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论行为的合宜性(7)

论幸运和不幸对行为合宜性的影响

旁观者对悲伤所持的同情无法与当事人自己的感受相提并论

导言:

通常来说,“同情”一词更多地用于对别人的痛苦的感同身受,而不是对别人的快乐抱有同感。所以说,我们在本性上对悲伤的同情要比对快乐的同情更为真切,心灵和肉体上的痛苦也比快乐更能刺激我们的感情。如果说对人快乐的庆贺是人的本性,那确实需要论证一番。而对苦难的怜悯,论证就显得画蛇添足了。

但斯密同时告诉我们,虽然我们对悲伤的同情在某种意义上比对快乐的同情更为常见,但我们的这种同情是远远比不上当事人自己的感受的。由于私心的作祟,人们其实都在不由自主地遏制对别人悲伤的同情。但是,我们从来都不需要遏制对快乐的共享,除非是因为嫉妒而不愿意分享。由此,斯密断言:如果没有妒忌,与痛苦相比,我们会更倾向于同情快乐,而且我们对快乐的同情更接近于当事人自己的感受,但对悲伤所持的同情却无法与当事人自己的感受相提并论。

虽然我们对悲伤的同情不比对快乐的同情更为真切,但却更值得注意。“同情”一词最确切的原意是指对别人的痛苦而不是快乐抱有同感。一位已故的、敏锐而聪慧的哲学家认为有必要论证一下我们对快乐的同情是真诚的,以及庆贺也是人类天性的一种本能。但我相信没有人觉得怜悯也需要这样的论证。

首先,我们对悲伤的同情在某种意义上比对快乐的同情更为常见,即使是过度的悲伤也能赢得我们的一点同情。诚然,我们的感觉的确不是完全的同情,即使我们赞同别人,感情上也无法与其达到完美的和谐。虽然我们不会和受苦的人一起流泪哀叹,但是当我们感到他的软弱无助、情感失控,仍然会不由自主地去给予他关怀。但是,如果我们面对的是一个得意忘形、手舞足蹈的人,因为我们完全不能理解和赞同他的行为,就无法体会也不能跟他一起享受快乐,更不可能会对其抱有某种关心或同情,他们甚至会成为我们藐视和愤慨的对象。

另外,心灵和肉体上的痛苦都比快乐更能刺激我们的感情。我们对痛苦的同情远不如受难者自己的感受,却比我们对快乐的同情更为感同身受,正如我即将阐述的那样,后者更接近于自然的、原始的快乐之情。

值得一提的是,我们常常竭力抑制自己对别人悲伤的同情。当受难者不在场的时候,我们因为自私会尽可能抑制这种同情,但是这并不总是成功的。当我们勉强这样去做的时候,往往会造成相反的结果,让我们的同情因而加剧。但是我们从来不需要遏制对快乐的同情。当我们对别人的快乐感到妒忌的时候,我们根本不会有同情的感觉,相反如果没有妒忌,我们就会很自然地表示同情。因为妒忌总是让人有些难为情,当我们因此而无法感到同情的时候,就常常装模作样,有时还会弄假成真。当我们表面上为邻居的好运感到高兴的时候,其实我们心里也许并不开心。即使我们不想同情别人的悲伤,我们也很容易有这种感觉。虽然我们很愿意同情别人的快乐,我们却常常感觉不到。所以我们很容易得出这样的结论,即人们对悲伤很容易产生同情,想对快乐产生同情却绝非易事。

尽管存在这种偏见,我还是敢断言:如果没有妒忌,与痛苦相比我们会更倾向于同情快乐,而且我们对快乐的同情更接近于当事人自己的感受。

我们愿意宽容那种过度的悲伤,即使我们对其并不能完全认同,因为我们知道当事人为了得到旁观者的谅解需要尽力克制自己的情绪。因此,即使他没有完全做到这一点,我们多半还是原谅他。但是,我们对过分的快乐却不会这样宽容。因为我们认为,当事人要控制自己的情绪并不需要做出特别巨大的努力。我们非常敬佩那些虽然处于最大的不幸之中却依然能控制自己悲伤的人,但是似乎没有人会去表扬那些事事顺利却并不得意忘形的人。当事人如果想让旁观者认可自己的情绪,在悲伤的情况下显然要比快乐的情况下付出更大的努力,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

对于一个体格强壮、家道殷实、品德高尚的人来说,再多的幸福也只是锦上添花,那些为此而飘飘然者必然是轻浮之辈,但这种情况可以说是人类最自然和原始的状态,因而这样的飘飘然者还是大有人在的。虽然这个世界的不幸和邪恶使人深为悲痛,但这确实是大多数人所面临的境况。因此他们很乐意与朋友分享这锦上添花的乐趣。

虽然人们很难再为这种状况增加点儿什么,但大家却能从中各有所得。虽然这种状况和人类最大的幸福之间的距离是微不足道的,但是它和人类最小的不幸之间的距离却是遥不可及的。因此,灾难常常使受害者的悲痛远远超过应有的状态,更甚于幸运给人过分的快乐。正是因为这样,虽然我们对悲伤的同情与对快乐的同情相比,前者常常是一种更富有刺激性的感情,但它总是远远不如当事人自然产生的感情强烈。

同情快乐令人心情愉悦,只要没有妒忌作怪,我们就会心满意足地沉浸于那极度的欢乐之中。但是,同情悲伤却是令人痛苦的,即使我们有所表示也很勉强。当观看一场悲剧的演出时,我们尽可能避免对它所激发出来的悲伤表示同情。就算实在无力控制自己的感情,也会尽力在朋友面前掩饰自己内心的波动。当泪水悄悄滑落的时候,我们也会不动声色地将之悄然擦去,唯恐不能体谅这种多愁善感之情的旁观者们觉得我们软弱无用得像个女人。因自己遭到不幸而渴求得到我们同情的那个可怜之人,在向我们倾诉他的痛苦时仍然不免犹豫不决,因为他可以感觉到我们的同情中所带有的勉强情绪。想到他人会对自己的痛苦不屑一顾,他宁愿把自己一部分的悲伤隐藏起来,而不愿把所有的痛苦全盘托出。恰恰相反,那些春风得意、趾高气扬的人就不同了,他们知道只要我们不是因为妒忌而讨厌他们,就会对他们的成功表示衷心地同情和赞赏,所以他们丝毫不会掩饰自己的得意之情。

虽然生活中所有的欢笑和泪水都是极为正常的,但我们却总觉得旁人更愿意同情我们的欢乐而不是悲伤,因此我们更愿意在朋友面前展露笑容,而不是潸然泪下。即使遭遇了最不幸的事情,可怜兮兮、自怨自艾的表现也让旁观者觉得难以接受,但胜利的喜悦却是让人极易理解的。谨慎往往告诫我们要以相当节制的态度去对待自己的成功,这是因为过度的喜悦极易激起别人的妒忌。

平民百姓会把最热烈的欢呼声和由衷的赞叹送给在竞技场上超过自己的胜利者,决不会有任何嫉妒。而在旁观一次死刑时,他们的悲痛又是那么庄严肃穆;他们在一次葬礼中所表现出的哀恸却往往并不十分真诚,伪装的成分大大存在;但是在接受洗礼或参加婚礼的时候,他们表现出来的快乐却是发自内心的,毫不做作。在所有这些喜庆的场合,我们都是由衷地表示我们的祝贺,为别人的快乐而快乐,与当事人的感觉一样真实。我们的内心被快乐充盈着,眼神里满是喜悦和满足,脸上也洋溢着欢快的神情,这一刻我们的开心不言而喻。然而,如果事实与此相反,我们做出的反应也会是截然不同的。

当我们安慰处在痛苦之中的朋友时,我们的感受又会比他们的感受少多少呢?我们坐在他们旁边,看着他们,当他们向我们诉说自己不幸的境况时,我们严肃而专心地听着。但是当他们的叙述不时被那些自然发作的激情打断(这种激情往往使他们在叙述的过程中突然说不出话来)时,我们内心滋长的倦怠情绪和他们的激动又是多么不协调啊!与此同时,我们可能感到他们的激情是自然的,并不比我们自己在相同的情况下可能具有的激情强烈。或许因此在自己身上激起一种人为的同情,不过,可以想象,即使这种人为的同情能够被激发出来,它也总是极其脆弱和转瞬即逝的;并且,一般说来,一旦我们离开那个房间,它就会即刻消失不见,一去不返。看来当上帝使我们承受自己的痛苦时,他认为这些已经足够,因此,不要求我们进一步去分担别人的痛苦,至多鼓励我们尽量去减轻别人的痛苦。

当朋友陷入痛苦的时候,我们势必要给予他们适当的安慰,但即使是我们在安慰朋友的时候,我们的感觉也无法与之相比。我们与他们相邻而坐,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脸上的神情严肃而专注,专心致志地倾听他们诉说自己的不幸。他们全情投入地讲着,讲到伤心处甚至难过得无法自持,激动得说不出话而陷入深深的沉默或失声痛哭,但此时我们的心里却越来越不耐烦,也没有兴趣再听下去了。然而,我们实则是能够理解他们的,也知道他们这样是情有可原的,如果换成我们遭遇这样的事情,我们的表现可能还不如他们。我们甚至可能在心灵深处责备自己缺乏同情心,以此把潜藏在内心深处的同情激发出来。可以想见的是,这种人为制造出来的同情是多么脆弱和缺乏诚意,一旦我们离开那个环境,所有的同情就会消失殆尽。也许是上帝可怜我们,觉得我们自身所承受的那些痛苦已经让我们不堪负荷了,所以他并不苛求我们必须将别人的痛苦也加注在自己身上,如果我们可以通过同情让别人的痛苦有所减轻和缓解,已然足矣。

正因为我们对别人的痛苦感觉迟钝,那些在巨大痛苦之中仍然雍容大度的人才显得超凡脱俗。面对接连不断的小麻烦,却还能够保持心情愉快的人,总是容易引起别人的好感,甚至比起那些能够从容地去面对可怕灾祸的人也毫不逊色。我们深知,在遇到那些一定会让自己激动不已的事情时,想保持平和的心态是一件极其困难的事情,需要做出巨大的努力,我们不禁会为他们极强的自制能力而赞叹不已。同时,他们表现得越坚强就越不容易激起我们的同情。当事人并不在乎是否有人对其抱有同情,但我们会为自己缺乏同情心而惭愧自责,并为此深感羞辱。当我们双方的情感完全一致的时候,我们就会完全认同对方的情感。基于我们对人类天性中普遍存在的弱点的感知,我们不会想当然的要求别人在任何状态下都必须保持住那种淡然与平静,所以对真正能够做到内心无比强大的人,我们除了惊叹与佩服别无选择。被敌人层层包围的加图[13],完全失去了抵抗的能力,又因时代赋予他的高尚信念而不愿投降;但是,他决不因自己遭遇的不幸而畏缩,也决不发出哀伤的嚎叫,更不会用眼泪去引起人们的同情。相反,加图要求自己必须像个真正的男人一样勇敢无畏,视死如归的他以最平静的心态迎接死亡的降临,为了朋友们的安全发出了一切必要的命令和指令。加图的所作所为让那个冷漠的布道者塞内加[14]为之汗颜,连上帝也无法不对加图表示钦佩和赞叹。

现实生活中,我们总是会为高尚的英雄壮举所感动。因此,当英雄们慷慨赴义的时候,尽管他们自己不觉得难过,我们也会为之感动落泪,但我们对那些软弱的投降者是丝毫不会施以同情的。在以上提到的特殊场合,旁观者表示同情的悲伤似乎已经超过了当事人的原始激情。当最后一滴药水流进苏格拉底的喉咙时,他的朋友无不痛哭流涕,而他自己却神色平静,显得极为轻松而愉快。这样的时刻,旁观者无须刻意控制自己因同情而产生的悲伤情绪。他也不必担心这种情绪会使自己做出什么过分和不合适的事情;相反地,他觉得自己的这种感情恰如其分,并且带着满足和自我赞赏的心情浸沉在自己的感情之中。因此,这些伤感的情绪对他来说也是一种享受,他可以因此去关心朋友的灾难,也许,如果没有这种亲切而充满悲伤的爱与同情,他很难对朋友产生如此强烈的感情。但是,对当事人来说却恰恰相反,他要强迫自己不去关注他的处境中那些可怕又令人不快的事情,否则他的情绪将会由此受到强烈的影响,从而造成自己的情绪失控。因此,他把自己的注意力转移到那些可以让他心生愉悦的事情上,去想象由于自己的壮烈之举和高尚品格而即将赢得的赞扬和钦佩。想到自己在这种可怕的处境中仍能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他就会意气风发,自我陶醉,甚至感到了胜利的喜悦。这样一来,不幸的味道对他来说就已经完全改变了。

相反,那个由于自己的某种不幸而陷入悲伤的人,总会显得有些庸俗和卑劣。即便处于同样的境遇中,我们也一样会自我怜惜,但我们不可能设身处地地去体谅他的自我同情,更不会给予同情。因此,我们鄙视他,这就是人的天性,无论公正与否,我们都无法违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