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参与者笔记(2)

我和父亲之间很少有坦诚的对话。因为他爱怜我。我是不是也爱怜他?我很难回答这个问题……我们对自己的父母很无情。我们觉得自由是非常简单的;但一段时间过后,我们亲自感受到了它的沉重,因为没有人教给我们什么是自由,我们只被教育过怎么为自由而牺牲。

这就是自由!我们期盼的自由真是这样吗?我们曾准备为自己的理想而死,准备为理想而战斗。可是开始的却是“契诃夫式”的生活,一种没有历史的生活。所有价值观都崩溃了,除了生活价值。生活是最广泛的。我们产生了新的梦想:建一幢房子,买一辆好车,种一些醋栗……自由原来就是恢复小市民生活,那是以前的俄罗斯生活中羞于启齿的。消费主义就是自由之王。巨大的阴暗,欲望的阴暗,蛰伏于人类生命中的本能,而我们对于这种生活只有模糊的认识。在整个历史中,人们只是活过了,而不是生活过了。现在已经不再需要军事经验,它应该被遗忘。出现了成千上万的新情感、新状态、新反应……不知怎的,突然间一切都不同了:标志、事物、金钱、旗帜……还有人的自身。人类变得更有色彩,更加独立,同质整体被摧毁,生活散为碎片、细胞和原子。就如达里[5]所说:自由意志……就是无拘无束的意志,自由的空间。大恶已成为遥远的传说,或者只存在于政治悬疑剧。已经没有人还去畅谈理想,只是大谈贷款、利率、票据。钱不是挣来的,而是“做”出来和“赢”出来的。这些能够持久吗?茨维塔耶娃[6]写道:“金钱就是欺骗,此言铭刻在俄罗斯人心灵中。”可是如今,奥斯特洛夫斯基和萨尔特科夫-谢德林作品里的主人公们好像纷纷复活,并且在我们的大街小巷四处游荡。

不管采访谁,我都会提出一个相同的问题:“自由到底是什么?”父与子的回答截然不同。生于苏联时代和后苏联时代的人们绝没有共同的体验:他们犹如来自不同的星球。

父亲说:自由就是去除恐惧;八月的那三天我们战胜了政变;一个人在商店里有上百种香肠可以挑选,就比只能选择十种香肠的人更自由;不被鞭挞就是自由,可是我们永远等不到不被鞭挞的后代们了;俄罗斯人不理解自由,他们所需要的就是哥萨克和鞭子。

儿子说:自由就是爱;内心的自由就是绝对价值;当你不担心自己的欲望时,你就是自由的;当你有很多钱的时候,你就会有一切自由;当你不需要思考自由也能活下去时,你就是自由的;自由应该是司空见惯的。

我在寻找语言。一个人有许多语言:和孩子交谈时的语言,恋爱时的语言……还有一种,是跟自己说话的语言,我们常常要对自己做内心独白。在大街上,在工作中,在旅途中,到处都有不同的话语;变化中的不仅是语言,还有别的东西。甚至同一个人在早晨和晚上说的话也有不同。而深夜里,在两种人之间发生的事情则完全从历史中消失了。我们只和白天的人,只和白天发生的故事打交道。而自杀是夜间的主题,一个人处于生存与死亡的边界线上。那也许是一种梦境。我想以一个白天人的追根寻底来理解这些。但我听到的是:“您喜欢的这些东西,不会让您感到害怕吗?”

我们行驶在斯摩棱斯克地区,到了一个村庄,在一家商店外停下来。我多么熟悉这些美好而善良的人啊(我从小在农村里长大),这里的人们过着如此卑贱和乞丐般的生活。我和他们谈起了生活。“您是问自由吗?走进我们的商店看看吧:您想要什么样的伏特加都有,标准牌、戈尔巴乔夫牌、普京牌,还有散装香肠、奶酪和鱼,香蕉就在那儿摆着。还需要什么样的自由?我们有这一点儿就足够了。”“给你们土地了吗?”“有谁能坚持在土地上?有人想要的话,就拿去好了。我们这里只有瓦西卡·克鲁托伊得到了。一个只有八岁的孩子,就要出去和父亲一起犁地。对他来说,如果去工作,就不必去偷东西,就不必去说谎了。法西斯!”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宗教大法官》[7]中有一场关于自由的争执,说的是自由之路的艰难、痛苦和悲惨:“为什么要弄清楚该死的善恶,这么做真的值得吗?”但是人总是面临选择:要自由还是要生活富足安定?自由总是与痛苦相伴,幸福却往往失去自由。大多数人都是选择走第二条路。

那位大法官对返回地球的基督说:“你为什么又要来打扰我们?你自己也知道,你的到来会打扰我们啊。”

“你是如此尊重他们(人类),但你所做的一切又似乎不再同情他们,因为你对他们的要求太多……尊重他们少些,要求他们就少些,这样才更接近于爱,因为他们的负担会轻些。人是懦弱而胆怯的……一个脆弱灵魂的罪过,不就是无力接纳如此可怕的馈赠吗?”

“对于人类,不需要连续不断的关心,那更加折磨他们。成为自由人之后,他们更要去寻找顶礼膜拜的对象……你把自由的礼物给了谁,随之而来就会产生不幸……”

是的,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我们曾经十分幸福,但那时候的天真如今已经一去不复返。我们那时觉得,选择已经做出,苏联共产主义毫无希望地完败。一切才刚刚开始……

二十年过去了。“别拿社会主义吓唬我们。”现在的孩子们这样对父母说。

在与一个熟悉的大学老师谈话时,他对我说:“九十年代末,学生们个个笑逐颜开。在我回忆苏联的时候,他们都坚信一个崭新的未来已经在自己眼前开启。但今天情况又不同了……如今的学生们已经领教和体验了什么是资本主义:不平等、贫困、厚颜无耻地炫富。他们清楚地看到自己父母的生活是怎样的,从一个被掠夺的国家那里,父母们一无所得。于是学生们的情绪激进,梦想进行革命。他们穿红色T恤,上面绘有列宁和切·格瓦拉的画像。”

社会上又出现了对苏联的向往,对斯大林的崇拜。十九到三十岁之间的年轻人中有一半认为斯大林是“最伟大的政治人物”。苏联的一切又都成了时尚。例如“苏维埃餐厅”,里面满是苏联称呼和苏联菜名。还有“苏维埃糖果”和“苏维埃香肠”,从味道到口感都是我们从童年起就熟悉的。更不用说“苏维埃伏特加”了。电视上有几十个节目,互联网上也有几十个“苏联”怀旧网站。斯大林时代的劳改营,从索洛夫卡到马加丹,居然都作为旅游景点开放。广告词上承诺说游人将会得到充分的劳改营体验,会发给你劳改犯的服装和干活用的锄头,还向游人展示经过翻修的劳改犯居住区,最后会组织游客在劳改营钓鱼……

老式的思想再次复活:关于伟大帝国,关于“铁腕”,关于“独特的俄罗斯道路”……苏联国歌回来了,共青团之歌还在,只是改名为《我们之歌》,执政党就是复制版的苏联共产党。总统大权在握,如同当年的总书记,拥有绝对权力。而代替马克思列宁主义的,是东正教……

在1917年革命之前,亚历山大·格林[8]就曾写道:“不知怎么,未来并没有站在自己的位置上。”一百年过去了,未来又一次没有到位。出现了一个二手时代。

对于艺术家来说,街垒是个危险的地方,是一个陷阱。它会使视力恶化,瞳孔变窄,使世界失去色彩。那里只有黑与白,从那里分辨不出人形,只能看到一个黑点,一个目标。我这一辈子都是在街垒上面,我也想离开那里,学会享受生活,让自己恢复正常视力。但是,数万人再次走上了街头,手携着手。他们在外套上挂着白丝带,那是复兴的符号,光明的象征。我与他们站在了一起。

在大街上,我遇到了身穿印有铁锤镰刀和列宁肖像T恤衫的年轻人。但他们真的知道什么是共产主义吗?

注释:

[1]大卫·鲁塞(1912—1997),法国作家,左翼社会活动家。——译者注

[2]费德勒·斯特潘(1884—1965),德国哲学家、作家,生于莫斯科,俄国二月革命后参加过临时政府,1922年被苏联政府驱逐出境,先后在柏林、慕尼黑等地研究著书教学,是德国的俄罗斯问题专家。——译者注

[3]古拉格(ГУЛАГ),苏联劳改与监禁管理总局的缩写。以索尔仁尼琴的《古拉格群岛》而闻名于世。——译者注

[4]瓦尔兰·沙拉莫夫(1907—1982),苏联作家。因参加托洛茨基派的地下活动,1929年和1937年曾两次被政府逮捕,囚禁于远东科雷马的集中营,1957年释放后,以此为素材创作了小说集《科雷马故事》,死后才得以在苏联出版。还有诗集《道路与命运》,中篇小说《第四个沃洛格达》等。——译者注

[5]弗拉基米尔·伊万诺维奇·达里(1801—1872),俄罗斯学者、作家,第一部俄语大词典的编撰者。——译者注

[6]玛琳娜·茨维塔耶娃(1892—1941),俄罗斯诗人、作家。1921年发表《里程碑》,1922年移居布拉格,1939年回国。1941年自缢身亡。被视为20世纪俄罗斯最伟大的诗人之一。——译者注

[7]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卡拉马佐夫兄弟》中的一节。——编者注

[8]亚历山大·格林(1880—1932),苏联作家,主要作品有《红帆》《灿烂的世界》《踏浪女人》等。——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