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在一旁对康大鹏讲了这是串子。康大鹏听不明白,人们就说:“你惹不起的,快走吧,串子们去搬兵了。你若不走,一会儿便走不脱了。”
康大鹏怒道:“太平世界,莫非真有明抢明夺的不成了!日他娘,我今日不走,他们敢怎样将康某开销啊?”
众人就笑:“你这外乡人果然是个汉子。片刻就要有你的亏吃了。”
这时就听有人嚷一声:“串子们来了!”
康大鹏抬头去看,果然几十个光头壮汉大步赶来了。前边引路的就是刚刚跑掉的那几个。
康大鹏心下紧了,不敢怠慢,操一根棍子站定。
寒风呼呼地扫过来,沿街慌慌地滚着黄沙。
为首的一个胖汉,看看康大鹏,恶恶笑了:“你这外乡人,真是不懂我们的规矩了。今日坏了我们兄弟的生意,你要包赔的。”一挥手,就拥上来十几个人,将康大鹏团团围定。观看的人发一声喊,慌得四下散开。
康大鹏并不答话,就把一根棍子舞成了风葫芦。那十几个汉子怪叫着扑上来,当即被康大鹏打倒了。那胖汉骂道:“操你娘,看不出哩。”就拔一柄刀抢过来。
康大鹏也骂:“老子今日就算是吃定人命官司,也……”
正在这时,就听有人大喊:“谁在这里闹事?”
众人散开一条路,就见县里的捕快李五带人来了。
李五上下打量了康大鹏一眼,冷笑道:“你是哪方人,敢到林山县来撒野!锁了。”这时冲上来几个差役,就锁了康大鹏。
康大鹏不敢反抗,直着嗓子嚷道:“为何锁我?”
李五冷笑道:“到了县衙再对你讲,走!”
串子们就哈哈笑:“大老爷要请你吃板子哩。”
康大鹏被带进县衙,李五让人给康大鹏松了绑,就笑道:“你这兄弟,本事可算了得,你今日打翻了几个串子啊?”
康大鹏不知就里,一脸呆相看着李五。
后堂一声大笑,方知县踱了出来。李五忙施礼道:“县爷,这人就是那个跟串子们闹事的。”
方知县笑道:“你这汉子好不晓事,无人敢与串子作对的。你姓甚名谁啊?”
李五看一眼康大鹏:“县爷问你话呢,还不如实回答。”
康大鹏听出这就是本城的县爷,忙跪下磕头道:“小的康大鹏,察北人。路过此地,不想给老爷添了麻烦,还望县爷恕过。”
方知县笑道:“本某上任一年,已经听说串子为林山县一害,苦于法不责众。市井叫苦连天,今日听说你与那帮串子争斗,饶是一条好汉,才喊李捕头抓你进衙,免得受了那帮人的伤害。”
康大鹏听罢,忙再磕头谢了。
方知县道:“我看你一身好功夫,就留在县里做捕快吧。”
康大鹏就点头答应了。
至此,康大鹏便在林山县做了捕快。几个月后,李五追捕要犯跌伤了脚,便歇了。康大鹏就做了捕头。康大鹏便出死力来做,街面上果然清静了许多。
转眼进了年底,腊月的风一吹,串子们又过街了。这一天,康大鹏便让差人们四城把守。他吩咐,若有串子进城,一律请到县衙门来。
于是,这一天正午时分,县衙门前已经聚了几百名串子,嚷叫声震得一条街都动了。为首的串子骂道:“官府做得什么心思,把我们弟兄弄到这里做甚?”
正在乱吼,就见县衙的大门开了。先是走出几个差人,再后边,康大鹏大步走出来。四下看看,就拱手笑道:“各位辛苦了。”
串子头名叫赵旺,一条粗壮的汉子。赵旺冷笑道:“你这位官爷好不识相。这腊月天,把我等聚到这里做甚?是否要发给我们赏钱啊!”串子们就哄然乱笑起来。
康大鹏笑道:“今年康某要给诸位立下一个规矩。”
串子头惑然:“什么规矩?”
康大鹏一声喝,四个精壮的差役就从衙内搬出一块丈余长的钉板,稳稳地放在了县衙门前。众人抬眼去看,只见无数铁钉放着闪闪寒光,挺挺地朝天刺着。众人心上一紧,胆子先短了几分。
康大鹏朝赵旺抱拳拱手:“本县今年新立了规矩,串子若要在林山县串年,就要先滚过这钉板。若滚过,不吭喊一声,林山县日后任尔等串年。若滚不过去,今后不得你们在林山县搅扰街民。”说罢,就冷眼看这一群串子。
一下子就没了声音。众人怔怔地看着那钉板。
风呼呼地刮过,沿街扫荡着。衙前的枯树上,一只寒号鸟在风中哀叫,听得人心上直发紧。康大鹏再问一声:“不知诸位滚是不滚?”
赵旺脸上怒气四溢,冷冷一笑:“就依康捕头。串子们本就是生死在阎王簿上做了勾的,难不倒的。”一招手,身后就冲过来一条大汉。他把身上的棉袄脱去,露出一身脏脏的黑肉。一扬手,那件破袄就扔了,手就在胸前啪啪地拍打着,暴出一声声响来。众人就喝一声彩。
汉子大步走到赵旺身边。
康大鹏喝一声:“且慢。各位,这一张钉板必须从头到尾滚过,纵使血流如注,疼痛难挨,却也不许哼叫。”
赵旺笑道:“这个自然。”他就闪开。那条汉子就赤了身,只着一条短裤,大步走上前来。众人捏紧了心,就用眼盯住汉子。
一阵寒风卷过来,如小刀一般,沿街的树枝被割得哗哗痛响。
汉子大骂一声:“我日你娘哎!”就顺势扑倒在钉板上,向前滚去,径直滚到半路,那汉子已经周身是血。汉子忍不住大叫一声:“痛死我了。”就翻下钉板,登时气绝。那血被寒风一吹,登时凝在了钉板上,黑黑的骇人。
康大鹏面色淡然,朝赵旺微微一笑:“赵首领,这一个废了。”
赵旺并不在意,喊人拖走死去的汉子,再一招手,又上前来一个大汉,怒目向康大鹏看一眼,脱去衣服,就扑在钉板上,向前滚去。滚到半路,也是几声惨叫,死在上边了。
康大鹏冷冷地看着赵旺。赵旺紫了脸,再抬手,又有几个汉子上前。然而皆是滚不到头,或死或伤,就号喊着停下来。
串子队伍开始慌乱了。赵旺恶叫一声:“且慢,今日既然康捕头做下这个说头,那么赵某只好应这一个景儿了。”
康大鹏笑道:“莫非你赵爷也要上一上这钉板不成?”
赵旺恶笑:“正是。”就一把撕开上衣,露出一身黑黑的肉来。
串子们高声喝彩。
康大鹏笑道:“今日就看看赵爷的本领。”他一挥手,几个差人就哗地闪开。赵旺大步走到钉板前。风恶恶地吹着,空气中有了冷气滑动的声响。众人抬头去看,天阴阴的,似有一场大雪就要落下来了。
赵旺已经脱得赤条条的,只听暴叫一声,就向那钉板跃去。他向前滚了几滚,似格外滞重。人们屏住呼吸,惊惊地看着赵旺。赵旺的一张脸扭曲了,身上的血已经冒出来。再滚,只差一尺远,他忍不住大叫一声,就歪下钉板。串子们一片哀号,猛扑过去,架起一身是血的赵旺。
康大鹏冷笑一声,就吩咐差人抬走钉板。
血人儿似的赵旺突然暴叫一声:“且慢。”
康大鹏就淡笑着看赵旺。
赵旺奄奄一息地睁开眼睛:“康捕头,你摆下这样一道鬼门关,我等不服。你县衙内若有人能滚过这个钉板,从今往后,我们就依你,绝不再来林山县串年。若不能滚过,我等便不认你这个规矩。”
康大鹏哈哈大笑:“我谅你们要如此苛求与我。今日康某若不做出个样子,岂不是让你们看短了。”说罢,就把衣服脱了,一甩手扔给身旁的差役,然后走到钉板处。
众人屏住呼吸,呆眼去看康大鹏。
康大鹏大叫一声,一个前扑,跃倒在钉板上,向前滚去。只见他鲜鲜的血顿时冒出来,片刻就滚到了钉板的那一端。众人齐声喝彩,差人们就去搀扶。康大鹏摆摆手,翻过身,从那一端又滚向这一端。这一个来回,直看得串子们眼晕。
康大鹏挥手挡住了来搀他的差人,颤颤地站立起来。
众人一片惊叫,退了几步。只见康大鹏已经成了一个血人,浑身上下再无完肤,数不清的血洞仍在突突地冒着血。
康大鹏硬声笑道:“赵首领,你可看得清楚了。”
赵旺被串子们架着,深深拜了一拜:“康捕头,果然英雄。我等服了!”说罢,晃了晃,险些跌倒。几个串子忙上前扶定赵旺。赵旺低声对串子们道:“我们走。”
串子们撇下了几具血糊糊的尸体,蔫头蔫脑地走了。
康大鹏眼直直地看着串子们走了,猛然哈哈大笑起来。那笑声十分惨烈,惊得串子们不时回过头来。
康大鹏笑罢,身子一软,就轰然倒下了……一阵大风生猛地扬起,凶凶地吹过来,满天阴霾渐渐散了。
康大鹏被捕快们慌慌地抬到了城里的“秋林药堂”,请姜秋林大夫为其疗伤。姜秋林细心地给康大鹏周身涂了刀创药。康大鹏养了两月余,周身的创伤方才见好,从此却留下了一身的疤,看过让人心骇。
康大鹏伤好之后,便来县衙打卯。方知县见过他,问候了一下。康大鹏谢了。
方知县摇头叹道:“串子们大多本是凄苦饥民,你如何竟用滚钉板这样狠毒之计呢?康捕头,想来是你做的不是了。”
康大鹏怔住了。
方知县正色道:“你如此草菅人命,已经犯了大清条律。”他一招手,左右几个差人上前,锁了康大鹏。
康大鹏怒道:“县爷,你这是……”
方知县摆摆手,康大鹏被押下去了。
后来有人传说,康大鹏设滚钉板,得罪狠了串子们,串子们便使出重金贿赂了县衙上下,方知县接了串子们的金银,自然要治罪康大鹏了。但方知县并没判康大鹏死罪,只把他押入了大牢。
康大鹏被押三个月后,越狱逃出,上了望龙山落草。
但由康大鹏起,林山县再无串子闹年了。串子们说话竟也是作数的。
本章人物补遗之二:刘海儿的故事
刘海儿做土匪前是林山县很有名气的厨师。
光绪末年间,林山县出过几个有名气的厨师:几个名厨中,唯刘海儿能做一道爆炸菊花油鸡,很是红火过一阵。
刘海儿原是河南人,人们已经记不得他是什么时候流落到林山县的。他先是在街上摆地摊卖一些十三香之类的调料,后来就在林山县开了一家饭庄。据说他能同时在十二个火眼上,同时炒十二道菜,且酸甜麻辣,色味香形,般般皆到上乘。爆炸油鸡一道菜,倾倒了林山县食客们,这一道菜,在刀工火候上极要功夫。工艺如下:先将一只活鸡在沸水中蘸一下,那鸡便尖叫,提出来,便脱去毛,再开膛破肚,取出杂碎,冷水中涮干净便装进早已经备好的佐料,再用柳叶快刀将鸡丝丝连连割成菊花状,然后再放到油锅中去炸。炉火腾腾,油锅滚滚,此时那鸡仍在哀叫,而周身已被滚油激成菊花状。再提出放进汤盘中,勾兑上早已准备好的汤芡。这一道菜便做成了。此时,那鸡头仍在微微动作,一双鸡眼哀哀切切,一张嘴丝丝颤叫。心怯些的食客,会看得胆虚,弱了食欲。
此一道菜,皆靠厨师手上刀工麻利,不容得那鸡咽气,便上了席面。刘海儿这一手绝活,便在林山县叫得响亮了。凡达官贵人豪商富贾喜庆的日子,刘海儿便被请去。
那年秋天,林山县衙出了一个人物,名叫马武。马武原是野民岭铁杆岭的山匪,近年官军进林山县剿匪剿得紧,马武便被县衙招安了,在林山县做了团练。
马团练嗜吃,官椅不曾坐热,便蹿到林山城内沿街乱吃。吃过十几天,便吃到了城东的望月馆。
那天,马武进了望月馆,容貌俏丽的老板乐娘便春风一般到门外迎住。她一声软软的招呼,马武便酥了身子,目光直勾勾地盯着乐娘,脚下便粘住了。
乐娘是城东望月馆乐老板的女儿,曾嫁得两个男人,还不曾生下一男半女,两个男人竟都病殁了。算命先生说乐娘命硬,于是,男人们胆寒,无人敢娶。乐娘便不再嫁。乐老板死后,乐娘做了老板。乐娘脾气刁钻,与店内几个厨师不和。几个厨师便先后辞去了。乐娘便在街上另寻来几个厨师,这几个厨师的炊技却是平平,于是,望月馆便被城内的几家饭店挤对得没了生意。乐娘便恨得心痒。
马武坐下吃酒,几杯酒下肚,竟不知滋味,却是看乐娘直了眼。乐娘本是风月场中人,几句言语,二人便勾在了一处。马武便把乐娘带着进了府衙。一夜风流,二人竟是如鱼似水了。自此,马武常常来望月馆吃酒,大把大把地将钱扔在这里。乐娘便把望月馆开得火爆了。
那天,马武仍来乐娘的望月馆吃酒。马武笑道:“心肝,非是马某挑眼,你这菜竟是吃得淡味。”
乐娘笑道:“林山城内名厨很多,您何不找几位来此烹饪。”
马武哈哈大笑,就让手下去找城内的名厨,到望月馆来做厨事。
那些厨子便使出看家的本领,先是一个厨子上来,做了十几道大菜。马武吃过,就对乐娘笑道:“果然不错。”
乐娘摇头道:“甚是没有滋味。马团练果然是吃粗饭的人,不知这厨事的精细哩。”
马武脸便红了,一掀桌案,让人把那候在一旁等着领取赏钱的厨子绑了,让下一个厨子上灶。
一连几个厨子,做出几十道菜,竟都不如乐娘的意愿。
马武就将那十几个厨子都捆了,押在了狱里。一时间,一城的厨子唬得心惊胆战。
马武就对乐娘笑道:“偌大个林山县竟没有一个像样的厨子?”
乐娘笑道:“这一干厨子,都是些平常手段。林山县还真有一个大有名声的厨子,便是刘海儿,此人能做油炸菊花鸡。”
马武摇头笑:“老马做山大王时便已经领教过了,不过是席面上十分热闹,全看厨家的手快,却也是没有什么新奇的味道。”
乐娘笑道:“刘海儿是城内厨师的领袖。他手快如风,远非这些厨子能比的。他一手可在十二个火眼上烧出十二道菜来,让人看得眼花缭乱,这却是马团练不曾见识过的吧。”
马武听得热闹,便笑道:“如此真要见识见识了。”就让差人去饭馆唤刘海儿来。
刘海儿被差人领到了望月馆。马武见了刘海儿,就笑道:“我想见识见识你刘师傅的绝活。”
刘海儿忙笑道:“马团练是否要小人的油炸菊花鸡啊?”
乐娘一旁笑道:“马团练不点这一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