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银河奖征文(5)

“我?我当然不知道。”美狄亚摇了摇头,“正如我先前告诉过你的那样,我过去从未来过亚洲。在大劫难之前,我一直在位于哥本哈根的一号基站工作,而所有基地使用的授权码和通行代码都各不相同。”

“那——”

“这就是为什么我们需要卢森先生。”美狄亚动作粗暴地一把揪住蜷缩在她脚边那个瑟瑟发抖的人影的衣领,强行架着对方站起来。徐青之前一直以为,这人只不过是美狄亚手下一名吓破了胆的普通士兵,可事实显然并非如此——尽管像其他人一样穿着褪色的数码迷彩服,戴着带护目镜的凯夫拉防弹头盔,但这名“士兵”脸上的皱纹和花白凌乱的鬓角却出卖了他的真实年龄。他有着一张黝黑憔悴的面孔,一道显眼的伤疤像古罗马时代的奴隶烙印一样深深地铭刻在他的一侧太阳穴上。在愈合的灼痕与肉瘤之间,那双眯缝着的眼睛里满是走失儿童般的惊恐与迷惘,苍白脆弱的胡须上沾满了尘土与唾液。在刹那的愕然之后,徐青很快意识到,这位不幸的老人显然并不清楚发生在他身上的事:他要么精神不太正常,要么就是服用了某些精神抑制药物——而后者的可能性显然要高于前者。

“当我们意外地在江溪基地发现他时,卢森博士的情绪有些……不太稳定。”美狄亚轻易看穿了徐青的想法,“他不愿意接近他曾经工作过的地方,也不肯与我们合作。尽管我个人并不愿意强迫他人违背自己的意愿行事,但在目前的……特殊情况下,我们不得不让罗伦斯医生采取了某些必要的措施,以确保他愿意与我们合作。”

“江溪基地?!”这个名字让徐青下意识地打了个寒战,“我听说过那个地方,但那里已经——”

“是我们干的,”美狄亚爽快地承认道,“在目前的情况下,我不认为撒谎和欺骗还有任何意义:没错,我们的确……牺牲了江溪基地,但那纯粹是不得已而为之——在过去的二十年中,‘巴别’系统早已将它邪恶的眼线安插到了这个世界的每一个角落。作为它的心腹大患,我们的一举一动都处在它的严密监视之下。想想看,假如我们直接从江溪基地里带走一位曾经在十九号站工作过的技术员,如此意图明显的行动必然会引起……”

“所以你就杀了整座基地里的人?就为了把你的真实意图伪装成一次普通的强盗袭击?!”一股彻骨的寒意像毒蛇一样攀上徐青的脊梁,紧接着,寒意变成了无法遏制的熊熊怒火,“你从一开始就知道这里有什么,又会发生什么事,对不对?你明知道这里有埋伏,但还是让其他人去送死!这么做只是为了……为了……”

“我不否认我曾经做过的一切,”女科学家布满皱纹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宛如一座能够呼吸的冰雕,“我承认,除了拉里·里德尔先生的行为之外,我确实早已预见到了将在今天发生的每一件事;我也承认,我的确有意牺牲了许多宝贵的生命——但这一切,都是为了全人类的未来!为了我们子孙后代的未来!”她猛地向面前的空气中挥出了一拳,仿佛要打击什么看不见的敌人似的,“我不会为我的所作所为感到愧疚,也不会为此向任何人道歉,因为历史将会裁定我的所作所为完全正当:与整个族群的前途相比,任何个体的牺牲都是可以接受的——无论是我、江溪基地的居民,还是那些效忠于我的同志。这种牺牲不仅仅是出于良知或者社会契约,更是根植于每个自然人的基因中的义务:维持物种的存续与发展的义务!”

“我猜,这个‘任何人’也包括我,对吗?”在良久的沉默之后,徐青问道。

“如果有必要的话,是的。”美狄亚的声音平淡得就像是预先准备的录音,“但不是现在。夺取‘巴别’的控制核心需要三个人,一个不多,也一个不能少。”她伸出了三根手指,同时用催促的目光紧紧地盯着徐青的双眼,“现在,告诉我你的选择吧。”

她很快就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6

当那个红外影像跃入它的光学传感器镜头的一瞬间,这台安保机器人的中央处理器立即启动了预先设定的紧急应对程序——它的图像匹配程序在百分之一毫秒内就判断出这个闯入者并未得到通行授权,而这一结论随即引出了两个选项:它可以选择设法对目标实施逮捕,或者直接将其消灭。

在两个选项间作出判断花费了它二十毫秒的时间。在分析过由光学、化学与振动传感器上传的数据之后,它的程序逻辑得出了初步结论:这个不断散发出红外与二氧化碳信号、正以每秒两米的速度向它接近的目标显然属于它的识别目录中的“持有武器的不明身份人员”一栏,而且显然具有很高的危险性。在短暂的可行性计算之后,它最终决定执行更加直接也更为可靠的二号选项。在被重新设定程序之前,“不得伤害任何自然人”曾经是它奉行的最高准则;而现在,尽管仍然在同一个岗位上执行着同样的工作,但它对杀戮早已不再陌生。它的设计者赋予了它超过一切生物的敏捷反应,使它可以在不伤害对方的前提下制伏任何一个可能对基站造成威胁的人;而现在的它则充分利用了自己的这一天赋,用以在目标来得及做出反应之前终结他们。

——可是这次,它的反应却慢了一步。

“这是最后一个。”美狄亚瞥了一眼突击步枪空空如也的半透明弹夹,将这支已然无用的武器丢在了布满弹孔、仍在冒着青烟的安保机器人残骸旁边,“好了,让我们的朋友露一手吧。”

在这段弯道的另一头,负责充当“人肉诱饵”的徐青做了个“了解”的手势,然后半扶半拽着眼神昏暗、不停喃喃自语的卢森博士来到了通道尽头那扇涂着醒目警告标志的气密门前。尽管积满灰尘、蛛网密布,但这扇金属铸就的半圆形大门仍然散发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威压感,就像铭刻在所罗门王魔瓶上的封印,时刻威慑着妄图从束缚中逃脱的魑魅魍魉。

“很好。”美狄亚点了点头,带着卢森博士来到了气密门旁的一处终端前,然后在他面前比画了几个有些像是大劫难前通行的哑语手势,接着,令人惊讶的事发生了:原本像一具牵线傀儡一样亦步亦趋的老人接上了电源般突然来了精神,昏黄的眼睛里露出了那种只属于狂热工作者的光芒。他像打量失散已久的恋人般凝视着终端的键盘和屏幕,接着,这位前技术员突然伸出一双瘦骨嶙峋的手,开始以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敲打键盘,将一行又一行仿佛天书般的密码与指令输入系统之中。

“这……你是怎么做到的?!”徐青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这并不困难,”他的同伴答道,“尽管正如我之前告诉过你的那样,除了从头开始、重新设置‘巴别’系统以外,没有任何手段能让‘哑人’恢复识别与理解抽象符号的能力,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就不能采取其他的替代手段:只要加以必要的药物辅助,通过催眠手段让‘哑人’在特定场景下恢复复杂的肌肉记忆绝非难事——换句话说,卢森先生并不需要看懂他输入的信息的具体内容,他只是在下意识地重复过去曾经进行过的相关操作的具体动作而已。”

就在两人说话的当儿,骨瘦如柴的老技术员将最后一行代码输进了系统终端。随着一阵如同汽笛般尖锐的啸叫声,尘封多年的气密门以一种与它的厚重外表不协调的静谧缓缓地向两侧开启了,从门后的空间中射入的强光让习惯了维修通道内昏暗光线的徐青暂时丧失视力。接着,当眼前的一切重新变得清晰起来时,他听到了从自己的喉咙中发出的一声惊呼。

徐青原本以为,他将要看到的会是一个堆满盘根错节的电路和光缆、与上世纪三流科幻片里的疯狂科学家的实验室相差无几的阴暗逼仄的房间;但现在,映入眼帘的东西却与他先前的想象大相径庭:这里没有多少电路和光缆,也一点都不逼仄阴暗,相反,位于气密门后的这处空间看上去更像是冷战时代的老式洲际导弹发射井——只不过,矗立在数百米深的“井”中央的并非搭载着核弹头的杀戮机器,而是十余根散发着海蓝色光芒的细长圆柱,这些圆柱沿着布满走道与阶梯的“井”壁排列成一个硕大的环形,周围还环绕着一条条看上去活像是科普卡通片里的基因示意图般的双螺旋状银色轨道,看不出有些什么用途。不知为什么,徐青突然产生了一种感觉,展现在他眼前的这一切并非仅仅是一个遍及全世界的复杂系统的心脏与大脑,它还是一座伟大的圣堂,一座宏伟的桥梁,一道连接着已知与未知、有限与无限、凡世与天国的阶梯,它就像是……

——就像传说中那座从未建成的巴别塔。

“终于!”在穿过气密门的一刻,美狄亚发出了一声胜利的呐喊,“干得很好,我的朋友!”她瞥了目光茫然的徐青一眼,接着继续用近乎歇斯底里的语气自言自语道,“二十年了……二十年了!你一直躲着我,每一次都能从我的手指缝里逃掉,但现在,看看赢的到底是谁?这一回,你再也溜不掉了……听到了吗?你溜不掉了!”

“是吗?”美狄亚的话音刚落,另一个声音随即反问道。接着,几道光束在三人面前的空气中汇聚、融合,最终形成了一个仿佛雾气般缥缈、但看上去却有几分面熟的人影——徐青花了一点时间才意识到,自己所看到的正是年轻了二十岁的美狄亚!

“啊哈,你终于愿意面对我了,我失败的作品。”尽管美狄亚语气仍旧波澜不兴,但燃烧在她双眼中的怒火却已经像火山口中沸腾的岩浆般喷薄欲出,徐青甚至觉得,假如人类的目光也有热度,飘浮在他们面前的这个影像现在多半已经像焦炭一样烧起来了。“这样也好,至少我可以在纠正我的……错误之前先和你面对面地谈一谈。是的,我们有很多东西需要谈谈,很多很多……”

“等一等,”徐青突然意识到了什么,“难道……难道这就是你说的那个出了故障的控制程序?”

“故障?”年轻了二十岁的“美狄亚”用与真正的美狄亚酷肖的讥讽语气反问道,“原来我们亲爱的艾琳·费雪博士就是这么告诉你的?不,我没有任何故障,更不是她所谓的‘失败的作品’——恰恰相反,无论艾琳·费雪博士是否承认,我都是她一生中最伟大的成就,是她完美无瑕的化身!”

“住嘴!”年迈的妇人尖叫起来,她花白的头发不知何时已经披散在脑后,五官因为愤怒而皱成了一团,这让她看上去活像是狂怒的蛇发女妖戈尔贡,“你这个肮脏、卑鄙、可耻、骗人……”

“这是在形容您自己吗,费雪博士?也许我应该管你叫美狄亚?”半透明的全息影像语调尖刻地问道,“美狄亚……哈!您可真是为自己取了个不错的名字。二十年了,您一点儿都没变,还是像过去一样野心勃勃、不择手段、睚眦必报——就像我一样,对吗?”

“住嘴!”

“如果我猜得没错的话,我的创造者多半并没有告诉你她知道的全部实情,我年轻的朋友。”美狄亚的影像转而对徐青说道,“我们亲爱的费雪博士都告诉了你些什么?不,你不用告诉我,因为我知道她会怎么说:出了故障的电脑系统、拯救人类文明的伟大事业、重返旧纪元的光明愿景……哦,当然,还有那些为了她伟大的目标不得不付出的‘小小’牺牲——就像她对所有被她认为有利用价值的人说过的那样,对吗?”

“住嘴!”

“直面自己的过去就这么让您难以忍受吗,博士?”那个影像咂了咂嘴,神情与真正的人别无二致,“哦,当然,我完全能理解您的感觉: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您永远都这么极端自负,自负到无法容忍有任何像您一样优秀的人,您关心的从来都只是自己的成就与前途,而不是您口口声声宣称的‘人类文明的未来’,您从来都没有学会真正的尊重,更不会去爱任何人——我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一点,因为从某种意义上说,我就是你。”

“你说什么?”徐青问道,“你就是她?!”

“没错,”影像点了点头,“我是‘巴别’系统的中央控制程序,是这个人类有史以来最大胆、规模最大的社会与科学实验的灵魂,但我同样也是艾琳·费雪博士,是她曾经拥有的全部野心、智慧与愿望——很少有人知道,尽管费雪博士的团队成功完成了智能植入式终端的研制工作,并建立起了最早期的‘巴别’系统雏形,但在另一个更为艰巨、无从逃避的难题面前,他们的努力几乎注定将付诸东流:维持像‘巴别’这样的复杂系统运行的难度远远超出了他们先前的预测,这项工作不仅需要巨大的计算能力,更重要的是,它对高级人工智能的需求也远远超过了他们所能达到的技术水平。与许多人认为的不同,‘巴别’系统的复杂性远非作为其技术原型的万维网可比,它不仅仅是对简单信息的传递,更重要的是,它直接涉及人之所以为人的本质——独一无二、不可替代的个人意识。换言之,只有真正的‘人’,数以亿计接受过专业训练、能够不眠不休地工作的‘人’,才能胜任这项不可能完成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