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拔悍刀血战双卫,大庚角留贴离山(2)

孙太监嗤笑道:“无良无德到了极点,以往还以为京城那边风言风语略有夸张,到了凉地以后,哪一州哪一郡不是在骂?今日亲眼所见,更是如此。”

隋珠公主心思复杂,放低声音道:“张桓,他耍刀还可以?都让你抽出双刀了。”

东越没落到污泥里去的旧皇族笑道:“真要杀他,一把犵党锦刀,十招足矣。”

公主哦了一声,骂了一句徐草包,便没有下文。

身后远远吊着监视三人的一百北凉悍卒。

山上,掌教老道士带着师弟王小屏离开,走前给了徐凤年一瓶丹药,洪洗象则意态阑珊地去牵青牛。只留下徐凤年和站在凌乱菜圃边缘看着菜圃发呆的姜泥。

世子殿下笑道:“她不赔,我赔你就是了。”

姜泥蹲到地上,轻柔地扶起一棵幼苗,默不作声。

徐凤年跟着蹲下去,想帮忙,却被姜泥一手推开,一屁股跌坐在泥土中。

她疑惑地抬头,看到徐凤年即便捂住嘴巴,五指间还是渗出血丝,他似乎不想让姜泥看到这凄惨的一幕,猛地起身,离开菜圃。

内伤不轻的徐凤年在瀑布内的小洞府吞下一颗芬芳扑鼻的墨绿丹药,缓慢地调理气机。

与那犵党刀客拼命,其实受伤不重,只是手上外伤,这对徐凤年来说并不棘手,这小半年练刀,哪天不是如此?只是宫内大太监的家伙出手,才最致命,若非王重楼挡下大半,徐凤年别说踉跄着走到这里,爬都未必爬得回来。

练刀后徐凤年最重吐纳,无师自通地将体内气血按律循环了几个小昆仑,略有好转,睁开眼看到带了些斋饭过来的洪洗象。

年轻师叔祖轻声道:“你倒是个好人。”

徐凤年摇头笑道:“我的婢女,我要打要骂要调戏,那是我的天理,别人欺负算什么事情?打她巴掌,不是等于扇我耳光吗?”

骑牛的感慨道:“这些我不懂。”

徐凤年嘲笑道:“你也就懂个屁了。”

好心好意地送来饭菜的家伙也不反驳,上次世子殿下上山揍了他一顿,一没打脸二没打鸟,知足常乐的洪洗象很庆幸了。他突然好像想到什么,小心翼翼地问道:“那女子真是被你拒婚的隋珠公主?”

徐凤年冷笑道:“你都知道?”

最不像道门高人的年轻师叔祖傻笑道:“听小道士和香客们讲过一些山下的事情。”

徐凤年靠着墙壁,修长五指抚摸着绣冬古朴的刀鞘,岔开话题,语气平淡道:“当年老皇帝要将以武乱禁的江湖掀翻,要满国武夫心悦诚服地匍匐在天子脚下,做听话的狗,可几大藩王称病的称病,直言此事不妥的直言,几大武将一样不情不愿地做这损德的恶人,到头来,是谁做那背负天下骂名的货色?是徐骁,死瘸子才把西蜀灭国,扛着徐字大旗,就把矛头对准了天下武人,其中不乏有北凉士卒,尤其是一些家族根源,那时候军心大乱胜过任何一次,北凉大军不曾开战,便有两万名百战老卒请辞还家,更有无数出身江湖的猛将对徐骁心生怨恨,转投其他军伍。可徐骁有过抱怨吗?”

洪洗象不奇怪世子殿下称自己的父亲为徐瘸子,听说一言不合世子殿下还会拿扫帚追杀大柱国,年轻师叔祖本就不懂山下的人山外的事,这对最奇怪的父子,他就更不懂了。

徐凤年平静道:“后来当今皇上对上阴学宫有种种不满,学宫说西蜀灭不得,有伤王朝气运,学宫又说西楚皇族需善待,否则会寒了天下士子的心。皇帝陛下能如何,还不是让徐骁去做那出头鸟,一鼓作气,才两个月便势如破竹地灭了西蜀,至于得民心的西楚皇族,连皇帝老儿都被徐骁给一剑刺死了,近百皇族全部被吊死在城头,几乎死绝了,如此一来,皇帝睡觉安稳了,不说徐骁这些年如何,连我这种最多祸害凉地良家闺秀的纨绔,都被变着法儿暗杀了无数次,要不是命大,早就死了。姜泥如此,我认了,她一个才五岁就死了爹娘的小丫头,要跟我过不去,说得过去。可那么多活了几十年一甲子的老狐狸,怎么也不讲理?拉着一群好不容易栽培起来的青年俊彦陪葬?好好活着,不好吗?”

徐凤年脸色出奇地柔和起来,轻轻道:“死了也好,正好去陪我娘亲。”

骑牛的不敢说话了,怕被打脸打鸟。

徐凤年恢复平静,道:“说来你可能不信,我六岁便握刀,九岁杀人,那会儿我的愿望便是做天下第一的高手,骑最烈的马,用最快最大的陌刀,路见不平便拔刀相助,以后娶一个如我娘亲一般温柔善良的女子,才算快意人生。北凉数十万铁骑,与我何干?可长大以后,才知许多事情,不是你想如何便如何,许多人你与他讲理,他偏不讲理。所以当徐骁要我十年不碰刀,十年后再让我游历三年,我都照做。去年,缺门牙的老黄死了,我没有问徐骁这是不是他要老黄死在那武帝城墙头上,不敢问。我今日练刀,以后再练剑,即便都练不好,甚至半途而废,我都要……”

年轻师叔祖出了一身冷汗,噤若寒蝉。

徐凤年头靠着石壁,并没有说出最后的想法,只是望向墙对面那颗夜明珠,自嘲道:“你求我姐在江南那边过得好些,她若不开心,我就对你不客气,这不讲理,是跟天下人学的。”

洪洗象苦着脸道:“可小道最是讲理不过啊。”

徐凤年记起三年游历中在洛水河畔,远远看到的一个窈窕背影,怔怔出神道:“相思刀最是能杀人。”

洪洗象刚想拍马屁说世子殿下这话说得大学问大讲究,却被徐凤年先知先觉道:“闭嘴。”

徐凤年让骑牛的闭嘴,正想让这家伙去茅屋拿些纸张过来,山上经历,需要写一封信给徐骁,金枝玉叶的隋珠公主若是孩子气使然才驾临北凉武当,那无须过多上心,只不过是旧仇添新恨,徐凤年虱多不怕痒,反正这一生多半不会去那座巍峨气象的京城。可若是某个人或者某一小撮人的怂恿,那就绝不能掉以轻心,别看徐骁位极人臣风光无限,指不定哪一天就黑云压城风雨骤至,与人打交道,最怕两种,一种是聪明绝顶的,一种是自以为是的笨蛋,而那里,这两种人最多。

徐凤年刚想使唤这位师叔祖,异象横生。

偌大一条直泻而下的汹涌瀑布炸裂开来!

水浪如脱缰野马扑面而来,徐凤年和洪洗象都变成落汤鸡。徐凤年对这泼水并不在意,紧盯着瀑布外白象池中央巨石上的景象,转瞬即逝的空当中,依稀可见那位在武当辈分与掌教一般高的剑痴王小屏,傲然而立,手中桃木剑神荼直指洞内。这一剑霸气无匹,给了世子殿下一个下马威,闭口不语十几年的王小屏果真没有说话,飘然而去,来也潇洒,去也潇洒,一如徐凤年当年流亡游历,看到的那些青年侠士大概都喜欢如此,鼻子朝天,傲气得一塌糊涂,过个江河,放着摆渡小舟不坐,都要水上漂一下,问题是你漂就漂,别弄得水花溅射,让坐船的老百姓一身是水啊。要搁在凉地再被世子殿下撞见,别说喝彩打赏,恐怕是一定要把这群王八蛋拖出来打,在水里浸泡个几个月,看以后还敢不敢耍威风。

莫名其妙的徐凤年瞪向被殃及池鱼的洪洗象,后者一脸无辜道:“小王师兄属牛,所以就这个犟脾气,以前他在这里练过剑,估计是有些恼火。世子殿下大人有大量,别跟小王师兄一般见识。他练剑,以后说不定就是新剑神了,世子殿下再来个探囊取物的天下第一刀,就是武当一桩美谈。”

徐凤年没好气地吩咐道:“去茅屋帮我拿些纸墨。”

洪洗象屁颠屁颠地跑去搬东西。

徐凤年打开食盒,刚端起碗,正准备拿筷子去夹一口笋干斋菜,却一口鲜血喷在碗中,白红混淆在一起,徐凤年长呼出一口气,武当丹药果然非比寻常,吐出瘀血,这会儿气脉舒畅许多。徐凤年面无表情地咽下一碗米饭,细嚼慢咽。一碗吃完,却不是洪洗象拿来物品,而是从未踏足过悬仙崖的姜泥,她手中提着一方古砚和几页青檀宣纸,掌心大小的古砚来历吓人,西楚有个不爱江山不爱美人唯独爱笔墨的姜太牙,即姜泥的皇叔,这方古砚被他排名天下古砚榜眼,是火泥砚中的极品,质地出众,冬暖而不冻,夏凉而不枯,可积墨数年不腐,姜太牙贵为一国皇叔,却仍不舍得用,落到了徐凤年手中,却是每隔一旬就要派上用场,偏还要姜泥在一旁素手研墨,因此姜泥恨他入骨,的确是情理之中。

见到姜泥,徐凤年依然让她研墨古砚,挑了一支最好的关东辽尾,耐心地等待墨汁在太平公主纤手下变得均匀,泛出火泥特有的红晕,这才提笔将今日与隋珠公主相遇后的一切事无巨细,一一写就。徐凤年的小楷最为出彩,古人语学书先学楷,作字必先大字,大字以颜骨柳筋为法,中楷摹欧阳,最后才敛为蚊蝇小楷,学钟王,这是古训。天下士子大多如此按部就班,可徐凤年在李义山教导下却反其道而行之,小楷学起,遵循小篆古隶的遗轨,写不好小楷就不准去碰其他。一经发现,就要挨青葫芦酒壶的打。当代书法大家,只有两禅寺一个嗜酒如命的老和尚一手字入李义山的法眼,被称作“此僧醉醺后笔下唯有金刚怒目,绝无菩萨低眉”,因此世子殿下的字少有媚意,俱是杀伐气焰。

说起来,徐骁膝下两女两子也就徐凤年的字拿得出手,徐龙象不消说,斗大字不识一个,徐脂虎能算中庸,连惊才绝艳的徐渭熊都可怜兮兮,诗文可谓“冠绝当世”,就连徐骁都无法厚脸皮地说一个好。徐渭熊往北凉回寄的家书寥寥无几,可能是这个原因。

徐凤年吹干最后几滴墨汁,折好信纸,谁送信成了难题,不想将这封密信经由武当道士之手,可北凉王府的人,身边这位西楚最后帝王血脉且不说跟心腹嫡系差了天壤距离,那瘦弱小身板,也不适合送信,难保没有丧心病狂的死士刺客没完没了地在武当附近守株待兔,山脚那些北凉士卒都“护送”隋珠公主一行三人离去,难不成要自己喊上几位武当高手一起走一趟?徐凤年哀叹一声,得,还是祭出最后的撒手锏,出去拿绣冬砍了一小节青竹,将家信塞入,两指贴嘴吹了声口哨,将那头青白鸾从武当山巅的空中给召唤下来,拿布料绑在爪上,六年凤振翅而飞,瞬间不见踪影。

徐凤年来到白象池边上,看着深潭波光粼粼,还有那块如龙角惊险出世的巨石。

始终站在徐凤年身后的姜泥硬声道:“我要下山。”

徐凤年皱眉道:“连菜圃都不打理了?任由那块小园子荒废?”

她古板重复道:“我要下山!”

徐凤年恼火道:“事先说好,你前脚下山,我后脚就把它踩平。”

没料到姜泥根本不为所动,“随你。”

徐凤年彻底没辙,心头一动,笑道:“你要下山便下山,脚在你自己身上,我总不能绑着你。不过下山之前,跟我去办一件事,作为回报,我把你手上拿着的这方火泥砚送你,如何?”

姜泥二话不说将手中古砚丢进白象池。

她不希望这方古砚被眼前这家伙糟践。之所以对它格外上心,不仅是它象征着西楚昔日盛世荣华的遗物,还有一个被她隐藏很深的秘密,北凉王府,她敢于表露憎恨的只有两人,除了位居榜首的徐凤年,还有那个除了写字和相貌便再无瑕疵的徐渭熊,当年在床上刺杀世子殿下无果,徐凤年只是扇了一记耳光,放了两句狠话,徐渭熊却千里迢迢地从上阴学宫赶回,将她投井,井水不及人高,淹不死人,却暗无天日,更被那世间最恶毒心肠的女人雪上加霜地覆上石板,让她在井底待了足足三天三夜,出井后偶然得知徐渭熊书法糟糕,姜泥便开始自学苦练,没笔没砚,无妨,枝丫做笔,雨水雪水一切无根水,都可当作墨水,五岁前的提笔临摹,早已记忆模糊,练到后来,姜泥只管发泄心中情绪,一笔可写数字,往往最后满地字迹诡谲异常,与时下书法正道背道而驰。

徐凤年看了眼天色,道:“晚上我再喊你。”

姜泥也不问什么,就去茅屋前蹲着最后看了几眼菜圃,可见她嘴上硬气,心底还是有些恋恋不舍。

徐凤年喊道:“骑牛的,滚出来。”

年轻师叔祖果真蹿出来。

徐凤年习以为常这鸟人的神出鬼没,道:“你去准备些酒肉,一根用于书写匾额的大锥,实在不行拿把扫帚都行,还有一桶墨汁,马上去。”

洪洗象纳闷道:“世子殿下这是作甚?”

徐凤年笑道:“练字。”

洪洗象恐慌道:“该不是去紫阳观墙面上写字?”

徐凤年好言安慰道:“这种没品的事情,本世子怎会去做。”

洪洗象不确定道:“当真?”

徐凤年打赏了一个滚字。

洪洗象自求多福外,顺便给紫阳观祈福。这位世子殿下可别整出幺蛾子了,紫阳观百来号道士这些日子哪一个不是担惊受怕,据说那位住持真人每晚都睡不好,天天去大师兄那边倒苦水,恳求将那位不知何时兴风作浪的混世魔王给请到别处去。徐凤年等了半个时辰,等到洪洗象把东西扛来,便回到瀑布后调养生息,骑牛的带来一壶香醇米酒,两斤熟牛肉,一支半人高的巨大锥毫,一桶墨汁,很齐全。

徐凤年真不知道这骑牛的每天到底在干什么,不是跑腿送饭就在水边发呆,要么就是放牛骑牛,怎么修的天道?如果修行天道是如此惬意轻松,徐凤年都想去修习了。

十五月正圆。

空中挂着那么个大银盘,走夜路无须提灯笼,徐凤年原本想拿夜明珠照路,免了。喊上一直待在菜圃当泥人的姜泥一同往山顶走。

紫阳观躲过一劫,可怜武当三十六宫中的第一宫太虚宫就要遭殃了。

“夜色似微虫,山势如卧牛。明月如茧素,裹我和姜泥。”

徐凤年诗兴大发,即兴作了首音律不齐的蹩脚五言诗,得意扬扬道:“这首诗绝了。小泥人,你觉得比较凉州士子那些呻吟诗词如何?”

几乎所有重物都由她提着背着的姜泥连表情变化都欠奉一个。

徐凤年带着姜泥拾级而上,直奔大莲花峰峰顶的太虚宫。那里有一个白玉广场,最宜挥毫泼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