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屋阴下,在岸边船旁的阳光下,在水杨树和无花果树的阴影下,那位漂亮的婆罗门[1]儿子悉达多同他的朋友歌文达一块儿长大。
他在河边斋戒沐浴和献祭的时候,太阳把他细窄的双肩晒成褐色。当他父亲向学者们讲道时,当他母亲歌唱时,当他在芒果树林里玩耍时,他的眼睛映出光的影子。
悉达多很早就参加了学者们的谈论,很早就开始了同歌文达辩论,很早就同他一起认真练习沉思冥想的技艺。他已经晓得了如何默念这个字中之字“唵”[2]——吸气时他在心中默念,呼气时他也在默念,他的灵用于一处,眉宇间透露出纯洁精神的光辉。他已经明白了如何在自己心灵深处去认识那不灭的、同宇宙合一的阿特曼[3]。
他父亲心中很是高兴,因为儿子既聪明又渴慕知识。看着儿子一天天成长,他父亲期望他长大后成为伟大的教士、学者、婆罗门徒中的巨擘。
每次看到他走路,看到他坐下,看到他站起,他母亲心中总是充满了骄傲;悉达多强壮、英俊、四肢匀称;见到母亲的时候,总是姿态优雅、风度翩翩、彬彬有礼。
悉达多在街道上走过的时候,许多婆罗门的少女看到他,看到他高贵的眉毛、帝王般的眼睛和修长的身材,爱情就在她们心中燃起。
他的朋友歌文达也是一个婆罗门的儿子。
歌文达爱他的程度超过任何别的人——他爱悉达多的眼睛和清朗的声音,爱他走路的姿态,爱他举手投足间完美的风采;他爱悉达多所做的和所说的一切,尤其爱他的悟力、敏锐而强烈的思想、坚决的意志、高尚的使命感。
歌文达知道悉达多不会变成一个平凡的婆罗门,一个懒惰的祭祀官,一个贪婪的买空卖空的商人,一个毫无价值却又自夸的演说家,一个邪恶奸诈的教士,或者一大群羊中善良却愚蠢的一只。
不,歌文达自己也不愿意成为这些人中的任何一种,也不愿成为千千万万个婆罗门中的一员。他愿追随着可爱伟大的悉达多。如果悉达多变成了神,进入了大彻大悟的境界,那时候歌文达依旧愿意追随着他,做他的朋友,他的伴侣,他的仆人,他的持矛人,他的影子。
人们就是这样地爱着悉达多。他使人人都感到快乐。
可是,悉达多自己却并不快乐。
在无花果园的玫瑰小径上徘徊的时候,在淡蓝色小树林林荫下沉思冥想的时候,在每日的赎罪沐浴中洗濯手脚的时候,在葱茏的芒果林深处以完美的姿态献祭的时候,他是人们快乐的泉源,他们都爱他。然而,在他自己的心中却没有快乐。
梦和不息的思潮,从河里,从夜间闪烁的星星,从太阳炽热的光线中源源不绝地向他袭来。他常常做梦,心灵常常不宁;这些梦和这种不宁从献祭的烟中升起,从《梨俱吠陀》[4]的诗句中散发出来,从老婆罗门的讲道词中滴滴落下。
悉达多已经开始在自己身上感觉到了不满的种子,已经开始感觉到父母的爱和朋友歌文达的爱不能永远使他快乐、安宁、满足和充实。他已经开始怀疑那些聪明的婆罗门——他高贵的父亲、母亲以及别的师长——是不是已经把他们大部分和最好的智慧都传给了他,是不是已经把他们全部的知识都倒进了他焦渴的杯子?
他的杯子没有满,他的智怀没有饱,他的灵魂不安宁,他的心情不平静。
斋戒沐浴是好的,不过,用的终究是水;水没有把罪洗去,没有把苦恼的心解脱出来。
向诸神献祭和祈求是很好,然而,这就全够了吗?献祭给他快乐了吗?
诸神又是怎么一回事?真的是普拉迦巴谛[5]创造了世界?难道世界不是阿特曼所单独创造的?难道诸神不是一些造得像你我一样的形体,不但到头来不免一死,而且还短暂如朝露?
那么,向诸神献祭这种行为是不是好和对?是不是明智?是不是值得?
因此,除了向“他”——阿特曼——“唯一的那一位”,人还应该向谁献祭?向谁致敬?
如果阿特曼不是在“我”之中,不在心底的深处,不在每个人都具有的永恒中,那么,在什么地方可以找到“他”?“他”住在什么地方?“他”的永恒的心在什么地方跳动?
然而,这个“我”,这个“心底的深处”又在哪里?它不是肉,不是骨;它不是思想,不是意识——聪明的人们都是如此讲的。那么,它究竟在哪里呢?
为了探究“我”,探究阿特曼,还有别的路途值得寻找吗?没有人指出过这样的路途,没有人知道过这样的路途——他父亲没有过,那些师长们和智者们没有过,那些圣歌里也没有过。
婆罗门知道一切事情,他们的神圣经典记载着一切事。他们研究过一切事情——世界之造成、语言之起源、食物、吸气吐气、器官之排列和诸神的行为。他们知道太多太多的事情。然而,如果他们偏偏不知道这件重要的事,这件唯一重要的事,那么,他们所知道的一切事情还值得知道吗?
神圣经典上的许多词句,尤其是《歌者奥义书》,都提到过这个“心底的深处”。书上写道:“你的灵魂就是整个世界。”书上又说,人睡着的时候,会进入到自己心底的深处,住在阿特曼之中。
这些词句中充满了奇妙的智慧;醉人的语词把先哲们所有的知识全记载在这些经书上,纯洁得有如蜂群采集的蜜。聪明的婆罗门一代一代采集并保存的这些无数的知识,人们不可轻易地忽略过去。然而,对这最深奥的知识,不但完全了解还亲身经历过的婆罗门、祭司、智者又在哪里?在睡眠中得到阿特曼,在清醒中,在生活中,在任何地方,在言行中也能活出阿特曼,懂得这样秘诀的人在哪里?
悉达多认识许多值得敬重的婆罗门,尤其是他父亲——纯粹、博学,备受尊敬。他的父亲实在值得人们仰慕。他神态安详,举止高贵,生性善良,言辞睿智,头脑中满是敏锐而高尚的思想。可是,即便那么博学的父亲,生活幸福吗?内心安宁吗?难道他不也是一个不知足的探求者吗?他不也是满怀着渴求地去喝圣泉,去行祭礼,去读圣书,去参加婆罗门的讨论吗?
他没有错,但为何每天要把自己洗涤一新,试图洗清自己的罪孽?难道泉源不在他自己心中?难道阿特曼不在他身中?
人必须在自己的“我”中找到泉源,人必须保有这泉源。此外,一切都是虚假、迂回和错误。
这些就是悉达多的思想,就是他的渴求,也是他的悲哀。
他常常重复诵念《歌者奥义书》的一节诗句:“梵天之名实在就是萨蒂扬[6]。而觉悟者将得入天堂。”
天堂似乎总是不远,但是他却从来没有真正到达过,他的渴望也就从来没有熄灭过。那些他认识并且欣赏的贤哲之中,没有人真正到达过天堂,也没有人完全熄灭过永恒的渴望。
“歌文达,”悉达多对他的朋友说,“歌文达,同我一起到榕树下去沉思冥想。”
他们到榕树下打坐,彼此相隔二十步。悉达多坐下后在念“唵”之前,先轻轻诵吟诗句:
“唵”是弓,箭是灵魂,
梵天是箭的目标,
射手大胆对之瞄准。
固定的冥想完成之后,歌文达站起身来。天色已晚,到了晚间斋戒沐浴的时刻。他叫悉达多,悉达多没有应答。悉达多坐在那里出神,目光凝滞,像是望着一个远方的目标,舌尖在上下牙齿之间露出一点点。他似乎没有在呼吸。他这样坐着,沉浸在冥想中,嘴里念诵着“唵”,灵魂成了一支箭,指向梵天。
有一天,几个沙门[7]经过悉达多所住的城镇。他们一行三人,全是四处流浪的苦行者,形容瘦削,疲惫不堪,年纪不老不轻,肩上淌着血,满是尘土,身体几乎赤裸着,被太阳晒得黢黑。他们孤独、陌生、阴冷,像是混迹于人类世界中的三只枯瘦的豺狼。他们周身弥漫着一种气息:激情已然冲淡,默然地修行,无情地克己。
晚上,冥想时刻过了之后,悉达多对歌文达说:“明天清晨,悉达多要去加入沙门的行列。他要成为一个沙门。”
歌文达听闻这些话顿时脸色发白。从朋友坚毅的表情里,歌文达看到了他势如离弦之箭的决心。
此刻,歌文达意识到“事情”终于就要开始了:悉达多要去走他自己的路了,他的命运以他自己的自我展开了。想到这些,歌文达的脸色苍白得有如晒干了的香蕉皮。
“哦,悉达多,”他叫起来,“你父亲会准许吗?”
悉达多的目光看过来,样子像刚刚醒来。在闪电般的一瞥之间,他看到了歌文达的灵魂,也看到了他的忧虑、隐忍。
“我们别徒费口舌,歌文达,”他平静地说,“明天天亮的时候,我就要开始过沙门的生活了。这件事我们别再讨论了。”
悉达多走进屋子。父亲正坐在树皮席子上,他走到父亲身后,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直到父亲感觉到他在背后。
“是你吗,悉达多?”老婆罗门问道,“你心里有什么话就说吧!”
悉达多说:“父亲,我是来告诉您,如果您允许的话,我非常想明天离开您这家园,去加入苦行者的行列,我愿意成为一个沙门。我相信父亲您不会反对。”
老婆罗门一言不发。他沉默得如此之久,以至于小窗外一颗颗星星都偏离了原来的位置。
儿子抱着双臂默然而立,父亲坐在席上缄口不语,唯有夜星在空中悄然移行。
沉默终于打破。父亲说:“虽然婆罗门不宜口吐火爆而愤怒的言辞,但我心中却充满了不快,我不愿再听到你提出这种要求。”
老婆罗门慢慢地站起来。悉达多依旧抱着双臂默然而立。
“你为什么还等在这儿?”父亲问道。
“您知道为什么。”悉达多回答道。
父亲满腹不快地离开那间屋子,回到卧室躺到床上。
一个小时过去了,他无法入眠,起身,踱来踱去,走出卧房。透过那间屋子的小窗望进去,他看到悉达多依旧站在那里,双臂交叉在胸前,一动也不动,儿子的衣袍反射着微微白光。他心里感到苦恼,又回到床上。
又一个小时过去了,老婆罗门仍然不能入睡,于是又起身,来回踱步。他走出屋子,看到月亮已经升起。他从那小窗望进去,悉达多依旧站在那里不动,双臂依旧交叉在胸前,月光照在他赤裸的胫骨上。老婆罗门心里苦恼,又回到床上睡下。
又过了一个小时,又过了两个小时,他一次次地起身,从那窗口望进去,看到悉达多还是站在那里,在月光里,在星光里,在黑暗里。
时间一分分过去,他一次次地悄悄起身,向那间屋子望去,看到悉达多仍然站在那里没动。他心中充满了愤怒、焦虑、恐惧、哀伤。
在破晓前的最后一个小时,他再次走进那间屋子。那年轻人还在那里站着。他觉得儿子又高大又陌生。
“悉达多,”他说,“你为什么还等在这儿?”
“您知道为什么。”
“你要一直站着,等到天明,等到中午,等到晚上?”
“我要站着等下去。”
“你会疲倦的,悉达多。”
“我会疲倦。”
“你会睡着的。”
“我不会睡着。”
“你会死的,悉达多。”
“我会死。”
“你宁愿死,也不愿服从你的父亲?”
“悉达多一向服从他父亲。”
“那么你愿意放弃你的打算?”
“悉达多一向服从他父亲。”
第一道曙光射进了屋子。老婆罗门看到悉达多的双膝在微微颤抖,然而悉达多的脸上却没有颤抖,他的眼睛凝望着远方。这位父亲此时才明白,悉达多再也不能在家里陪他了——他已经舍弃自己了。
父亲抚住悉达多的肩头。
“你可以到森林里去,”他说,“去成为一名沙门。如果你在森林中找到了幸福,你就回来把幸福的秘诀教给我;如果你找到的是幻灭,你也回来,让我们再一起去向诸神献祭。现在,去吧!去吻别你的母亲,并且告诉她你要到什么地方去。而我,此刻该到河里去行今天的第一次斋戒沐浴了。”
他的手从悉达多肩上放下,走出房去。悉达多举步想走,但身体不禁摇晃了一下。他强行支撑住自己,向父亲躬身行礼,然后到母亲那里,照着父亲的话与母亲吻别。
黎明时分,他迈开麻木僵硬的双腿慢慢离开仍然在沉睡的城镇。一个蹲伏的身影从城边最后一间茅屋旁站起来,走到那苦行者身边——是歌文达。
“你来了。”悉达多笑了。
“我来了。”歌文达应道。
注释:
[1]婆罗门:印度四大种姓中最上位的僧侣、学者阶级。
[2]唵:梵文读音Om,象征梵天、毗湿奴和湿婆三神的宗教音节。
[3]阿特曼:tman,是潜存不灭、绝对永恒的精神实体,它一般指“真我”“小我”“灵魂”以及“意识”等,与世界灵魂(“大我”)或宇宙统一的原理——梵相提并论。
[4]《梨俱吠陀》:全名《梨俱吠陀本集》,是吠陀中最重要的一部作品,为印度最古老的诗歌集。
[5]普拉迦巴谛:Prajapati,印度教中的造物主。
[6]萨蒂扬:Satyam,意为最终的永恒真理。
[7]沙门:此处指出家修道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