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隐居的老妇

访京城一代名女,

忆桩桩风流韵事。

叹当年世间尤物,

现如今风采犹存。

古人曾将美丽的女子比作斩断男人性命的斧头。樱树必有花凋香消色陨之时,终将沦为傍晚时分烧饭用的薪柴。这是世间的定数,无论何人也无法逃避这样的命运。然而,人却往往不知不觉地踏上好色之路,被意想不到的无常之风吹得七零八落之后,最终郁郁而死。不管世事如何变迁,总少不了这种人的踪影。

人们将正月初七[1]视作可预示一整年命运的日子,这天,我碰巧有事去了京都西边的嵯峨。梅津川果然名副其实,两岸的梅花开得正怒,一派春意盎然的景色。就在我过河的时候,偶然遇到了两位装束风流却形容散漫的美男子。二人脸色发青,看上去不知为何给人某种溃散之感,完全一副因为纵欲过度而自暴自弃的模样,好像已经走投无路得没几天活路了。

“迄今为止我事事顺风顺水,从未尝过不遂心愿的滋味,但独有一愿未了,那就是希望水[2]能像这条河一样永不枯竭。”其中一人叹着气说道。

他的同伴听了一惊。“不,我倒想去一个没有女人的国度,在那里逍遥自在地颐养天年,让宝贵的生命得以绵延。我但愿往后能注视着世间的瞬息变化,平静地终此一生。”

这两个人的想法有着天壤之别,不过都是无稽之谈。虽说人命天定,但人却往往偏要追随尘世的未了之梦,正如这二人,仍在诉说着梦话一般的虚言妄语。

话说这两个人一边漫无边际地聊天,一边沿着河岸散步,双脚肆无忌惮地踩踏着刚刚从地里探出头来的野生胡萝卜缨子和蓟草。两人渐行渐远,竟来到了山坡的北边背阴一面,被一方人迹罕至的荒地勾起了强烈的好奇心。我跟在他们后面走着,只见前方赤松结成密林,远处有一用破败的胡枝子搭成的旧篱笆,上面开了一扇用细毛竹编成的门扉,竟然还留着一个专供狗进出的小洞。目之所及,尽是荒芜之色。院落深处,是一个天然生成的洞穴,上面简陋地覆盖着一些茅草作顶,俨然一座闲静的居所。屋檐上零星孤生着几丛凤尾草,枯黄的爬山虎仍像去年秋天那样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东边的柳树下,从导水管传来静静的流水声,清澈的水流无拘无束地汩汩前行。我不禁心生一念,想看看这样一处清寂净土究竟住着何等高僧,不料这里的主人竟是一位优雅端庄的老妇。

她鹤发丛生,仿佛白霜覆顶,眼神像拂晓时分沉落的月影一般朦胧暗淡。她身上穿着一件蓝色的老式小袖[3],重瓣的菊花纹样上凸显出用名为“鹿子绞”的扎染法染成的白色圆圈,花菱草图样的中幅腰带[4]将结打在正面,而不是背上。虽然上了年纪,却丝毫不显得丑陋。在大概是卧房的房间门楣上挂着一块风雅的匾额,上面写着“好色庵”三个字。空气中飘荡着一股幽雅的香气,不知是何时焚过的,应该就是传说中的名香“初音”的味道吧。我真想索性从纸窗跳进去一探究竟,但还是耐着性子继续偷看了一阵内中情形。只见刚才那两位男子连招呼也不打就径直走了进去。

老妇笑着迎上前去:“承蒙今日又来光临寒舍。世间的男女之事妙趣千百,件件引人沉迷其中,可二位却专程到我这么一个年老色衰的老妇家中……我已经很久没听说过世上的奇闻趣事,耳朵也背了,越发不愿跟人照面,就连话也懒得说几句。我正是因为深感人世之扰,才隐居到了这里,如今已经快七年了。梅花初绽,我知道春天来了;白雪遍地,我感叹冬天到了,就这样过了一年又一年。最近一阵子,我几乎很少与人见面,你们又是为何前来呢?”

“实不相瞒,此番前来事出有因。他被情欲纠缠,我则烦恼难绝,两人都对男女情事懵懵懂懂,不得要领。听闻您是这方面的高人,所以特地结伴而来。请讲讲您过去的故事吧。”

说着,男子在流光溢彩的金杯里倒上少许美酒,硬是递到了老妇面前。老妇好意难违,只得接过来一饮而尽。就这样,老妇在两位男子的劝说下,不知不觉多喝了几杯,借着几分醉意弹起平日打发无聊时拨弄的古琴,还和着调子唱了一段倾诉恋慕之苦的情歌小调。老妇的兴致越来越高,最后似在半梦半醒之间娓娓道出了她波澜万丈的一生和斑斓多姿的情仇往事。

我的出身并不低贱。虽说母亲生于寒门,但父亲可是后花园天皇[5]在位时的公卿近侍的后人。俗话说世事无常、浮华如梦,只可惜家道后来不幸衰落。好在我天生丽质,才得以留在宫中一位位高权重的女官身边服侍。没过多久,我就适应了宫中纷繁复杂却又清高古雅的各项礼法,只要本本分分地做上几年,肯定能够出人头地。然而,就在十一岁那年夏季刚刚来临的时候,我的心开始躁动不安起来。就拿梳头来说吧,总不甘心听凭别人决定自己的发型,而是变着花样请人家帮我特意打理成不留发苞、后髻下垂的岛田髻[6],或是用黑色细绳扎成的浮世髻。对了,当时流行一种名为“御所染”的上等丝绸,我还整日整夜地下功夫为这种布料设计过纹样呢。

说到高官贵族的生活,无论是吟歌赋诗,还是踢蹴鞠玩,总与情色紧密联系在一起。每当我亲眼看见或是听别人说起那些香艳故事,心就怦怦直跳。就这样,情窦初开的我开始满脑子想的都是恋爱。我从四面八方收到了无数倾诉单恋之思的情书。信越来越多,我不知该藏在哪里,便托付一位守口如瓶的守城兵士烧了。奇怪的是,凡是写着那些人海誓山盟的章句和诸神名字的地方,都没有化成灰烬。不得已,我只得将其埋到了附近的吉田神社。

世上恐怕再没有比情爱更莫名其妙的东西了。那些钟情于我的大多是气宇轩昂、洒脱放逸的翩翩公子,但我与他们却没有什么深交,倒是与一位官阶低贱的下等武士越发亲密。这段恋情的初始,我并没有全身心投入其中,可他却死心塌地,爱得义无反顾,一开始就在信上发誓,为了这段感情失去性命也在所不惜。后来,我也朦朦胧胧地坠入爱河,总想方设法与他幽会。终于,我把自己的身体交给了对方,这则绯闻也随即传开了。可越是这样,两人的感情越是如胶似漆。一日清早,我们的事终于败露了。作为惩罚,我被赶回了宇治桥边的老家,而那个可怜的男人却因此命丧黄泉。那四五天里,我简直混沌度日,整天徘徊在梦境与现实之间。夜半难眠之时,常见那个男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枕旁,吓得我惊出一身冷汗,我甚至起了一死了之的念头。又过了几日,我便忘了这件刚刚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

这么说来,再没有比女人水性杨花、忽云忽雨的东西了。因我当时刚满十三,世上的人都对那桩艳闻半信半疑,不认为我真的以身相许。

过去,女儿嫁人出门的时候,一想到将与父母永别,眼泪便会扑簌扑簌地落下来。可现在呢,可能是姑娘家越来越精明了吧,反而见了里外张罗的媒人都觉得不耐烦,心急火燎地随便打扮一下,就迫不及待地跑到轿子跟前轻巧地钻进去,脸上挂着难掩的喜悦。可四十年前又是怎样的光景呢?十八九岁的大姑娘还在家门口玩骑竹马的游戏,男子不到二十五岁是不会行戴冠之礼[7]的。这世道可真是愈加浅薄浮躁了。

我从豆蔻年华就初尝恋爱滋味,后来经历了跌宕起伏的百转千回,被情色之路上的泥垢玷污了全身。现如今我住在这种地方,日复一日地延续着自己并不值得怜惜的生命,想来亦是无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