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们最热衷的游戏是捉迷藏,一个藏,一个觅,藏的人费尽心思,觅的人拼尽全力。若到最后依旧苦苦找不到,只要觅的人喊停,认输,那么藏起来的人就会主动现身。而如今,我认输,喊停,可你为什么还是藏起来不出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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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蒙恍惚中,我感觉到有一只手在摇晃我的身体,耳畔有声音传来:“醒醒,醒一醒……”摇晃的力度渐渐加大,我睁开眼,就看见苏灿舒了口气的模样。
“你没事吧?”她坐回自己的铺位,担忧地问我。
我没有作声,怔怔地望着略显幽暗的车厢,四周此起彼伏的鼾声,铁轨撞击轨道时的哐当声,吸烟区投射过来的隐约灯光,车窗外迅疾而过看不真切的风景,以及苏灿担忧的脸,令我有不知身在何处的恍惚感。
伸手摸向额头,一头一脸的汗,凉而黏稠。我起身,去了吸烟区。当冰凉的水滑过皮肤,炽白的灯光刺进眼睛,思维才慢慢复苏,看着镜子中脸色苍白的自己,才回过神来,我是在从甘肃回家的列车上。
“把鞋子穿上吧,凌晨气温比较低,容易着凉。”苏灿的身影出现在镜子中,她将球鞋放在我脚边,然后掏出两支烟放在唇边同时点燃,将其中一支递给我。
我迟疑片刻,接了过来。苏灿对我说过,烟是这世间最好的东西,令她平静。可我才吸进去一口,就被呛得咳嗽连连,鼻腔喉咙异常难受,哪还有什么平静可言。我将它丢进了垃圾桶。
“做噩梦了?你刚才很吓人,哼哼唧唧地喊着一个名字,双手乱舞。”她吐着烟圈问我。苏灿吸烟时的模样迷死人,烟视媚行大概就是用来形容她的。
“嗯。”我点点头。
已不记得这是多少次梦见那个场景,暗夜里看不到尽头的河堤,平缓细微的水流声以及刺骨的寒风,还有那个仅闻其声永远也不会见到面孔的人,但我知道那是夏至,我认得他的声音,以及梦中吉卜赛女人谶言般的耳语。一切都像一个谜,我在迷雾中穿行,拼尽全力,却始终找不到出口,以及我要的答案。
苏灿掐灭烟蒂,忽然俯身抱了抱我。“别怕,没事了。”她声音轻柔,身体传来的温暖与力量,在深夜行使的列车上,忽然令我鼻头发酸。
“谢谢你,苏姐姐。”我靠在她肩头轻声说。
其实我与苏灿才相识七天,除了知道她的名字、比我大五岁,以及我们来自同一城市之外,其余概不知情。但这并不影响我已把她当成喜欢的姐姐一样看待,感情的深厚有时候与相识时间长短并无多大关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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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在甘南的拉卜楞寺外遇见苏灿的。
去甘南之前,我在敦煌待了整整七天,拿着夏至留在我这里的唯一一张照片问莫高窟所有的工作人员,可他们口径统一地摇头说,并没有见过照片中的人。我说你们再想想,再想想,他是画画的,常年画夹不离身。他们一个摇头,我的心便冷却一点,最后渐渐冷成了绝望。
敦煌是我最后的希望。夏至曾说过,他最大的梦想便是能够进入莫高窟,临摹那些令他震撼的壁画。记得当初我还笑他不切实际,那些壁画如今可都是珍贵的文化遗产呢,怎么可能随随便便给人临摹。
从敦煌离开之后,我转道甘南。
七月是甘南一年中最美的季节,漫山遍野怒放的油菜花将广袤的藏区装点成一片明媚金黄色。可我却全然没有心思为这片美好风光露出笑脸,一路西行的这场旅途,酷暑与车马劳顿已经令我筋疲力尽,而敦煌之行并未让我找到要找的人,心里全是失望。
抵达拉卜楞寺时是午后,高原阳光炽烈,强烈紫外线将我的两颊晒出明显的高原红,嘴唇干裂,整张脸仿佛被谁的手强制拉扯着一般绷得要命的难受。我用丝巾蒙住脸,跟在一群虔诚的藏民身后围绕着转经长廊上的转经筒一圈又一圈地转,在漫长而寂静的70分钟里,这些天来心里的起伏与动荡情绪得到了难得的平静。
从拉卜楞寺出来,我去找旅馆落脚,拐过几条街,在一排兜售小工艺品的摊贩中,看到那个吉卜赛女人。她穿波希米亚传统的层层叠叠裙衫,安静地坐在占卜桌后面,炽烈阳光赤裸裸地打在她脸上,她仿佛感觉不到热,神色平静。
见我走过去,她微微笑着,用生涩的中文与我打招呼:“你好,请抽一张牌。”
我心下一怔,并没有说我要占卜。她依旧抬头冲我微微笑着,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我伸出手,从摊开的那沓牌最中央的位置抽出一张,递给她后,心里开始莫名紧张,忐忑地等待解答。
过了片刻,她抬头望着我,神色复杂,而后说了一句深奥且莫名其妙的话:“小姑娘,缘与分冥冥中自有注定。莫强求,莫执念。放下才能快乐。”
我刚想开口询问,手臂忽然被人往后用力一扯,有人将五块钱扔在占卜桌子上:“别相信,她是骗子!”
拉我走的人就是苏灿。
她将我带到她住的那个小旅馆,我们坐在旅馆天台上,她吐着烟圈愤愤地说:“她是不是跟你讲,不要强求啊不要固执啊缘分天注定,是不是这样?”
不等我回答,她又说:“我特意蹲在旁边等下一个抽牌的人,果然!她讲的是同一番话。你不信?我们现在回那里去,等下一个抽牌人出现,我打赌她一定用同样的话来行骗!”
她掐灭烟蒂起身就要拉我走,我按住她的手,“算了,是我们自愿。”
是的,是我们自愿走向她,没有人逼迫我们。我不知道苏灿为什么会这样生气,但我想绝对不仅仅是因为那个女人对我们两个先后讲的是同一番话。大抵是她的话戳中了苏灿心底最真实的想法,她才会恼羞成怒吧。但我没有把这个疑问说出来,毕竟我与她才第一次见面。
“我只是好奇!更何况,她不是吉卜赛女郎么,说的却是我们佛家用语!这个骗子!”她顿了顿,忽然轻声问我,“你抽牌时心里想的是什么?”
我低下头,没有回答。
还好她也没有继续追问,转口对我笑着说:“我叫苏灿。苏州的苏,灿烂的灿,你呢?”
“盛西曼。”我说。
我在那个小旅馆逗留了五天,从敦煌出来之后,原本我只是想到拉卜楞寺走一遭,看一看九曲黄河的落日,然后回家。但不幸的是,我住下来的第二天就病倒了。出来近一个月,吃得不尽如人意,没有哪一晚睡得踏实,终于使得原本就不太好的肠胃系统崩溃了,呕吐、腹泻,身体虚脱。
若不是有苏灿在,我都不知道还能不能熬到回家。她放弃了原本的行程安排,在我身边照顾了两天两夜。
半夜里我忽然醒过来,看到她蜷在椅子里睡了过去,桌上烟灰缸里落满许多支燃尽的烟蒂。我的眼角微微濡湿,我觉得自己真的很幸运,在异地他乡,遇见这么善良的一个女子,非亲非故,却如此细心地照顾我。
身体恢复之后,我与苏灿并肩坐在索克藏寺的一个山丘上观看黄河第一弯的日落,在那片美丽壮观的寂静中,我问她,“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呢?我们才认识。”
她没有看我,眼睛望着前方,说:“我也不知道呢,怎么想就怎么做咯,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她忽然偏头,冲我挤挤眼:“或许是命中注定呢,你想,那么多张牌,偏偏我们抽中同一张,就连占卜语都是一模一样。”
“咳,不说这些了。我是真佩服你的勇气,十八岁就敢一个人四处乱跑。我的十八岁……”苏灿没继续说下去,又点燃一支烟,我发现她抽得很厉害,吸进去的力度很猛。
二十三岁的女孩子,岁月肯定在她身上留下了一些故事,我不知道她到底有着怎样盛大的哀愁的心事,需要用烟草来狠狠麻痹自己,求得心里的平静。
偶然一瞬间,我瞥见了她左手腕几串珠子掩盖下的淡淡伤疤,只一眼,却令我触目心惊。我看得出来,她哪怕笑着时,也无法掩饰住那无处不在的浓厚落寞。
她其实不太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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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车快要抵达终点站时,我将关了一个星期的手机打开。无数条短消息跳出来,“嘀嘀嘀”的提示音,一声声仿佛我心底的叹息。
有来自妈妈的,她说:西曼你怎么关机了?你与蓝蓝在苏州玩得可好,也不知道你吃不吃得惯那边的菜?早点回来吧,免得麻烦蓝蓝的姑妈。
我看着手机屏幕,心里很难过。妈妈并不知道我一个人跑到离家那么远的地方去,只为寻找一个男孩子。放假的第六天,我骗妈妈说蔚蓝约我去她苏州的姑妈家里过暑假。我求蔚蓝帮着说谎,她与我从小一起长大,妈妈也很喜欢她,自然相信她的话。
有来自罗亚晨的,他说:勇猛的盛西曼同学,你还活着吧?没有被鸣沙山的沙子吞掉吧?嗯,如果答案是否定的,那么就给我好好地活着回来!
亚晨是个大大咧咧的人,温情总藏在调侃里,令人好笑又感到温暖。
最多的是来自蔚蓝的短信,她说:盛西曼,如果你一个礼拜之内不回来,我不会再帮你打掩护!现在一看到手机屏幕上出现你妈妈的号码,我就心惊胆战 ,恨不得将手机摔坏了事。发件时间是五天前的晚上十一点。
最新一条短信是在凌晨一点半,我几乎可以想象到她在敲下这行字时的难过与哀求。她说:求你了,不要再折腾自己,夏至已经消失了一年,你找不到他的!西曼,你快点回来好吗?我们都很担心你。
我在回家的火车上,一个小时后到站。按下发送键,我将手机丢回包里,扭头望向窗外。
自夏至消失后的这段日子,我已记不清这是蔚蓝第几次用这样近乎恳求的语气求我了,她一向是那样骄傲的女孩子,看到她那个样子,其实我比她更难受。
最开始,她陪着我发疯般四处寻找,时日一久,她的耐心消耗殆尽。她说:“你别傻了,他是故意不告而别的,你这样苦苦寻找有什么意义呢?”
我不需要意义,只想要一个答案。我不相信曾说要陪我一起长大的夏至会忽然从我生命中消失,连一句告别都欠奉,我所了解的他,不是那样的人。
迄今为止,你听过的最动听的情话是什么?我喜欢你?我爱你?我想要和你一起慢慢变老?跟我走?我听过的最动听的一句小情话是夏至对我说:“西曼,我会陪你一起长大,然后慢慢变老。”
在寻找夏至的这一年来,我时常会想起电影里那个叫马达的人来,《苏州河》,我曾与夏至一起看过,在他的出租屋里。我还记得夏至当时文艺兮兮地问我:“西曼,如果有一天我不见了,你会像马达那样找我吗?”我骂他神经病,然后仰着头,掷地有声地答,“不,我才不会那么傻呢!”
他一语成谶。
可我却并没有像自己说的那样,他失踪的那个暑假,我恨不能将整座城市掘地三尺,很多次蹲在人来人往的街头失声痛哭。
那些日子,蔚蓝狠狠骂我,在大街上当众吼我,曾半个月不理我,最严重的一次,她扇了我一个耳光。我不是不了解她担心与心疼我的心意,可一次次我都令她失望。
在得知我暑假要跋山涉水一路西行,进甘肃,到敦煌去找夏至的那个晚上,她尖叫着说我疯了。她说你长这么大从来没有出过这个城市,你不顾一切跑去那么远的地方,就为了找一个或许因为不再爱你所以不告而别的男生,这样做值得吗?
她摇晃着我的肩膀,几乎是咬牙切齿了:“西曼,你醒醒吧!”说到最后,她都哭起来了。我一时慌了手脚,向来坚强的蔚蓝竟然为我而掉眼泪。我抱着她,两个人哭成了一团。我带着哭腔对蔚蓝承诺:“你放心,我保证会好好照顾自己,吃好睡好,回来时不会掉一斤肉!就一个月!给我一个月的期限好不好?你去帮我跟妈妈说。”
最后她抹掉眼泪,伸手摸了摸我的头发,问我:“他有那么好吗?你就这么爱他?”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夏至有那么好吗?这个问题我曾问过自己很多遍,可无数次我都无法给自己一个最准确的答案。
我不知道该怎么告诉蔚蓝,有的人,在你生命中来过,哪怕时间短暂到只在我们漫长一生中占据极为微小的一部分,却像刻进皮肤里的烙印,永久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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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所知的人生中最美好的东西都是夏至教我的。莫奈的画,安东尼奥尼的电影,偷藏在我口袋里的糖果,凌晨四五点山顶华美的日出,大雨倾盆的傍晚他高高撑开在我头顶的手,寒冬街头里的拥抱,以及甜美芬芳的最初爱恋。他在我懵懂的感情世界里推开了一扇窗,牵着我的手带我一起触摸到我以前抵达不了的另一片美好世界。
遇见他的时候,是这个城市最热的八月。
彼时我与蔚蓝最大的娱乐就是每天傍晚时分一起到青河边跑步,出一身汗后,再在河堤的小摊上各要一碗冰凉解暑的冰凉粉。我总是吃得快,完了便将勺子伸进蔚蓝的碗里,在她反应过来之前抢一勺塞到嘴里,蔚蓝老骂我是饿死鬼投胎。我龇牙咧嘴地反驳她:“是你非要装公主扮斯文好吧!”嘻嘻哈哈间多少时光就那样不经意地溜走。
青河是这座城市唯一的河流,每到夏天,河堤两岸就格外热闹喧嚣。一入黄昏,各路商贩便开始忙活起来,各种小吃琳琅满目,打靶气球、套圈圈、捏糖人儿,也有挂着相机吆喝着快照与画人像的。那时的夏至,就是众多支起画架在河堤上给路人画像的画者之一。
那天蔚蓝临时有事放我鸽子,我一个人百无聊赖地沿着河堤跑,经过那排画人像的摊子时,本来只是随意瞄了眼那些疾笔在素描纸上游走的画者,这样的场景每天都会在这里看到,并不足为奇。令我忽然顿住脚步折身回来的原因,是他们当中有个男生面前的小板凳上分明就没有人,可他却一边抬眼一边下笔,还不时将铅笔伸在空中瞄比例。
我好奇地绕到他身后。画纸上是一幅快要完成的推车老妇人像,我虽然对画画一窍不通,也没什么艺术眼光,可也觉得他画得好极了,我甚至偷偷比较了河堤上所有画像的人的作品,都没有他的好看。
“你的模特在哪儿?”我忍不住问。
“在心中。”男孩头也不抬地答,他的声音出奇好听。
“那你给我画一张吧。”我一时兴起,绕到他面前那张小板凳上坐下。
他缓缓抬头,看了我一眼,然后换了一张素描纸,薄薄的嘴唇轻抿,吐出冷冰冰的五个字:“一张二十块。”
这就是我与夏至初次遇见时的情景,不够惊心动魄也毫无美感可言,可我却沉迷在他清冷动听的声音以及他游走在画纸上时异常专注的神情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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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将靠站的广播响起第二遍时,我推了推沉睡中的苏灿。
苏灿迷蒙地睁开眼,说:“怎么这么快就到了?”她爬上行李架去拿东西,她跟我一样,只有一个简单的黑色大背包,她背着这个包,四处游走,已经有整整一年。甘南是她最后一站,我们临上车前的晚上,她说:“原本预定的路线是从甘肃到青海然后进藏,可是西曼,不管我走多远,依旧放不下,忘不掉。你深爱过一个人吗?你知道那种爱到绝望的感觉吗?有一句话叫作‘深情必是一桩悲剧’。”
苏灿的不快乐是她深爱一个不爱她的人。她善良,美丽,气质学识都好,可那个人就是不爱她。这大概是我们人生中最无奈的事。
因为有几趟列车同时到站,使得出站通道里人特别多,我与苏灿好几次都被人潮冲散,好不容易检票出站,她跑过来抱了抱我,在我耳畔说:“这趟旅途最开心的大概就是遇见了你。我们一定要再联系哦。”
我点点头,然后转身,走了没几步,猛地想起什么,回头急切地在人群中搜寻苏灿的身影,可车站广场上来来往往的人那么多,穿插交织,不过几秒钟的时间,我却怎么都找不到她了。
正当我焦急地四处张望时,忽然有人从身后蒙住我的眼睛,学着蜡笔小新的声音在我耳畔问:“猜猜我是谁?”
“蔚蓝,先别闹。我找人呢。”我将蔚蓝的手扯下来,从小到大,这个游戏她老玩不腻。
“没劲。”她绕到我面前,“找谁?”
不等我回答,她尖叫起来,“天哪,盛西曼!你毁容了!!”她指着我被晒红的脸颊。不怪她如此大惊小怪,蔚蓝是出了名的爱美,夏天出门势必得涂三层防晒霜才罢休。
我揉揉眉心,推开她的手,“别喊了!先帮我找个人。”
后来我与蔚蓝将整个车站广场转了三圈,两个公交车站都去过,依旧没有找到苏灿。蔚蓝说,肯定是有车将她接走了。
我颓然地叹口气。我与苏灿都想过要再联系,可谁都没有意识到,彼此并没有交换过电话号码。
“有缘自然会再遇见的嘛。”蔚蓝揽过我肩膀,安慰我。
缘分,这真是一个很玄妙的词语。相遇是缘分,分离是缘分,错过是缘分,无法再见亦是缘分。这日渐成为我们对无可奈何无法解释的事情的一种代名词,可又有谁知道缘分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走呢。
大概我与苏灿的缘分真的只有这么多吧,忽然间我心里涌起一阵失落感。
蔚蓝却在我耳边开始数落,说我是个骗子,答应她要好好照顾自己的,现在不仅瘦了,还将脸晒得面目全非的。
“西曼,对不起……”蔚蓝语调忽地一低,手指轻轻抚上我脸颊,眼睛里交织着复杂的神色,只一瞬,她又笑着大声说,“没事,我送你最好的修护露,保准在开学时你又白回来!”
在物质方面,蔚蓝向来很慷慨。可当我在停车场看到那辆绚亮的黄色路虎时,嘴巴还是不自禁地张成了大大的O型。
“怎么样,帅气吧?”蔚蓝将车门拉开,做了个请的手势。
“唉,看来你爸这次又败给你了!”我瞪了眼一脸得意的蔚蓝。
当初蔚蓝说想要一辆越野车我以为她是开玩笑,她抱怨说她爸一口就拒绝了她,还板着脸将她狠狠教训了一顿说学生买什么车!可没想到才两个月过去,蔚蓝竟如愿以偿。
蔚蓝的爸爸在我眼里一直是那种严厉、不苟言笑的人,小时候我们两家住在同一个大院里,蔚叔叔原本与我妈是同一间医院的医生,后来辞职投资房地产生意,事业一路风生水起,不出几年,蔚蓝全家便从大院搬到了市中心地段很豪华的宅子里去了。此后,蔚蓝便过着如小公主般的生活,吃的用的无一不是最好的,蔚叔叔只有她这么一个宝贝女儿,自是百般娇宠,蔚蓝骄纵的性格大抵就是在后来的环境中慢慢显山露水,只要是她想要的,使尽一切手段她都要去得到。
不用想,为了这辆车,蔚蓝肯定又在家里闹得鸡犬不宁了。
果然,蔚蓝一边打着方向盘一边冲我眨眼:“我可是绝食了三天三夜才得到它呢。”既委屈又得意。
“你爸真是前世欠了你的。”我不禁摇头苦笑。不是不羡慕她的,当然,我并非羡慕蔚蓝有一个富足的家,而是羡慕她有一个宠她宠到近乎溺爱的父亲。
我对爸爸的印象仅是相册里那些泛黄的旧照片,以及妈妈偶尔讲给我听的关于他的一些细枝末节。他是在我一岁那年意外去世的。
小时候,我经常会想象被爸爸扛在肩膀上的感觉是怎样的,也曾有过浓浓的失落。但妈妈很爱我,连同缺失的那份父爱一起。长大后,那份没有父爱的遗憾便全部化成对妈妈的依恋与爱。我从来都没有觉得自己不幸福。
“对了,亚晨说要给你接风。”蔚蓝抬起腕表看了看时间,“差不多晚餐时间了,我们直接过去吧。”
“接风……还洗尘咧。”我笑,“他在忙什么?怎么没跟你一块来。”
“在制售假冒伪劣!”
“啊?”
“名家油画复制版,一幅两百块。他干了一个月这勾当了。”蔚蓝撇撇嘴,“又不缺零花钱,真不知道他那么没日没夜地画干吗!有次我去找他,天哪,泡面盒子堆满了茶几,客厅地板上乱七八糟的。”
“他那是热爱,热爱懂么!你以为人人都像你呀,手一摊开,大把零钞掉下来。亚晨多好一有为艺术青年呀,我不懂你为什么老那么看不惯他,其实你跟他……”
“姐姐你饶了我吧。”蔚蓝哀号一声,猛地踩一脚油门,以飞速来逃避这个话题。
罗亚晨爱慕蔚蓝在学校已不是什么新鲜话题了,他在学校也算是一号风云人物,美少年一枚,画得一手好画,爱玩乐,为人豪爽。学校里很多女生都写过情书给他,可偏偏蔚蓝就是不睬他。做朋友可以,越过一步,免谈!
“喂,死女人,开慢一点!!!”车子又是一个加速,吓得我心脏也跟着加速,赶紧拽住头顶的安全杠,对身边这个才拿到驾照几个月的不靠谱司机相当不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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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吃到一半,蔚蓝家帮佣的阿姨忽然打来电话,她妈妈在洗手间摔了一跤,挺严重的,正呼天抢地地闹着要她赶紧去医院。
蔚蓝急匆匆走后,我与亚晨也没坐多久就散了。在餐厅门口他连续问我三次说:“真的不要我送你回家?”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啰唆呀。”我把他推上公交车,“不是说今晚还有一幅画等着最后完工嘛,快走啦。”
很快就拦到了一辆出租车,这个城市的交通一入夜总是异常堵塞,车没开出多远,就被堵在马路中央。等了很久车子也没有挪动几步,我摇下车窗透气,偏头,目光便被不远处一个大大的灯箱招牌广告吸引住。
“师傅,停车!”道路在此刻忽然通畅了点,车子正往前驶去,我急得大喊。
顾不得车子没停稳当,我拉开车门跳下去,朝那块广告牌飞奔过去,愈靠近那块广告牌,我一颗心几欲跳出嗓子,夏至,是你吗?
可广告牌上分明写着:青年画家江离国内首次个人画展。这个叫江离的男生,乍一看与夏至长得真的有点像,尤其是那双眼睛里闪烁出的桀骜光芒,令我几乎认定这个人就是夏至。但细细端详海报上男生的面孔时,却又感觉他们并不是同一个人。可世间的巧合是不是太多,长相颇为相似的两人,还都是学画画的。
我抬眼望了望眼前的建筑,市立美术馆。再低头看海报上画展开始的时间,是在五天之后的星期天,为期一个礼拜。
我望着广告牌上的照片良久,心里的疑惑排山倒海,简直快要冲破喉咙,呼啸而出。
回到家时,妈妈正在吃饭,餐桌上摆着清清冷冷的两盘菜,我望着灯光下她略显孤单的侧影,鼻头发酸。
“西曼回来啦,怎么不事先打电话让我去车站接你呢?”妈妈听到声响回头,“你与蓝蓝在苏州玩得开心吗?”
“嗯,妈妈,很开心。”我走过去,抱了抱她的肩膀。
趁妈妈还没吃完的空当,我赶紧溜进浴室,洗完澡以没睡好为借口回房间早早地睡下。我很怕妈妈问起我与蔚蓝在苏州的细枝末节来。
虽然很疲惫,躺在床上却始终无法入眠,心思乱糟糟的,那个叫江离的男生的脸反复地浮现在眼前,须臾,那张脸又幻化成夏至的脸,在我脑海中反复交叠。
此刻,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在近乎盲目地寻找这么久后,忽然出现了稍感明确的线索,一直绷紧在心里的那根弦,在这一刻仿似绷到了极致,即将断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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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是想喊蔚蓝一起去看那场画展,可她这些天一直在医院照顾她妈妈,分不开身,遂作罢。更何况我怕她又骂我发疯。
当我再次站在市立美术馆的大门口,抬头看那幅广告海报时,心里已渐渐冷静下来,这世间人有相似,更何况我在网络上搜索了这个叫江离的男生的资料,他家世良好,一直在法国里昂学习绘画,天赋异禀,才十八岁便小有名气,被盛赞为“天才青年画家”。
而夏至的人生远没有他这么幸运,他是被父母丢弃的孤儿,在美术培训班以打杂来抵昂贵的学费,十几岁开始在这个城市的河堤、广场、公园等地为路人画素描像,这是流浪画者赖以生存的手段。
画展的场面颇为盛大,整个二楼展厅三个相通的房间都辟了出来,墙壁上挂满了大幅的油画。我一路看过去,虽然对美术世界不甚了解,可与夏至相处那么久,多少有点耳濡目染,当我转到第二展厅时,立即感觉出画者的风格发生了显著变化,先前所见作品里的细腻清新被狂野不羁所取代,用色大胆鲜明,技法极为粗犷,整个画面皆透着股震撼人心的张力。
我蹙了蹙眉,细看几遍后心底陡然一惊,这画面的感觉……好熟悉!然而当我步入最后一个展厅时,迎面挂着的那幅作品,彻彻底底地令我呆若木鸡,再也挪不开脚步。
怎么会……
我揉了揉眼,睁开,再揉,墙上依旧是那幅画,我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颤抖,身旁的议论声仿佛从很遥远很遥远的地方传递到我耳朵里。
“据说就是这幅《珍妮》令江离在里昂一夜成名。”
“确实很不错,比这里任何一幅画都要好,你看,画中的女孩多么传神。”
“是呀,水平简直可以媲美大师噢。”
“真了不起!”
我的视线缓缓聚焦,一点点地投射到墙上的那幅画,画中回眸的少女有一张与我一模一样的面孔,若不是画中人有一头绚丽的金黄色发丝,我几乎以为那就是我自己。可我心里很清楚,这画中人绝对绝对不是我。而在我的卧室橱柜里珍藏着的一幅画,与眼前这幅不管模特的姿势还是笔触技法,皆是如出一辙,唯一的区别大概就是画中人的神情与散发出来的气质。
那是夏至失踪前三天为我画的,他送我的生日礼物,那个时候他还煞有介事地在想,给这幅画取个什么名字好,只是到最后都没有命成名,他就不见了。
而这画面上与我宛若双生的少女到底是谁?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夏至,真的是你吗?忽然间我如坠入一个盛大而错综复杂的迷宫。
“咦,你是这幅画的模特?!”忽然,站在我左侧的一个女生惊呼出声,我怔怔地偏头,她看我一眼再看一眼墙上的画,反复好几次。
“真的是呢!长得一模一样!”女孩不禁提高了声线。
下一刻,周围的人纷纷围拢过来,他们投射在我身上的目光那样肆无忌惮,仿佛在参观动物园里的动物,然后开始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我看着越聚越多的人群,下意识地往后退,胸闷头晕的感觉忽然袭击过来,额上已冒出大颗汗珠,手心冰凉而又黏稠,耳畔只听得到嗡嗡的声音。终于,一阵更强大的昏眩朝我袭击过来,身体忍不住晃了晃,恍惚中,我看到有人拨开人群朝我跑过来,然后,我被一双手臂腾空抱起,在失去知觉的刹那,我闻到一股清凉的薄荷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