睁开眼睛醒来,窗外是一个亮丽的日出。奶奶比我早,在我睁开眼睛的那一瞬间,我闻到了一种我熟悉的香味,我知道一定是奶奶因为我要去城里,为我准备了我最喜欢吃的玉米粥。记得爸妈去世后的那些年,家里条件不好,没什么好吃的东西,我羡慕别的孩子能每天早上去上学的路上,一边吃着猪肉馒头,一边喝着牛奶,奶奶知道后,每天一大早起床给我熬玉米粥,我慢慢喜欢上了这种玉米粥稠稠的味道。于是赶快起床,洗了脸,去到厨房喝一碗玉米粥,那味道依然稠稠的,香甜可口。
因为是早上的火车,喝完玉米粥,我跟奶奶告别。我提起行李走出家门,奶奶跟着我出来,我看奶奶年纪大了,走路不方便,让她别送了,奶奶拉着我的手,坚持一直送我走完那条长长的我十分熟悉的巷子。到了巷口,奶奶忽然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交到我手里,告诉我说这是爸妈留给我唯一的物品,我看了看,是一只怀表,听奶奶以前说过,我的爸妈是在上海打工时认识的,这怀表是爸爸在上海买的,送给妈妈的结婚礼物。我不禁心里涌现一种怀念,轻轻的将怀表打开,只是它不再走动,时间永远停留在十年前那个悲伤的黄昏:
那天是我十一岁生日。吃过中饭,爸妈去小镇给我买礼物,我没跟着去,他们走后,我去了邻居赵小米家,赵小米知道我生日,送给我一块漂亮的小镜子,我把它拿在手里,对着自己的小脸蛋,一遍又一遍反复地照来照去,赵小米便拿过来橡皮圈和梳子,帮我扎辫子。望着镜子中那个扎了两个小辫子的小女孩,我心里突然第一次生出许多美好来,我想要是等爸妈回来,看到了一定会夸我打扮的像个小公主。就在我还在想着那些美好的时候,奶奶焦急地跑了过来,告诉我说我爸妈出事了,让我去看看,我跟着奶奶就跑。当我来到小镇的街上,远远地我就望见那家卖文具的商店门口围了一堆人。奶奶牵着我,满脸流着眼泪地挤进人群里,透过人群的空隙,我清楚地看见那辆载满货物的大卡车下,躺着两个血糊糊的身子,我没能认出来那就是我的爸爸妈妈。奶奶见那两个身子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开始哭喊着我爸妈的名字,那一刻,我知道躺在地上的那两个血糊糊的身子,就是我的爸爸妈妈。我的双脚一下子软了下去跪在地上,我哭了,哭得很伤心。我很想用手去摸摸我爸妈的身子,只是我很害怕望见那些血腥的鲜红,因为它不是彩虹,不是鲜花,它代表着失去,代表着灭亡。
当我第一次将身体献给那个叫羽小锋的男孩的时候,我也望见了自己的血红。依然是一个春天的黄昏:
我念大三那一年的清明节,我怀念我失去的那些亲人,从学校回到故乡小镇,给我的爷爷和爸妈扫墓。清明节前一天,羽小锋跟我搭车一起回的小镇,他的家乡也在小镇上,离我家只有差不多五里地的路程,下了车回到小镇,羽小锋并没有去我家,我也没有去他家,我们各自回了自己的家。回到家,奶奶正忙着为清明节做准备,提前买了纸和香烛,还有黄酒和猪肉,等我回来给爷爷和爸妈扫墓。
回家的感觉其实挺好,只是清明节到了,难免会让人心里多出那么一些忧伤来,淡淡的,又沉沉的。陪奶奶一起吃了晚饭,聊了一阵子天,然后早早的睡了,我想给自己一个美美的梦。
我梦见自己站在对面的山坡上,遍地的鲜花从土地上冒出来,很是灿烂,我可以自由自在的走上前去摘下一朵,插在发尖上,凉爽的风吹过来,撩起我的衣裳,让我变得充满舞蹈的姿态。突然我望见我的爷爷和爸妈,他们就坐在不远的大树下,欣赏着我的舞蹈。
天亮了醒来,那只是一个梦。早早的起床,把头一天奶奶买的那些纸烛和黄酒等东西,装进竹篮里,然后跟着奶奶提着竹篮子一起去到对面的山坡上,爷爷和爸妈都埋在这里。上到山坡上,奶奶站在那整齐堆着的小土丘前,叫我把那些东西都拿出来,在爷爷和爸妈的坟前摆上,奶奶便一边点上纸烛,一边在心里默默念着,她是在祈祷。我也向土地低头,那是我对失去的亲人最深的怀念——愿逝者安息!
回来的路上,我发现奶奶的眼神是那样凝重和深沉,我知道她应该想起了什么。她想起了什么呢?
从山坡上回来,感觉有点累,奶奶也累了,一到家就坐了下来,我打来水,给她洗了洗脸。休息了一会,奶奶突然叫我帮她拿镜子,我拿过来递给奶奶,奶奶拿在手里,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她应该看见了自己满脸的皱纹和苍老的容颜,她老了。奶奶说:“小白,奶奶头发白了长了,你帮奶奶剪剪。”我去我的房间找出剪刀和梳子,便细细地一撮一撮帮奶奶剪头发。奶奶让我把那些剪下来的头发一根一根的收起来,装进一只麻袋,麻袋里已经满满的了,奶奶告诉我说,那是她一辈子留下来的,要是把它一根一根接起来,差不多可以绕地球一圈,这应该是奶奶一辈子最大的自豪。
剪好了,奶奶再看看镜子中的自己,她感觉自己年轻了许多,那一刻我看见奶奶的脸布满微笑,她又像是回到了她的从前。也许她的从前是悲伤的,也许也是美好的。
忙完了一些该忙的事,我独自去到门口那条小溪,它长长的从小镇的山头一直流向一眼望不到尽头的田园。小时候,我可以光着身子,跑到小溪里,像鸭子一样在水里游来荡去,我的身体跟溪流般清澈透明,温柔纯洁。如今我不是小女孩,我不能光着自己的身子去到小溪里,我只能用身体靠近它,用手触摸它。就在这时,我听到阳光里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苏小白。”我顺着声音望了过去,就看见羽小锋站在我对面的岸边,他手里捧着一扎红艳艳的月季花,像个王子。我站起身来,高兴地叫出了他的名字:“羽小锋,你怎么来了?”“我答应过要送花给你。”羽小锋一边说一边捧着鲜花向我走来。我也向他走了过去,彼此在小溪中相遇。溪流在脚下透着舒服的凉,流淌时飞溅起一朵又一朵小水花,打在我们的裤边上,有一种亲切的湿润。他将花递给我:“这是我从山坡上摘回来的,送给你。”我接过来,没来得及多欣赏一遍,他已经紧紧的抱住我,然后开始吻我的脸,吻我的嘴唇,还有吻我的胸口。这一切竟来得如此突然,我没有一点儿反抗,因为喜欢一个人,拥抱跟鲜花是一样美好的。慢慢地我感觉自己的身体在他的拥抱中倒下,飘在溪流里,变得异样柔软,当我在一阵疼痛过后,我发现自己的身体在溪流中流着鲜红,同那扎红艳艳的月季花一起飘走。溪流依然在脚下轻快地荡漾,夕阳下,羽小锋就一直那样抱着我,我不敢睁开眼睛,我害怕看见那一抹自己身体的血红。
这就是我生命中两个带着血红的黄昏,它们是那样巧合地在我生命中重叠,让我害怕。抬头看看天边的日出,那也是血红的,只是我没那种害怕,因为它的血红不是失去,也不是灭亡,它只是告诉人们,美好的一天就要开始。
时间不早了,我忍住内心的悲痛跟奶奶告别。我将离开这里的一切,去到一个城市,开始我身体的旅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