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的临终》
我把活着喜欢过了
先去睡吧小鸟们
我把活着喜欢过了
因为远处有呼唤我的东西
我把悲伤喜欢过了
可以睡觉了喔孩子们
我把悲伤喜欢过了
我把笑喜欢过了
像穿破的旧鞋子
我把等待也喜欢过了
像过去的偶人
给我打开窗!然后
让我听听是谁在怒吼
是的
因为我把恼怒喜欢过了
晚安 小鸟儿们
我把活着喜欢过了
早晨 我把洗脸也喜欢过了 我
《家族肖像》
有灌满水的
壶
和吃了一半粥的
木勺
以及果酒
还有支撑它们
笨重的饭桌
男人
身披粗布衣
端坐着
他有粗壮的胳膊
和坚硬的胡须
眼睛盯着
还有些黯淡的
野外
女人
有丰满的乳房
和卷起的发丝
温暖的小手
搭在男人的肩上
孩子
在圆圆的额头上
沾了泥巴
仿佛惊惶地
转向这边
老人们
与挂在墙壁上
照片里的日历并列
安祥地等待
熊一样的狗
在门口打哈欠
在简朴的祭坛
灯光闪闪
夜晚静静地
抵达黎明
《草坪》
于是我不知何时
从某地奔来
意外地站在这块草坪上
我的脑细胞记忆着
所有该做的事情
因此我以个人的姿态
开始有关幸福的诉说
《大海》
在翻卷的云下
浪花翻涌着星星的皮肤
有时巨大的油轮
会像树枝一样被折断
有时又使独木舟
优雅地漂浮
是一张未被冲洗的
陆地的底片
波浪连接着波浪
隔开神与神
将无数的岛屿关起来
搬运奴隶
粉碎着闪烁的白浪
是最最深沉的碧蓝
对于贫穷的渔夫
是满满一网捕捞的鱼
对于梦想的少年
是一条水平线
向着彼岸反复拍打
是人类诞生前的声响
大海啊
《夜晚,我想在厨房与你交谈[3]》
1
一男一女的中学生
坐在地铁的长凳上
贴着猫一样的笑脸
用粉红色的齿龈交谈着
地铁轰隆隆停在站台
他们俩并没上车
地铁轰隆隆地驶去
这就是这个时代的逻辑
为什么不趁早去做呢
我只顾自己忙碌
我无法关注你们
一直到我这把年纪
2
——致武满彻[4]
今夜你也许还会在哪儿喝酒
听得见冰块碰撞玻璃杯的声音
你在口若悬河时还会突然沉默吧
我们苦恼的理由是一样的
但是,发泄方式却各不相同
你会打老婆吗?
3
——致小田实[5]
只谴责总理大臣一个人是徒劳的
他连一个国家的象征都不是
你的大阪方言是永恒的
而总理大臣却很快换掉
电冰箱里流动着潺潺水声
我在厨房喝着咖啡
因为正义与性相克
所以我起码要把字写工整
然后明天来临
倏然滑进历史
等再从历史里爬出时
却变得捉摸不透和妄自尊大
夜晚,我能向你道一声早安吗
4
——致谷川知子[6]
你生气不是没道理
我说让你爱最丑陋的我
而且不是借着酒意
真的是走投无路了啊
我一定有必要做出
像奥狄蒲斯那样的精神发泄
之后只要不变成瞎子
能幸存下来
合唱团会为我唱什么歌呢
一定是异口同声地喊叫着
所谓的恋母情结吧
那也是有一番道理的
解释这种东西总是晚一步
其实我真正想要的
是荒诞透顶的神谕
5
我已经厌倦了说自命不凡的话
也厌倦了与印刷机的交谈
即便是幽灵我也愿意它坐在我面前
尽管一一回应也让人讨厌
钱要能变成树叶就好了
不是全部一半就够
然后望着树叶
能呆坐一整天
闪电由远而近
要能马上下雨也不错啊
比起法律条文
被盗也许不是坏事
幽灵返老还童
假如回到被下毒之前的岩石
我能够让她幸福吗
6
完全沉默也并非不好
总之像管弦乐的铜钹一样的人
用尽全力呼喊一次或至多两次
之后稳坐不动
至于坐着时干什么
养蜂也不错
于是呼喊的主题也与蜜蜂有关
主题虽说是关于蜜蜂的
结果还是在讲述自己的人生
即便是大喊一声
声调也完全不同
声带、小舌头、舌头
让人觉得都变得极其肥厚
但并不僵硬
唾沫四溅
7
写一张明信片吧
上面写着我很好
但准确说还有点不对
写我不好也不正确
真相介于好与不好之间
如果换个词说一般般又显得有些油滑
所谓的一般般是丝棉般大量的绝望
和铅块一般微量的希望相互平衡的状态
像礼拜日的动物园
挤满了猴子和人
反正我会写一张明信片
在上面写上我很好
尽管还不知道
喝过可乐之后
你和我谁会踏上旅途
匆匆
8
——致饭岛耕一[7]
顷刻之间写下几首像诗一样的文字
你可要掌握这种文体啊
你说你患了抑郁症在嗜睡
可我却患了抑郁症在醒着
因为我不知道该干啥才醒着写东西
因为写着所以大概不会是抑郁症吧
但一切都无聊透顶
连莫扎特我都开始讨厌了
总想触摸些什么
比如做工很好的原木盒子
能摸着就想抚摸一下
能抚摸了接下来就想抓一下
能抓到了还想再敲打一下
你会怎么样呢?
你的手指怎么样呢
大拇指还是大拇指吗?
大便还正常吗?
你个胆小鬼
9
题目是什么都无所谓
给诗起个题目俗不可耐
尽管我是个凡夫俗子
可现在我没有时间给诗起名
如果要起题目的话就起个一切的题目
否则就起这时或那时
院子里的杜鹃花开了
很快它就会不假思索地盛开,美丽无比
虽说如此也不会有杜鹃这样的题目吧
虽然我写着杜鹃
但脑中浮现出来的是别的事情
糟糕的日语到处皆是
如果只有杜鹃与此无关还好
灵魂只有一个
10
——仿查理·布朗[8]
床下有一双穿惯的鞋啊
今早起床时我还想着它
时间与钟表真像
不厌其烦地给我劳动
改变个话题
风从杂草上吹过
我再一次观望看完的景色
话题难以改变
11
如果素昧平生的家伙突然呕吐着
一边倒向你
你能抱住他吗?
当然是在拭去衬衣的呕吐物之前
我也许会抱紧他
但在抱他的瞬间
我可能会把抱着他装进画框的自己
凝视过了
为了先比他人批评
为呕吐物的味儿而呕吐的
是回到家之后
这比伪善的性质更坏吧
举出这样的例子
你也许会说吃不消
可我已经写出来了
怎么办?
12
铅笔掉到床上响起了很大声
妻子翻着身
我很在意这样写
是因为我丢失了过去
回顾过去让人头晕眼花啊
人什么都思考
老实说,太费神啊
尽管自己什么也不去思考
但我还是感觉到铅笔掉下的声音
当啷、叽哩咕噜地滚……
因为不存在过去,也不会有未来之音
所以——
往前不会有丝毫的继续
13
——给汤浅让二[9]
日比谷公园的喷泉被照出七种颜色
在那中间站着一位男人
他沐浴着喷泉张开两臂站着
围在四周的人拍手叫绝
风还很凉
太阳落山前,我正在露天音乐场
欣赏民族音乐
几架纸飞机飞起又落下
班卓琴的声音响起
树梢随风摇曳出无数雷同的歌
音乐既毁灭我,又拯救我
音乐既拯救我,又毁灭我
14
——给金关寿夫[10]
我必须为自己精心做一次
手术
这样唱歌的贝里曼自杀了
模糊记得其他的几个人也是同样的结局
好像把一切和盘托出
但和盘托出的瞬间却变成了别物
在言及被太阳照耀的吸血鬼时
灵魂中的语言与触及空气的语言
既相似又不相似
还记得吗
创作绝句时内心的充实
如果可能想一个劲儿地创作绝句
不然还不如目瞪口呆
手指上戴上漂亮的指环
忘掉自我
《诗人的亡灵》
诗人的亡灵伫立着
面向旧房子雨滴涟涟的玻璃窗外
不满于自己的名字只是留在文学史的一角
不满于只是把女人逼到了绝路
以及在来世安居的清高廉节
虽然已不能再发出声音
但化成文字的他却存在着
在新旧图书馆的地下书架上
仍与挚友争夺着名声
终于无法再回答诗的问题
他相信自己读过蓝天的心
也相信懂得小鸟啾鸣的理由
像锅灶一样与人们一起生活
相信已领会了隐藏在叫喊和细语里的静穆
不流一滴血汗地
诗人的亡灵旁边是犀牛的亡灵
诗人纳闷儿地看着邻人犀牛的脸
不知道与诗人同是哺乳动物的犀牛说:
人啊,给我唱一首摇篮曲吧
请不要区分亲密的死者与诗人
《诗人一个人》
——悼念中国诗人陈超
诗人一个人从高处抛身大地
在这个世界中途退席
听到这个讣告的另一位诗人
只能仰仗语言
在鸟叫个不停的阴天午后
语言停滞
虽然所有的语言都并非与他的死无关
但所有的语言又与他毫无干系
于是,诗
被语言的胎盘包裹
默默地漂浮在
隔开生与死的河流子宫之上
《肖像画》
是谁的身姿凝然伫立于此?
与我酷似却令我难以相信那就是我
也许是我以前的我,或是我以后的我
要么就是一种令我想起我的幻影?
从一根根毛发到衣服的细小皱褶
都因惊人的技术得到了再现
但促成的热情却不属于理性
即便假如这就是本来的我的模样
我也绝未见过这样的自己
我停掉我的全部机能让自己定格
却还是无法阻止自己在这个二元世界里生存
视觉连着触觉、听觉、甚至味觉
超越了语言的框架,统合着人的五感
潜藏在日常情景中的戏剧
是由画家创作的
《去见“我”》
从国道斜拐进入县道
再左拐走到乡村道路的尽头
我就住在那里
不是现在的我而是另一个的“我”
那里有一个简陋的家
狗叫着
院落里种着少许的农作物
我总是坐在屋侧的阳台上
啜饮着焙煎的茶
没有应酬话
我是母亲生下的我
“我”是语言生下的我
哪一个是真正的我呢
尽管早已厌烦了这个话题
“我”居然突然开始哭泣
被焙煎茶呛住了口
患痴呆症的母亲干瘪的乳房
是故乡的终点
“我”一边抽噎着说
可是,默不作声地眺望正午的月亮
更为遥远的开始和结束
一点点地坠落心中
黄昏
听着升起的蛙声
一铺上被褥入睡
我和“我”就变成了(闪耀的宇宙碎片)
《树》
看得见憧憬天空的树梢
却看不见隐藏在土地里的根
步步逼近地生长
根仿佛要紧紧抓住
浮动在真空里的天体
那贪婪的指爪看不见
一生只是为了停留在一个地方
根继续在寻找着什么呢
在繁枝小鸟的歌唱间
在叶片的随风摇曳间
在大地灰暗的深处
它们彼此纠缠在一起
《枯叶之上》
阳光照在铺满地面的枯叶上
虽然依旧看不见和听不到
但也许因为接近于未知
灵魂变得很谦虚
心这么想
一只猫无声地踩着枯叶跑来
如果有安稳的一天,其他都不需要
心仿佛感觉到灵魂在低声私语
贴近晨光
《以为》
以为自己还活着
小鸟一边歌唱一边交尾着死去
以为自己还活着
专心工作的人死去
我并不惧怕自己的死
怕的是小鸟
和人的死
以为自己还活着
叶片被风吹动着树死去
大海被月亮守望着死去
以为自己还活着
我写下的语言死去
在树木和大海和小鸟和一具人的死尸之上
以为自己还活着
《蚂蚁与蝴蝶[11]》
蚂蚁因它们的小而幸存
蝴蝶因它们的轻而没有受伤
优美的语言也许能耐得住大地震
但此刻我们还是谨言慎行,将心中沉默的金
献给压在废墟下的人们吧
《换个话题》
我想要一个小小的房间
和妖精同居
没有自来水却有流淌的小河
能听到远处传来的拉迦[12]
极光取代电灯
主食是森林里的各种蘑菇
换个话题,今天星期几?
我常想这下完了
可又不知道什么完了
在街头请人看手相
人家说手掌上有湖
于是,我试图从湖中看到自己的面容
“矛盾”是我喜欢的一个词
换个话题,你喜欢无花果吗?
有人告诉我
包括蓝天和漂亮的蛇也都这么说
用不着那么烦恼啊
可这与其说是答案还不如说是提问
谜随着年龄一起加深
换个话题,你有名片吗?
我想要一个宽敞的家
因为买不起希望有人送
我会写很多诗报答
犰狳[13]也可以搭上
即便在家里迷路
也还有谷歌地图
换个话题,你是谁?
或许是那样的
不过并不确定
轨道弯弯曲曲
像电车挂钩一样连结起
爱、嫉妒、放弃和希望
窗外看得见阿尔卑斯山
换个话题,这是哪儿?
什么都要数清楚
在校园玩耍的孩子们
抽屉中磨秃的铅笔
家谱记载的祖先
以前吃过的饭团
去天堂的阶梯数
换个话题,你多大年纪?
空中飞着蜻蜓
山坡上建着城堡
年糕烤得鼓起泡泡
尽管怀里揣着谎言
尽管有人在某处等待
尽管颜色被染得多彩
换个话题,地球还好吗?
《八月和二月》
少年把小狗关进笼子
少年把镇石压在笼子上
少年哭了
蝉声聒噪不止
女孩的室内冷飕飕的
我们盖上了数条毛毯
女孩的身体散发着干草味儿
黄昏,雪夹着雨飘降
少年在河岸瞅望着笼子
小狗摇晃着小小的尾巴
太阳灼热似火
在微暗的室内
我们大汗淋漓
不久便一声不响地睡去
少年闭着眼将笼子扔进河里
然后一边哭着跑去
我们睁开眼时
外面已漆黑一团
即使到了夜晚
少年也不停地哭泣
《院子》
年幼的小女孩无从得知
院子的地下
埋着一颗臭弹
很久很久以前它从蓝天上落下
如今
投下这枚炸弹的敌人早已不在人世
这颗埋在关东红土层的炸弹
却不会像树的果核儿一样发芽
院子里飞来一只小鸟
我不知道它的名字
也不想去查鸟类图鉴
他(或她)正在落叶上做瞬间的凝视
跟我所想着不同的事情
这种不同
让我心生遗憾
春天一来蒲公英就开
它的种子从何而来?
黄花朵很快就变成白软毛
不知不觉间乘风而去
种子不知去往哪里
从何而来又到何处去
这一点倒是和我无异
院子里落满了枯叶
赤裸的树下有把椅子
仿佛有无形的人坐在那里
或许那就是少年时的我
被读完的故事书中
少女弹奏的大键琴的音色吸引
心不在焉地梦想着未来
“藏好了吗”和
“还没呢”的回音
在回忆中纠缠一起
院子虽然被人的历史追逐
但也活在自己的历史中
同蚯蚓一起
同云雾、骤雨一起
孩子们在院子的角落里挖了个坑
不是为了埋什么
也不是为了藏什么
他们挥汗如雨
不停地挖着
欣赏了一会儿自己挖的坑
又把它填平
不对任何人说起
《我是我》
我知道自己是谁
虽然现在我在这里
说不定马上就会消失
即使消失我还是我
但我是不是我已无所谓
我是少量的草
也许有点像鱼
虽说不知道名字
我又是笨重闪耀的矿石
然而不用说我也几乎就是你
即使忘却也不会消失
我是被反复的旋律
心有余悸地踏上你心律的节拍
从光年那边奔来的
是些微的波动是粒子
我知道自己是谁
因此也知道你是谁
即使不知道名字和户籍
我也会朝着你溢出自己
我欢喜被雨水打湿
我怀念星空
为笨拙的玩笑笑得打滚
超越“我是我”的陈词滥调
我是我
《黄昏》
黄昏是一部大书
书里写着全部
开始与终结
写在无始无终的页码
为什么在黎明会有冻死者
枯树以后又会怎样
淡忘的小道上,铺路石的影子长长
过去的车夫们的声音低低
夕阳仿佛从被扔掉的高度
已失去消毒的力量
开始羡慕秋色的街灯
孩子啊孩子
那大钟表吃掉的点心怎么办
我从没赶得上的商店踉跄而出
难道要虚无地数着收在帽子里
光的货币吗
降下旗帜败北一日
旗帜无忧无虑地在空中酣睡
洋行的主人以不知怀疑的神态
让丝毫不动的马车嘎吱嘎吱作响
浮雕的影子一时很浓
幼嫩的常春藤知晓明天
但夕阳不在门扉上落下尘埃
不在的人们去了何方
市郊的墓地里灵魂遍地
所有的室内皆是面孔
夕阳啊你忘却了清晨的履历
现在你只在人们的脊背投射温暖
等待着许多的皮影戏被投向天空的夜晚
为了逃奔,夜晚被等待
聆听远处港口的动静
我一边携带拐杖和帽子和枯叶
沿着条条小路
宛如一幅奇妙的铜版画……
《问与答》
彼此成为彼此的提问
无法抵达答案
不久,我们的语言
便溺死在人们的心之井
世界提问时
回答的只有我
我提问时
回答的只有世界
诗终不过是血
星星在寂寥中游移
对话只在我独自的心中
永久地沉默
无奈地成熟
《第四十九首》
有谁知道
我在爱中的死亡?
为再次掠夺世界的爱
还是去培育带着温柔的欲望吧
凝视人时
生的风采让我回归世界
年轻的树和人的容姿
时而在我心中变得完全相同
巨大的沉默不曾为心命名
就触摸着人们紧闭的口
攫取了我所知道的事情
可当时我也是那个沉默
而且我也像树一样
掠夺着世界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