣椒都怕你,它们自长腿跑到你的蚊帐上了。”友打卦听了吃一惊,大声结巴的叫喊:“俺的辣椒,辣椒,长腿,长腿长腿跑到蚊帐上去了,希奇不希奇?”祖母的意思是辣椒根本不会自己长腿跑到蚊帐顶上去,肯定是陈千岁的杰作?陈千岁说:“我道你凶狠,你还不服,家里的老鼠都怕你,我道那门前怎么每天咔哒咔哒咔哒的响,原是老鼠在搬家……”
大家伙听到“老鼠搬家”,忍不住喷的一笑,还道是祖父故意要气祖母。友打卦听罢,当是更气,也更不相信:“我在家的时候,怎没见老鼠搬家,乍我出去了,就搬?”
不是老鼠也是老鼠了,你说这个家,除了老鼠还有谁?友打卦仔细想了想,不得不相信。这个家里谁不怕我,谁敢动我的东西,真是骨头长紧了,欠揍。祖母边在内心嘀咕边跑到床顶一看,天……
祖母见之喜极而泣:“老鼠乍跟我过不去呢?幸好还在,要卖几十块钱呢。”陈千岁回过话来:“友打卦,可怪不得我,你在家,老鼠都不敢出来,你一不在,老鼠都自在,本来我还跟你赶过几回的,可怎么赶,也赶不走,它们都不怕我……只怕你,这世界上,老鼠都怕你,你说,你到底凶不凶……还说你不凶……狠……”
听祖父这一说,大家伙都自一边去,不当祖母的面笑。祖母第一次没有骂祖父,一个人暗暗的去收拾好辣椒,等到某日又出去做她的友打卦,串乡卖辣椒去了。这样一卖就是几十年……
记得小时候,我还随祖母去河对岸的沙河镇卖过一次辣椒,卖得一块二一斤。一包裹辣椒二十来斤,串乡两三天就卖完了。然后选一个晴好的天,又背一包裹去,这样循环,直到卖完为止。河那边的沙河镇人有钱,开着大小店铺与馆子。与故河口街差不多。只是祖母怎么不把辣椒拿到故河街去卖,我就不晓得了。卖完后,祖母就带我到沙河镇的包面馆里吃包面。那包面真好吃……
这些平凡的日子虽有些不和,却也有着无比的温馨。平常的农家生活,不如此又怎样?祖母每次卖完辣椒都会给家里带回很多好吃的东西。那些日子于母亲祖母祖父,还有二叔小姑姐们,都是宁静而温馨的。家里有着母亲与祖母这两个主力的配合及努力,一家子一时还成了地方上的标杆。可这样的时光并不长久,往后发生的一些事让这个家几欲天翻地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