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章 鱼龙帮涉险过关,徐凤年小试牛刀(2)

徐凤年慢慢吃着糕点,没在意那名寇匪的狐疑眼神,他在想过了河的小卒子王大石,此时是身无余物,了无牵挂,愿意与刘妮蓉一起慷慨赴死,若是今日幸存下来,一朝富贵权势以后,当他有机会占有心中仙子刘妮蓉的身体,却不需要付出任何代价,他又会如何抉择?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回头再看,此时的王大石便不是好人了吗?徐凤年看到鱼龙帮几个性子急躁的帮众试图阻挡官军马蹄,一人被弓箭射透胸口,死得不能再死;一人被马背上劈下的北凉刀划裂了整张脸,在地上打滚嚎叫,然后被耍了一个御马技巧的骑士,用马蹄踩踏致死。鱼龙帮这才知道敌人根本就没有讲道理的打算,顿时被激起了江湖儿郎的血性,要与陆续闯入客栈大院的三股势力来个鱼死网破。有箭术大家公孙杨在楼上策应,刘妮蓉两次都死里逃生,这还归功于马战颇为狠辣的周自如没有将矛头指向她。

徐凤年咽着糕点,发现没有看到王大石的身影,这才转头含混不清地问道:“犯了什么事?”

这人大腿上血肉模糊,几乎可见骨头,显然在赵颍川手上没讨到好,已经对佩刀的年轻人有了心理阴影,听到世子殿下问话,赶紧答复道:“劫杀了一队北莽来境内做毛皮生意的商旅,然后就被咱们北凉通缉了。”

徐凤年嗯了一声,说道:“看来那队商旅与咱们北凉边军关系不浅,是不是以抢劫北凉边境商贾的名义,让你上榜?”

汉子哭丧着脸点头,忍着彻骨疼痛咬牙道:“这位公子是明白人!听说这边新来了一位果毅都尉,这不下边那些领兵的当官的,都想着跟新主子表功吗?咱就给撞上了,也算点子背,身手不行,怨不得江湖太深。”

徐凤年轻笑道:“你倒是有觉悟。”

汉子生怕眼前这位带刀小爷一言不合就拿刀子往自己身上抹,赶忙找了个话题,也好转移身体上的疼痛,这他娘的迷药,你奶奶的倒是分量再足一些好让老子干脆昏过去啊,汉子因为疼痛而脸色狰狞,眼神略微拘谨小心地问道:“公子可听说过这位新上任的果毅都尉?”

徐凤年瞥了一眼院中场景,还是没有看到王大石,皱了皱眉头说道:“皇甫枰,以前是中原青山山庄的二庄主,山庄被北凉铁骑踏平以后,一大窝丧家之犬就成天琢磨着怎么跟北凉王府拼命,后来陆续死得差不多了,几乎要绝了门户,不得不学聪明,不再去跟徐骁和大人物们过不去,逮着任何一个王府里头的人就会红着眼睛砍下去。三年前就有个穷人家出身的丫鬟回家送银两给爹娘,路上给他们绑了去,等王府人马赶到,小姑娘整个下半身已经见不得人。要是我当时在场……”

说到这里,徐凤年顿了一顿,自嘲一笑,“似乎也不能怎么样了。那位果毅都尉,出卖了最后一拨青山山庄的余孽,给王府通风报信,使得躲了好些年都没死的老庄主与一位亲兄弟,以及二十来位沾亲带故的,都通通被北凉骑兵给砍瓜切菜了。我还听说这个心狠手辣的家伙入府见着了北凉王,不但被赏赐了几本听潮亭里的武学秘籍,还捞到手一个正五品的果毅都尉,时来运转,应了那句江湖老话,卖什么都不如卖兄弟来得一本万利。”

汉子越听越心惊,忐忑不安问道:“公子消息可真灵通,莫不是与先前那位小将军,一样是官府中人?”

徐凤年笑道:“我现在跟鱼龙帮走得比较近。”

汉子腿部鲜血流得更厉害了,双手死死抓住椅臂,满头冷汗,脸上还是挤出比哭还难看的勉强笑容,恭维道:“公子气宇轩昂,一看就是福气厚重的人,这趟大难不死,必有大成就。”

徐凤年终于看到王大石在楼下院中露面了,鱼龙帮已经死了六七个血气方刚的汉子,其中就有那个黄昏时入住客栈在世子殿下脚下吐了一口唾沫的,是地上躺着的最后一具尸体,被一根矛斜刺入胸膛,再被配合娴熟的另外一名骑士拿刀削去脑袋。若说前面几位是凭着一腔热血去拼命,那这个家伙就算是相当不把自己的命当命了,毕竟明摆着上前就是死,有了好几具尸体摆在地上做血淋淋的前车之鉴,再跑上去逞匹夫之勇,死得实在不值当。这不,他被一矛一刀解决掉的时候,身边除了刘妮蓉其实已经再没有人,好在在客栈门内两腿颤抖了半天的王大石不断拿拳头砸腿,后来甚至给了自己两耳光,这才终于让两条抖成筛子的腿肯听使唤,大喊着给自己壮胆,半路上捡起一位师兄的佩剑,就冲入阵中,闭着眼睛一顿乱砍。估计是那些杀入客栈的人物觉得好笑,一时间没有急着做掉这个构成不了半点威胁的小子。

刘妮蓉环视一周,除了敌人再无其他人,身后鱼龙帮帮众与她对视后,都低头畏缩着往后退去。

楼上公孙杨射了三十一箭,起先六箭射死了四人,后来察觉到没有回旋余地,就开始擒贼先擒王,但接下来所有羽箭都被貂覆额女子豢养的老人以五爪轻松抓住。

公孙杨知道即便这名老者不是金刚境的绝顶高手,也差不远了。

他抚摸了一下牛角大弓,然后折断弓弦,这才缓慢下楼,微瘸的他默不作声地来到刘妮蓉身后。

始终没有下马的周自如掉转马头,闲散倨傲地连人带马转悠了一圈,居高临下望着一身血迹的刘妮蓉,嘴角扯起一个阴沉弧度,带着莫大的满足和得意。

徐凤年自言自语道:“来了。”

椅子上的汉子没听清楚言语,自顾自小声道:“这位公子,小的前些年抢到手一本泛黄的刀谱,不识字,便去青楼包养了一个识字的清伶整整两月,一个字一个字拆开才将那部刀谱记下,公子若是想学,可以带我离开客栈,我慢慢口述给公子。”

徐凤年背对房门,仿佛心不在焉,没有听到汉子提出的诱人条件。

一阵不合时宜的马蹄轰鸣声由远及近,在周自如耳中异常刺耳,一直胸有成竹的周大公子脸色微变,扭头望去,黑夜中,一串串火把绵延如山。

不下百骑,突袭而至。

为首一名披甲中年将军,是一张极为陌生的脸孔,但看那身甲胄,起码是北凉军中正五品官职的实权将军,这绝对不是倒马关折冲副都尉或者垂拱校尉可以冲撞撼动的存在。

更让周自如感到不安的是这名将军身边有一骑,正是倒马关地位仅次于他爹的垂拱校尉韩涛!

纵马长驱直入客栈的韩涛睨视周自如,冷笑道:“啧啧,周自如,好大的本事,到底在这倒马关,你爹是折冲副都尉,还是你是折冲副都尉啊?!”

最后一个“啊”字,用了很明显的升调。

官场上官大一级压死人时,很多人喜欢如此说话。

周自如低头拱手,眼睛里闪过一抹狠毒,平淡道:“回禀韩校尉,有匪寇与陵州鱼龙帮勾结,小的听到消息,得到折冲副都尉的允许,便带兵前来客栈,生怕这伙歹人逃脱。其间若有不妥之处,恳请韩校尉明示,小的甘受责罚。”

一骑缓缓踏入客栈,韩涛主动让开道路,让这名将军有足够的开阔视野。

没法子,身边这位果毅都尉,可是那能够亲自面见大将军并且还得到赏赐的盖世猛人,别跟老子提那些果毅都尉忘恩负义的龌龊往事,屁大的事,放个屁就全过去了!如今皇甫果毅无疑是北凉这一段边境上最炙手可热的大人物,韩涛若非在“朝中”有人,根本就搭不上这条线。今天也算周自如父子运气差,撞到刀口上了,搁在以前,韩涛也就捏着鼻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谁让这对父子势大权重。可今天是果毅都尉巡视边城的日子,韩涛要是让这个机会从指缝里溜走,干脆把自己爪子剁了算了,还摸个屁的小妾美婢们的白花花胸脯。

万般精心算计,官大一级,位高一阶,就全成了笑话。

周自如敢做敢当,更敢服软认输。

那名果毅都尉看了一眼弯腰低头的周自如,和煦笑道:“周自如是吧,本将虽上任不久,但早已听说你的英名,今日亲眼见到,名不虚传,不错不错。”

韩涛愣了一下。

周自如敏锐捕捉到韩涛眼中的一丝迷惑,心中大定。知道老爹在这位北凉边军的大红人那边,有很大留白可以用黄金白银美人古董去慢慢填补。

这让原本想要抖搂出客栈有人擅杀北凉甲士赵颍川的周自如,心甘情愿哑巴吃黄连,斜瞥了一眼刘妮蓉,以后将她弄到了床上,有的是手法让她生不如死。

果毅都尉在来的路上,已经从韩涛隐晦的三言两语中略知一二,猜出这名垂拱校尉与鱼龙帮后边的靠山有些交情,他丢给韩涛一个眼神,微微一笑后率先离去。

周自如紧随其后。

貂覆额女子一脸不悦,但经身旁五爪金黄色的老者在她耳畔低声劝说,这才愤恨离场。

那些向肖锵寻仇来的江湖人,顿时作鸟兽散。

雷声大,雨点也不小,但好歹没有让所有人都淋成落汤鸡,但这也越发衬托出那些死在刘妮蓉面前的鱼龙帮帮众的无辜可怜。

肖锵约莫是没能从后院门逃走,脸色平静地来到前院,不轻不重地咳嗽一声,让帮众还魂,指挥他们收拾残局,面对刘妮蓉的冷淡眼神,这位二帮主脸不红心不跳。

你一个尚未掌权的小女子,还是老子的徒弟,还能翻了天不成?

刘妮蓉沉默着走回客栈。王大石仍是一脸茫然,跌坐在地上,手脚发软。

二楼。

一直在忍痛拼死积蓄气机的汉子终于退去迷药药劲,以左腿做支撑,起身骤然发力,一个前扑,朝这名年轻公子后背砸去一拳。寻常体魄的武夫,被他得逞,定要七窍流血!

他哪里有什么刀谱,只不过拖延时间罢了,既然这个初入江湖的雏儿不知世道叵测与人心深浅,将偌大一个后背让给自己,爷爷我可就不客气了!

徐凤年衣衫悄不可见地微微一荡。

那名以拳法刚猛著称的武夫肝胆欲裂,发现自己一拳在离这人后背三寸处,丝毫不得进入!简直就像撞上了一道无形的铜墙铁壁!

天底下肯定有这等境界神通的高手,可他如何能相信就在这座小小客栈内,被自己给遇上了?

汉子心知不妙,对敌经验丰富的他就要收拳后撤,但更恐怖的情绪立即笼罩了他的全身——汉子发现自己已经使出吃奶的劲儿往后掠去,可身体却是纹丝不动。

他眼睁睁看着那名背对自己的公子哥,伸出一手握住腰间悬刀的刀柄,刀鞘朝他胸口“轻轻”一撞。

如山寺敲击晨钟!

他体内气海蓦然炸开。

七窍流血而亡。

徐凤年杀人以后毫无感触,只是想起其中一个江湖。

记得年幼时在武库听一名饱经沧桑的守阁奴讲述江湖风云,上了岁数的老人言语风趣,说武林上有一名使刀的英雄某次闯荡江湖,遇到一人,咦,你绰号叫抄刀鬼?我也是耶。

那人笑着说好巧好巧。

再然后呢?还不是找机会朝对方后背出黑刀子,好教天底下才一个抄刀鬼?

年少的世子殿下起先觉得好笑,看不懂老人嘴上的自嘲与眼中的落寞,也是很久以后才知道老人当年真正绰号便是抄刀鬼,另外一人,曾是他年轻时候相遇的好兄弟。为了兄弟情,老人甚至拒绝了爱慕他的女子,默默离开江湖,走遍大江南北,行侠仗义,以后再重逢,才知嫁给兄弟的女子已经抑郁病逝,而那名兄弟则在痛饮以后,一刀差点绞碎他的胸膛,那时他才知女子那些年吃了多少苦,兄弟心中又积了多少嫉妒与恨意。后来,一名江湖儿郎寻到了武库报那不共戴天的杀父之仇,被擒之后,老人竟然跪在世子殿下脚下,乞求网开一面,真相这才浮出水面。徐凤年何等阔绰出手,见老人家情真意切,不仅放了那自取其辱的哥们儿,还随手丢了两本武库秘籍,再以后?大概是三年以后,老人一次出门散心,就给那小子用秘籍上的剑术削去了脑袋,这中间兴许是老人与那人的默契,一个一心求死,一个矢志报仇,但这桩刺杀让感觉到被戏弄的世子殿下暴跳如雷,一气之下带人抓住那名刺客,临头想起听潮亭里老人的豁达,最终还是咬牙放过。

这种混账事,如果只是听人当一个茶余饭后的谈资段子说起,只会觉得荒诞不经,一旦真发生在自己身上,会是如何感受?徐凤年见识过太多所谓江湖人士的豪迈与腌臜以及君子与小人,见过许多北凉王府外豪气万丈的,在北凉王府内跪地求饶的,见过许多与自己素未谋面就恨不得将自己千刀万剐的。而很多时候,遇刺的世子殿下才十岁不到,但太多进了王府有机会走到北凉世子跟前的武夫,毫不犹豫便挥下刀剑,最后当然一个个毫无悬念尸体都被丢去喂狗。别人知道江湖的冷酷残忍,大概就像刘妮蓉这般,会很晚,晚到可能是这一生的最后关头,但徐凤年庆幸于他是人屠徐骁的儿子,知道得早,活得也不算短,就这样看似光鲜令人羡慕地活到了今天。

江湖里,很多老实人用将心比心的嘴上道理与人讲道理,别人就用拳头跟你讲道理。你用拳头讲道理,别人又用满嘴仁义道德聒噪你了。

这道理如何讲?

徐凤年只是低头瞧了眼没有出鞘便杀人的春雷刀。

那个叫右松的摸刀稚童,他的江湖只是孩子的江湖,天真地以为只要是江湖就会很好,肯定比一串冰糖葫芦要好吃。而少年的江湖,大多如鱼龙帮被人欺负惯了的王大石,心中有一个高不可攀的女子,暗自思慕,身陷险境时,不去多想,只觉得能与她死在一起也就足够。但成年人的江湖,如羊皮裘老头那般兴致所至,在山巅放言“剑来”二字,便能教两拨千余剑飞来,毕竟凤毛麟角。混得惨的,是剑州边境上的青镖韩响马,才入江湖便死得憋屈,绝大多数混得稍好,或者就如东越剑客吕钱塘这般,功成名就,却江湖儿郎江湖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