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银河奖征文(特别赞助:微像文化)(2)

“不能心电感应?”

“绝对没可能。”

“我看不一定吧。我马上在脑子里想一句话,你猜猜看?”

“我才不要。”

“来嘛,猜猜看。猜错也没关系。”

“怎么可能会错?猜你太容易了。”

“真的?那你说呀。”

“你在想:‘你太能说了,做你男朋友真可怜。’”

“哈哈哈,算你厉害!”

我跟黑衣男说我要找地方抽支烟,顺便打一个电话。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提醒我车很快就到了,然后把手机递还给我。排除了“外星人入侵”这个可能性后,他看上去轻松了许多。

窗外,天空依旧黑漆漆的。我穿过空旷的走廊,走进洗手间,把隔间门反锁上。周围寂静一片,只有洗手池里传来滴答滴答的淌水声。

背靠住隔板,紧握手机,我感觉到指尖在微微颤抖。

真的要这样做吗?在过去无数个不眠之夜里,我无数次想象这个场景,却从没有一次付诸行动。已经过去了这么久,是什么给了我勇气?

指尖滑动屏幕,一直滑到最后一页,点开一个黑漆漆的图标。

欢迎来到小黑屋。

入此门者,当放弃一切希望。

确定要进入吗?

是的 算了吧

我深吸一口气,点击“是的”。

你需要正确回答七个问题,才能进入小黑屋。

准备好了吗?

是的 算了吧

是的。

问题一:他的名字?

他的名字里有两个生僻字,不好写也不好念。曾经,这两个字的组合常年占据我输入法词组的第一位,直到后来重装了系统。

我滑动屏幕,找到那两个熟悉又陌生的汉字,一个一个输入。

问题二:他的生日?

他的生日在冬天,一年中最冷的日子。

那天夜里,我一个人赌气跑到外面,在堆着残雪的街道上漫无目标地走。夜空蓝得发黑,星星一颗一颗寂静无语。我想到一些久已忘记的人和事,就一个人唱起歌来。唱着唱着,迎面走来一个男人,整张脸都包裹在帽子围巾里,一双眼睛盯着我看。我被看得心里发毛,转身一口气跑回去,跑到门口却想起自己忘了带钥匙。

立在门外迟疑了很久,我终于鼓起勇气,敲了三下门。门应声而开,我看到他的脸,才知道他一直没睡,脸上竟然有泪痕。

问题三:他最好的朋友的名字?

他最好的朋友,我只见过一两次。脸已经记不太清楚,只记得他在一家报社上班,说话声音很浑厚。

第一次删掉他电话,内心里却期盼他主动打来。等了一个月,终于熬不住,从手机里翻出那位朋友的电话,厚着脸皮打过去。后来类似的事情又反复发生,不是我不理你,就是你不理我。搞得周围朋友都习以为常了。

如今我连那朋友的电话也删掉了,唯有名字却还记得。

问题四:他为你写过什么?

他为我写过几首诗。在其中一首诗中,他写道:

当我躺着的时候,

千军万马踏过。

你来让它们灰飞烟灭;

当我走着的时候,

枝丫遮天蔽日。

你来变成一束光,

穿过整个山谷。

问题五:你为他写过什么?

我为他写过几封信。在其中一封信中,我写道:

Whatever you never own it forever.

无论如何,你不能总是拥有它。

问题六:你们说的第一句话?

第一次说话,是在许多年前的一次万圣节化装晚会上。

晚会主题是扮演经典电影中的角色,我别出心裁,把自己打扮成《2001:太空漫游》里的黑色巨石碑。整个晚会上,玛丽莲·梦露与福尔摩斯们翩翩起舞,诉说着绵绵情话。只有我独自躲在厚纸板做成的方壳子里面一声不吭。

没有空气,没有声音,没有光。密不透风的黑暗让人窒闷。

突然间,外面传来三下叩击声。

咚咚咚。

“有人吗?”

我不知道是否应该回答。按照电影逻辑,黑色巨石碑应该永远保持沉默。

咚咚咚。

咚咚咚。

我终于忍不住好奇心,把硬纸壳推开一道缝,看到一张白净的脸,脸上没有化妆。他穿着一件普普通通的格子衬衣,看不出扮演什么角色。

“你是谁?”我问。

“我是一个银河系漫游者。”他一边说,一边向我举起手中雪白的毛巾。

问题七:你们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仔细回想,却想不起来了。

也许是一句伤人的话,也许只是一句简简单单的“再见”。语言可以让陌生人相爱,也可以让爱人永不相见。

某年某月某一日开始,我们的世界一分为二,彼此语言不通、音讯全无,仿佛相隔亿万光年,仿佛掉入不同次元。也许那之后还发过短信、打过电话,却再没有一句回音。如今短信和电话通通都删掉了,谁知道哪一句才是最后一句?

隔着最后一道锁,我打不开那扇门。就算打开门,就算找回他的电话号码,我又真有勇气按下拨号键吗?无数个深夜,我总在梦中寻找那个丢失的号码,在废墟间,在森林里,在大海深处,在地下迷宫中。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一个数字按下,却只听见电话那一边长久的忙音,仿佛从开天辟地之初一直响到宇宙末日。

嘟——嘟——嘟——

我会猛然间惊醒。我会打开房间里所有的灯,独自坐在灯光里等待黎明。

是我不敢跟他说话。是我害怕他的沉默会让自己痛苦。是我删去与他有关的一切,藏起他的电话号码,设下自己也无法解开的一道道门锁。是我把自己关在密不透风的黑屋中。

想要放声大叫。想挥拳打穿四面八方的墙。想亲吻陌生人的脸,亲吻他们的欢笑和泪水、伤痕与皱纹。想一个人远远逃开,躲到宇宙尽头,躲到黑洞里,从此与世隔绝。

水龙头滴答滴答响个不停,窗外天光正一点一点亮起来。时间不多了。

不说了,我好累。

不对哦,还有两次机会。

对不起。

不对哦,还有一次机会。

让我们说说话,好不好?

不对哦,很遗憾。

这已经是第七次开门失败了。

小黑屋将自动销毁其中的信息。

Goodbye, and good luck.

我推开门,走进黑漆漆的货箱。小海豹们安静下来,一个个扭过头,睁大玻璃珠般的眼睛盯着我看。是的,小海豹要比任何一种牙尖爪利的动物看上去乖巧得多。但我依旧感觉到汗从脖子后面冒了出来。

我张开双手,掌心向上,表示没有藏武器,就像当年第一次做田野调查时一样。随即我想到,在小海豹的语言体系里,这个姿势也许根本没有任何意义。

机器人不得伤害人类;

机器人必须保护自身安全。

小海豹有属于它们自己的规则。对于我,对于人类而言,那都将会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

So high, so low, so many things to know.

永远有那么多新鲜事要学习。

“你好。”

我用自己最熟悉的母语跟它们打招呼,然后耐心等待。

离我最近的一头小海豹伸出一只毛茸茸的前爪,放在我摊开的掌心里。它张大嘴,露出细小的牙,发出一声悠长浑圆的声响,像是打了个哈欠。

我尽自己所能模仿着它的神态和声音。这是它们说“你好”的方式吗?或者仅仅是个哈欠而已?无论怎样,就这样开始似乎并不坏。

“让我们说说话。”我轻声低语,“好不好?”

【后记】

两年前的寒假,我在家过年时,随手写了几个发生在近未来中国家庭中的小故事,起名为《2044年春节旧事》。在这些故事中,我希望展现技术的变化将如何影响普通人的日常生活,也尝试探讨在这样的变化过程中,种种更加微妙且丰富的情感和体验。当变化发生得太快时,我们感觉到的与其说是断裂和“代沟”,不如说是各种各样的“异世界”被犬牙交错地挤压在一起。这些世界有着迥然不同的语言和法则,也有着彼此之间可见和不可见的疆界。

譬如说,我们这一代成长于信息时代的年轻人,对于我们的父母和爷爷奶奶辈来说,也许就相当于未来世界中的人一样。当过去、现在和未来的人们生活在同一屋檐下时,他们之间是否会有语言不通的问题?还是有可能找到相互交流和理解的方式?这是我常常会思考的一件事。

在《大年夜》中,我描写了这样一个场景:一位生活在人世间已有几千年的老神仙,因为彻底厌恶这个时代,选择一声不吭地跳进湖里去躲清静。这种沉默的背后,其实埋藏着我们这个时代许多暴力和悲剧的种子。在刘慈欣的《三体》系列中,宇宙中的文明正是因为选择了躲在沉默背后,以最大的恶意来猜疑他人,并将所有差异性的存在都视作猎手和敌人,才制造出“一切人反对一切人”的“黑暗森林”。在我看来,有些时候沉默胜于言行;有些时候,则需要我们鼓起勇气去开口说话。

在过去的两年中,我完成了以当代中国科幻为研究对象的博士论文,结束了漫长的求学生涯,回到家乡工作,从学生成为一名高校教师。同时,我也在艰苦的阅读、思考和论文写作过程中,积攒了许多科幻小说的灵感。当我开始筹备下一阶段的写作计划时,这些灵感如雨点一般倾泻而出,融汇成一个五彩斑斓的科幻世界。这一次,我打算用一系列彼此关联的小故事来建构这个世界,就像我挚爱的科幻大师雷·布拉德伯里的《火星编年史》一样。

我将这个系列命名为《中国百科全书》,它来自于我在序章中所引用的博尔赫斯的作品。法国哲学家米歇尔·福柯(Michel Foucault)曾在《词与物》的前言中谈到这部作品:

本书(《词与物》)诞生于阅读这个段落时发出的笑声,这种笑声动摇了我的思想(我们的思想)所有熟悉的东西……在这个令人惊奇的分类中,我们突然间理解的东西,通过寓言向我们表明为另一种思想具有的异乎寻常魅力的东西,就是我们自己的思想的限度,即我们完全不可能那样思考。

在我看来,科幻小说的核心魅力,正在于打破这种思想的限度,去用此前被认为不可能的方式思考,去认识“未知”,去理解“他者”,去走出“常识”所划定的小圈子,去探索种种可以理解与不能理解、可以言说与不能言说的事物之间的边疆地带。

在此过程中,理性的“认知”和情感性的“理解”。同样重要,唯有这样,才能帮助我们平衡“科学思辨”与“人文艺术”之间的紧张关系——通过理性而唯物的科学家眼光,科幻将个人提升到宇宙的高度上去认识人类;与此同时,人文艺术的维度,则要求我们肩负起理解每一个陌生人的道德责任,鼓励我们对于未知的好奇,对于差异的尊重,以及在准备跨越边疆的同时坚持自我的勇气,并通过理解形形色色的他人世界而重新反省自身状况。

以上种种,便是我创作这些故事的初衷。除此之外,我还想尝试另外两件我一直以来想要做的事情:其一,故事主人公是一位女性人文学者,而不是理工男;其二,故事发生在中国,而不是“西方”。对于科幻写作来说,这同样是一种跨越边疆的冒险,是机遇,也是挑战,更是乐趣所在。

我要诚挚地感谢在写作过程中为我提供支持和帮助的每一位作者与编辑,每一位亲人、朋友与陌生人。

我更要感谢你——每一位亲爱的读者。感谢你随我一起来,来这样一个未知的世界中冒险。

【责任编辑:杨枫】

隔世情缘

文/冯海荣

O

那天下雪,雪纷纷扬扬被寒风卷着漫天飞舞,视线里全是白茫茫一片,那山,那树,那阴沉沉的天。

阴郁的天幕下,燕子在不停地望向公路的远处,她的睫毛上挂着雪珠,脸红红的,来回跺着脚,不时小跳一下。

下雪天可真冷啊。

终于,她望见了远处来的客车。

邓林从车上下来,燕子冻僵的脸上绽放出笑容,她迎了过去。邓林拍拍她帽子上的雪:不是说了不要等我嘛。

我想让你一下车就看到我啊……哈哈,心里是不是很温暖啊?燕子的话语伴随着笑声。

幸福的人都是一样的,连说的情话都那么没新意,傻乎乎却很可爱。

为了感谢你冒着这么大的雪跑这么大老远的路来看我,我请你吃我们这里最好的东西。邓林呵着手说。

他们暖暖和和地喂饱了肚皮,在旅店安顿好住宿,然后两人牵着手顶着雪在这个小小的城市里消磨着一下午的团聚时光。他们逛每一家店铺,吃所有的小吃,还看了一场文艺电影,燕子欢快地蹦跳,像一只在枝头悦动的鸟儿一样。

雪下了整整一天,入夜时分雪还在沙沙地下着,让寂静的夜有了微微的喧闹。

A

早上醒来时,燕子没有看到邓林。

卫生间里也没人,燕子也顾不得去找他,上班要迟到了,她匆匆洗漱一下,早饭都没吃就冲出去了。

上午工作的间隙,燕子偷偷给邓林发了条信息,大意是天冷路滑,中午就不陪他一起吃饭了,加加班,提前把活儿干完,下午好早早儿地下班回去陪他;还嘱咐他中午多吃点,别到处乱逛,天气太冷,小心冻着之类。然后就埋头工作,再一抬头,哟,都下午四点了,她把工作一收尾,和领导打了声招呼就去找邓林了。

路上她给邓林打了个电话,语音提示说暂时无法接通。

燕子把手机放到包里,小声嘟囔着:这老小子,又跑哪儿去了?

到了旅店,径直上去敲门,许久不开,手机也打不通。燕子有点儿不高兴了,她去问了楼层服务员和前台,都说没注意邓林是什么时候出去的。不过楼层服务员记得她,让她在客房里等。

不会出什么事儿吧?燕子靠着床头想,邓林虽然不是本地人,但也不是第一次来这里了,对这个城市应该已经熟悉了。

看着窗外片片雪花潇潇而下,天色也渐渐地昏暗下来,燕子心里不免有些焦躁。

手机怎么也打不通,这该死的通信公司,你就不会把信号塔布置得密集点啊。燕子开始寻找抱怨的对象。坐是坐不住了,她和楼层服务员打了招呼:如果看到邓林回来,让他给我打电话。然后她就出去找邓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