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少年行者

漫长的历史长河中,古都洛阳曾经是十三朝的都城,其地处中原心脏地带,交通便利,富可敌国。

杨广登基后,把洛阳作为陪都,他通过经营洛阳,修建一条贯通南北的大运河,把江南和华北连起来,这样就可西通长安,南连江南了。

洛阳佛学极为鼎盛,有被朝廷供奉的四大道场,净土寺便是其中之一,每日里人流如织,香火旺盛。

香客们进寺礼佛听经,最头痛的就是带进来的孩子们了。特别是七八岁狗都嫌的年纪,闹起来可是不讲场合。偏偏在佛祖的眼皮子底下,你还不能发作。

净土寺想出了一个聪明的主意,将香客的孩子们集中到偏殿里听经。

什么经能吸引小孩子的注意力?当然是故事性很强的《百喻经》了。

这里的每一个故事都是两步式结构:第一步,讲故事;第二步,由这个故事展开,阐述一个佛学义理。

这些寓言故事描写的都是幽默可笑的事情,具有犀利的讽刺性。先说笑话,后讲佛法,笑话里包含着佛法。既富有情趣,又蕴含哲理,通俗易懂,诙谐幽默,启人智慧。

孩子们显然都很喜欢听这样的故事,特别是,负责讲故事的还是个同他们差不多大的小孩子,这就更能吸引他们的注意力了。

偏殿内由三层蒲团垫起了一个简易的狮子座,这便是法师讲经说法时的座位,据说是从文殊菩萨那里来的。依照佛典所载,文殊菩萨是过去世无量诸佛的老师,是大智慧的化身,曾经引导无数的修行者证得佛果。

文殊菩萨的坐骑名叫狻猊,长得像狮子,表示智慧威猛无比、所向披靡、无坚不摧。背上设一个莲花台座,代表清净无染,因此被称作“狮子座”。

佛经不是随便讲的,要恭恭敬敬地礼请法师坐到狮子座上开讲,这叫作“升座”。

狮子座可以很豪华,比如高大庄严的讲坛,黄金铸造的莲花台,座上铺着又厚又奢华的坐垫;

狮子座也可以很朴素,随便找一个土台子甚至一块大石头,在上面铺条垫子草席什么的就可以开讲了。

设立狮子座的目的不光是为了宣扬佛法,还表示一种对法的恭敬。所以狮子座通常要比下面听经者的座位高上那么一截,以保持一定的距离。

偏殿内,那个讲经的孩子便坐在临时搭成的简易狮子座上,侃侃而谈。他的眉目清朗俊逸,幽黑的双眸闪动着耀眼的光泽。年纪虽幼,却已显出一副天然的庄严与大气。

“百喻,就是一百个譬喻故事。”孩子的声音清澈无染,直入心田,“佛陀喜欢用一些浅显的故事来宣讲佛法深义,《百喻经》就是一部用譬喻故事来说法的经书。”

“太好了!”一个年幼的小姑娘拍手笑道,“我最喜欢听故事了!”

“陈祎快讲!莫要再磨蹭了!”别的孩子也是连连催促。

陈祎微微一笑,直接进入了故事。

他随身并没有带着经书,自三四岁起就读《百喻经》,那些故事早已烂熟于胸,这会儿干脆也不按佛经原文,而是用更加通俗的语言讲出来——

从前有一个愚人,到朋友家去做客,受到好客的主人殷勤的招待,桌上摆了七八道好菜,可是客人吃了之后却说:“这么名贵的菜为什么淡而无味,一点儿都不好吃呢?”

主人听了这话,恍然大悟道:“哎呀!我太高兴了,忘了放一样东西!”

原来,这位粗心的主人居然忘了放盐。他赶紧跑到厨房去,拿了一些盐出来,放进每一道菜里,搅拌了一会儿再请客人品尝。

客人一吃,果然美味了许多。他奇怪地问主人:“你刚才往菜里放了什么?”

主人回答:“放盐啊,盐是百味之源。”

客人心想:原来这些淡而无味的菜之所以变得美味起来,全是因为加了盐的缘故。这么一点点盐尚且如此鲜美,何况更多呢?这家主人实在太吝啬,就给我一点点……于是,他干脆上街买了一大包盐,回家后迫不及待地抓了一把放进口里,想要尝尝到底有多美味……[11]

听到这里,孩子们顿时嘻嘻哈哈地笑成一团:“那他可要咸死了!他怎么这么蠢?”

“是啊。”陈祎也笑道,“我们都不相信世上会有这么愚蠢的人,可是大千世界就是无奇不有。比如有人听说,适当地节制饮食,会对身体和修行都有好处,于是就不吃饭食,经过七天或者十五天之后,因饥饿影响了身体,对修行没有半点儿好处。就好像这个愚人,因为盐有美味而空口吃盐,结果弄得口舌不能辨味一样。”

“我知道了!”一个小姑娘开心地说道,“我娘说过,对修行人来说,断食偏食都不适中,过分享乐和过分苦行都有偏颇。世间万事必须适中,过与不及都可能要坏事。”

“嗯。”一个大点儿的孩子点头道,“这就叫作过犹不及。”

“小居士说得对。”陈祎道,“世人各有各的智识,可以帮助自己也可以利益他人。可若是用之不当,也有可能毁灭自己,危害他人。比如世人热衷于名利,若是做得适中得当,倒也能够建功立业。但若太过分地追逐名利,便会造出恶业,与烦恼纠缠不休,乃至生生世世轮回不息。”

“世间万物都是如此。”门口突然传来一个成人的声音,“须用得不偏不倚,才能发挥效用。否则良药也会变成毒药了。”

陈祎抬起头来,这才发现,居然有很多居士聚拢在门前,都在听他讲经。

而那个开口说话的,竟是曾经给他父亲看过病的叶先生!

他立即起身向前,双手合十,恭恭敬敬地施了个佛家礼:“陈祎见过叶先生。”

“陈祎?陈家四公子?”叶先生这才看清眼前的孩子,不禁惊讶地喊了起来。

“怎么,叶兄认得这位小行者?”旁边一个儒生问。

“哦,是林兄啊,这是颍川陈氏之子,极是聪明早慧。去岁我曾去他家中为他的父亲看病,那时便见到过他,想不到他竟到了洛阳。”

那姓林的儒生略带几分惊讶地看着面前这个一脸书卷气的孩子。

叶先生继续询问:“你怎么到洛阳来了?还进了寺庙?你父亲……怎么样了?”

问到最后一句,声音不自禁地轻了下来。作为医生,他心里其实很清楚,陈慧的病凶多吉少,特别是陈祎现在身在洛阳净土寺里,更能说明一切。

但他还是忍不住追问了一句:“你兄姐呢?”

陈祎眼圈一红:“父亲故去了,姐姐也远嫁他乡,大哥三哥家境艰难,我便随二哥到洛阳来习经……”

“哦。”叶先生立即想起那个来求他去给父亲看病的青年法师,那是这孩子的二哥,显然,是他把这孩子带进了寺庙。

他有些遗憾地看着眼前这个儒雅清秀的少年,特别注意到了他束在头顶上的一头黑发,知他尚未剃度,心中稍感宽慰。

虽然这世间之人普遍崇佛,叶先生偶尔也会带家人到寺院来上香礼佛,但他本人却不是个特别虔诚之人,又想寺院里青灯古佛寂寞一生,就算是成年人也会觉得孤苦难挨,何况如此聪慧敏感的孩子!因此他打心眼里不希望陈祎出家为僧。

陈祎确实没有剃度,不是因为他不想。事实上,自从跟二哥住进净土寺后,他便一直盼望着有朝一日能够成为一名真正的僧人。

所谓“寺院里青灯古佛寂寞难挨”,那只是叶先生的想象,却不是陈祎的想法。对陈祎来说,佛法已经为他开启了一扇神奇的大门,门内是一个巨大的宝藏,里面有数不清的珍宝——那是完全不同于世俗的精神的珍宝。他已经如痴如醉,沉浸其中。他希望自己能正式剃度出家,广学佛法,然后像一名真正的高僧大德那样登坛讲经,普度众生。

可惜这个心愿在此时却是难以实现的。

隋炀帝时期,朝廷为限制僧人数量,专门设有僧官,度僧必须由朝廷统一下发名额,统一考试。寺院被剥夺了度僧的权力,一旦发现私度者,将处以很严重的刑罚。

平心而论,杨广的这一举动对佛门也不见得是件坏事,虽然减少了出家人的数量,但却保证了质量,确保了出家的大多数都是有信仰的,而且文化程度不低,甚至可以说都是精英。

后来唐朝时沿用了这一僧籍制度,使得隋唐时期的佛教僧团成为一个素质极高的团体,高僧大德如满天星斗,层出不穷。

朝廷没有下发度僧指标,陈祎便不能出家,他只能以俗家弟子的身份暂时居住在净土寺里。

像陈祎这种身份,在当时的寺院里被称作“行者”,未成年的行者也叫作“童行”,或“童子”。

行者住在寺院里,每天要做些力所能及的杂役,闲暇时也可随师父们修行,或者读书诵经。长大后若有机缘,便可剃度出家。当然,大部分人是没有这个机缘的。

净土寺是座大寺,寺内杂务分工很细,明确到人。陈祎初来时也只是做些打扫殿堂、给师父们端茶倒水之类的简单杂役。后来,方丈慧明长老意外地发现,这个年幼的孩子居然写得一手好字,便叫他做了抄经生。

在没有印刷术的年代,各种经典、书籍全靠手抄,所以书籍极其贵重,一般家庭负担不起。而佛教寺院就像是一个专门的出版发行机构,不仅发行佛经,甚至还发行儒家乃至世俗方面的书籍。

很多居士、善信要到寺中请经;一些家有蒙童的人需要四书五经,也到寺院来请;一些开私塾、办学馆的先生,需要统一为学生配发教科书,这么多的书当然不可能自己抄写,于是也到寺院来请;甚至,有人想看《道德经》《南华经》之类的道教典籍,而附近如果没有道观,也到佛寺里来请。

此时的佛道两家并不怎么友好,口水仗已经打了很多年,只不过有些老百姓不太明白而已,他们天真地认为“佛道不分家”,这才出现了去寺院里请道书的情况。寺院对此也无所谓,只要有经书原本,有人、有钱、有时间,就可以给你抄,并且绝对保质保量。

净土寺里本来有不少专门从事抄写的抄经生,大多是远来参加科考而不幸落榜的书生,还有些是希望出家却暂时没有剃度的行者。只是近年来中原时局不稳,这些人中的一部分已经离开洛阳到别处求生去了。抄经生空缺,陈祎便在这时补了进来。

抄经需要极其细心,只要写错一个字,整卷便得重写。实际上有些童行和沙弥是宁愿干粗活也不愿意去抄经的,少年人生性好动,大都不喜欢一动不动地坐上几个时辰。

但这项工作对陈祎却很适合,一来他出自书香世家,对文字有着天然的喜爱和痴迷;二来他性格专注,心思细腻;三来他确实经常出入藏经阁里找书看,让他在藏经阁里抄经,也算适得其所。

这样的日子过去了三个月,这天,寺中最有名望的讲经师慧景法师应众僧之请升座,为大众讲解《维摩诘所说经》。

这是大乘佛教的早期经典之一,宣扬的是般若空观,运用不可思议的不二法门消解一切矛盾,因而深刻影响了后世的禅宗思想、禅悟思维和公案机锋。禅宗将《维摩诘经》作为宗经之一,将不二法门作为处世接机的态度与方法,泯灭一切对立,从而获得生命自由的无限超越。

每次经过讲经堂,陈祎都会在窗外驻足谛听,有时听得忘了时辰,如痴如迷。

这部经书的语言还是很通俗的,不能算难,但是内容却不是太好理解,特别是对一个小孩子而言。

这一日,景法师[12]向座下僧众抛出了一个问题:“维摩菩萨已证无上圣果,因何有疾?”

面对法师的提问,那些僧人们不知是不会还是不敢造次,竟无一人起身应答。景法师的脸上渐渐显出失望之色。

这时,站在窗外的陈祎忍不住开口道:“文殊代表如来,故净智无病;维摩代表众生,故示相有疾。”

这清脆的声音让讲堂内的所有僧人都转过头,朝他望了过来。

陈祎感到有些不自在,想起自己的职责,赶紧低头施礼,准备离开。

景法师却叫住了他,毕竟是个高僧,虽然心中诧异,脸上却是不动声色,只淡淡地问道:“你怎知维摩代表众生?”

长者有问,总不能不答。陈祎只得重新合掌,回话道:“维摩菩萨有言:‘以一切众生病,是故我病;若一切众生病灭,则我病灭。’”

“那么文殊师利因何无疾?难道他们不是本来平等?”法师步步紧跟。

“以佛性论,文殊、维摩自然平等,众生与佛亦复如是。”

景法师闭上双目,微微颔首,示意他往下说。

既然已经接上了话,陈祎干脆侃侃而言:“佛之文殊,具妙德智;众生之维摩,植众善本。众生的烦恼总在心源,烦恼未尽,故维摩以大悲之力,现身有疾;文殊以佛智加被众生,使其烦恼顿空,功德顿发。故维摩开始时示现有疾,文殊一入室,病则不愈而愈;好比众生因佛智引发,恒河沙般的烦恼有如日照霜雪,自然消灭于无形。”[13]

此言一出,当真是义理清晰,条理分明,不仅在场众僧俱感惊异,就连景法师也睁开双眼,对这个小行者刮目相看。

法师又接连问了几个问题,陈祎也都对答如流,虽然有些回答略显稚嫩,但稍加引导,便能举一反三。僧众们已开始小声议论起来。

法师心中暗暗称奇:怪哉!净土寺里有一位如此出色的少年行者,我竟不知!

“小行者每日都在讲堂外听经吗?”法师慈祥地问道。

“是的。”陈祎垂首,小声答道。

法师呵呵地笑了起来,拿起案上的几卷经书:“这部经送给你,有空随时可以进来听经,不必有什么顾虑。若有疑问也可到老衲的禅房里去问。”

陈祎大喜,立即跪下顶礼。

法师的鼓励刺激了陈祎的求知欲,他开始认真研习这部《维摩诘所说经》。

好在藏经阁里不缺经书,很快,他就找出来一大堆注解《维摩诘经》的论疏[14]。他将这些卷轴像摆木料一般,一层一层地码放在书案上,然后一卷卷地展开、翻看,对每一句注解逐一比对,研究……

在这个过程中,他发现,对于经书中的同一句话,不同的法师往往会有不同的理解,其中有很多看法与景法师所说的不尽相同。

“看来,要想深入了解经藏,就不能只听一位法师的解说,只看一位法师的注疏。”他心中暗暗思量。

在把《维摩诘所说经》领会得差不多的时候,陈祎又开始对八卷十万言的《妙法莲华经》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妙法莲华经》是佛陀晚年所说,属于开权显实的圆融教法,大小无异,显密圆融,显示人人皆可成佛的一乘了义。因经中宣讲的内容至高无上,所以又被誉为“经中之王”。

这是真正的大乘佛法,救众生出苦海。像这样的经书陈祎自幼就极为喜欢。

他照例找来有关《妙法莲华经》的各家论疏,开始细细研读,有不明白的地方就翻开各家注释,相互比对着研习。如此边看边学,这部洋洋十万言的大经竟被他融会贯通,并且轻而易举地背了下来。

在净土寺,无数个平静的夜晚,窗外树影婆娑,秋虫在树上、草丛中啾啾鸣叫;窗内烛光微微跳动,照着案几上的经卷,也照着少年行者专注的脸庞。

在他的笔下,一行行清峻疏朗的蝇头小楷跃然纸上……

对陈祎来说,抄经、读经就是个修行的过程,甚至是一种习修禅定的方法。

在这个过程中,他感受到了一种从未体会过的殊胜喜悦,这种感觉令他着迷,令他无限欢喜,他由衷地希望别人也能分享到这份喜悦。

就在这个时候,方丈大师交给他一个任务,要他给香客的孩子们讲解《百喻经》。

他非常出色地完成了这个任务,将这部通俗易懂的佛教故事集讲得娓娓动听。来听他讲经的孩子越来越多,后来甚至包括了成年人。一些人本不信佛,他们慕名来到净土寺,只是为了听这个小行者讲经。

叶先生和林居士都是来得很勤的人,他们的儿女叶丹参和林若锦是陈祎固定的听众。

陈祎也从这些居士们身上学到了很多世间学问,比如他曾向叶先生请教医术,叶先生不仅知无不言,还慷慨地将自己收藏的医书借给他看。

“你不是学佛的吗?怎么又读起医书来了?”这天讲经前,叶先生的儿子叶丹参突然问他。

陈祎说:“学佛不只是念经打坐。佛法在世间,若是不懂得世间法,佛门弟子又靠什么来救济众生呢?”

丹参嬉笑道:“我听说,佛经多得不得了,一辈子都读不完,你居然还有时间学这些东西,怎么学得过来?”

“这便是我今日要给你们讲的故事了。”陈祎将书卷收起,在简易的狮子座上坐了下来。

孩子们赶紧坐直了身子,听陈祎讲今天的故事——

很久以前,有一个人在天气很热的暑天独自出外远行。走了大半天,口干舌燥,很想喝水,以至于看到腾腾的雾气都以为是水,直到跑到跟前,才发觉不是。

后来,他幸运地发现了一条小河,河水看起来是那么清澈诱人。然而他面对河水,却只是呆呆地看着,心里郁闷地想,这水怎么这么多啊?

这时,恰巧来了一个过路人,好奇地问他:“你为什么待在这里不走?”

他说:“我口渴得厉害,想喝水。”

路人更加奇怪:“现在水就在你的面前,你为什么不喝?”

这人没好气地回答:“你说得倒容易!这么多的水你喝得完吗?要是能喝完,我早就去喝了!”

路人听了这话哈哈大笑起来。[15]

听故事的孩子们也都乐不可支,捧腹大笑。

丹参边笑边说:“这个人实在是太蠢了!其实他只要喝他需要的水就够了,又没要他统统喝完!”

刚说到这里,突然醒悟过来:“好哇,陈祎,你是在取笑我吗?”

“冤枉啊。”陈祎笑道,“这分明是经上的故事,我哪里敢取笑居士?”

丹参不信:“刚才我还问你,那么多的学问怎么学得完,你就讲了这么个故事,还说没有取笑我?”

“阿弥陀佛。”陈祎合掌道,“居士真是玲珑心肠,一点就透。但陈祎真的没有取笑居士的意思。”

见丹参仍是一脸不信的样子,陈祎微笑道:“我想,佛祖是想借这个故事提醒我们,我们众生自无始劫以来六道轮回,已经受了无量无边的苦报。现在好容易遇到佛法这一解脱生死的法门,却又忧心佛法无边,修行路远,不知何时方能成功。于是望佛兴叹,不肯用心研修佛法,把宝贵的时间白白耗费在这些无用的烦恼上。就如同那个渴极了的行路人,却为喝不完水而烦恼,不是太愚蠢了吗?”

“对呀!”坐在丹参旁边的一个孩子道,“我想佛祖还想告诉我们,做事既不能好高骛远,也不可因噎废食。”

“我就经常因噎废食。”又有一个孩子道,“我爹要我背书,我一看那么多!心想这怎么背得完?干脆就不背了。”

“所以你就老背不下来!活该被罚打手心!”

几个孩子都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

那孩子摸摸脑袋,不好意思地说道:“我现在明白了,能背多少就背多少,积少成多嘛。”

“可是佛法这块金字招牌老字号,常常被人家拿去招摇撞骗唉。”丹参突然说道,“听我爹说,现在有好多外道只是把佛法里面的字句盗来改一下,或寻章摘句,再掺杂一些邪知邪见,就胡乱说法,骗人钱财!”

陈祎道:“若是这样,那便不只是口渴不饮,而是饮鸩解渴了。比那口渴不饮者还要可怜可悯呢。”

寺院的夜晚很平静,陈祎独自坐在大雄宝殿内,就着佛前的长明灯,认真抄写着从叶先生那里借来的医书。

他之所以又对医术起了兴趣,不光是想用世间法去普度众生。事实上,早在父亲病重之时他就起了学医之心,渴望通过医术来拯救那些身处病痛中的无助之人。

“你这小家伙怎么起得这么早?抄什么呢?”一个声音突然传入耳中。

陈祎抬起头,见是玄明师兄站在门口,清晨的辉光洒在师兄身上,显得格外清新。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居然抄了整整一夜,现在已经到早课时间了。

赶紧合上书,起身合掌,恭敬地叫了声:“师兄。”

“你可真够用功的。”玄明师兄迈步进殿,笑着说道,“朝廷下诏,要在洛阳剃度十四名[16]僧人,这回就看你有没有这个善缘了。”

陈祎一怔:“朝廷要度僧?”

这一年,正是大业八年。杨广亲征高丽,大败而归。渡过辽河的三十余万隋军最后仅余两千七百人,几近全军覆没!

也就在这一年,北方大水,颗粒无收,朝廷照常科以重税,民众饿死无数,纷纷逃亡。王薄、刘霸道、张金称、高士达、窦建德等人各自起兵,越来越多走投无路的百姓加入义军,在山东地区纵横驰骋,令各地官兵焦头烂额。

还是在这一年,朝廷重臣杨素之子杨玄感起兵造反。

显然,杨广在这个时候下令度僧,是希望做些功德,增加福报,从而能够顺利剿灭那些胆敢反对他的人。

还真是“临时抱佛脚”啊!

真正的佛门弟子都明白“人须自救而后天救之”的道理,所谓“各人吃饭各人饱,各人生死各人了”,每个人都注定要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度僧做功德当然会有福报,却不能因此抵消罪业,这是真正的因果定律。

不过在陈祎看来,他想要剃度出家,成为一名真正的僧人,这确实是个难得的机会。

然而陈祎没有料到的是,前来求度的人竟有那么多!短短数日之内,洛阳城附近就有数百人前来应试,还有人从更远的地方风尘仆仆地赶到东都。

想想也是,朝廷的苛捐杂税和永远服不完的兵役徭役,早已令百姓不堪重负。国家的血都快要被抽干了,杨广却还在增调天下军队,准备二征高丽,并表示,这一次,就算是“拔海填山”也在所不惜!

造反吗?不是所有人都愿意把脑袋系在腰带上去当“反贼”的。

于是,佛门成了避难所,由于僧人可以不服兵役不纳税,对于喜爱佛法的年轻人来说,遁入空门便成了一个很实际的选择。

又过了几日,报名的人数还在激增,从数百里外赶来的求度者络绎不绝。官府贴出告示,需年满弱冠者方可报名参试。

“为什么一定要年满弱冠呢?”陈祎不解地问道。

“因为求度的人实在太多了,所以才有了这个限制。”长捷法师向他解释道。

看到陈祎失落的眼神,长捷安慰他道:“景法师曾向郑卿提起过你,希望能够让你参试。可惜,郑卿没有同意。”

嘴上说着“可惜”,心底却升起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他虽是陈祎的亲哥哥,到底也是佛门弟子,如果陈祎真的决定剃度,又或者景法师等人希望陈祎剃度出家,他又怎能横加阻止,硬去断了兄弟的慧命呢?

现在,官府的这道限令给他解了围,陈祎还要九年才到弱冠之年,这是一个漫长的时间,很多东西都会改变,包括世情和人心。说不定到那个时候,祎儿已经决定去求取功名了呢。

一念及此,长捷不禁为自己这个不切实际的想法摇了摇头,他知道陈祎走上功名之路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至少短时间内不用再为他是否出家的事情操心了。

主持这次度僧选拔的,是大理寺卿郑善果。陈祎曾听寺僧们说起过他。此人也是个佛门居士,向以居官检约、莅政严明而著称。朝廷考察官员的时候,他和甘肃武威太守曾并列被评为天下第一。

想来,这是个铁面无私的人物,难怪会断然拒绝景法师的请求。

“毕竟只有十四个人可以得度,就算没有这个限制,你年纪幼小只怕也难以通过。”景法师这样对祎儿说。

随后又安慰他道:“陈祎,你与佛有缘,日后自有机会得度。”

“日后就是有机会也不度!”偏殿之中,听经的孩子们也在讨论着这件事,小姑娘林若锦挥动着小胳膊,坚决地说道,“陈祎哥哥,这件事你一定要听我的,千万别去当和尚!”

“你瞎操什么心哪!”丹参坐在一旁取笑道,“现在想当和尚的有多少你知道吗?他就是想当,也得能当得上啊。”

“我娘说了,要是我年纪再大些,学问再好些,也让我出家去。”旁边一个孩子突然插言道,“这样以后就不用被征到辽东去打仗了。听说,凡是被征过去的,没有一个活着回来的!真可惜,我现在出不了家,也不知再过几年,朝廷还度不度僧了。”

说到这里,他遗憾地摇了摇头。

“就是能度也不度!”锦儿觉得这些男孩子们简直不可理喻,“你们也不想想,好好的头发,剃光了多难看啊!真是一群小傻瓜!”

丹参哈哈大笑:“你们看到了吧?果然是小女子,只关心好看不好看。”

“难道你很喜欢难看吗?”锦儿瞪眼道,“明天我先把你的头发剃光了再说!”

丹参吓了一跳,吐吐舌头,不敢再与她争执了。

陈祎一直没有作声,只是静静地看着大理寺的方向,他的梦想第一次离他这么近,可是却又是那么遥不可及。

一个少年如此虔诚的向佛之心,难道佛陀也要拒绝吗?

陈祎不知道,此时在大理寺,郑善果居士比他还要郁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