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使我找回了百倍的勇气,曾经的决心又复苏了。可是一想到弟弟,我还是感到如鲠在喉。现在我和朋友们已不再为美代的事大叫大嚷,另外对于弟弟,在谈到涉及女人的问题时也谨慎了。于是我决定,自己不主动去找美代,而是等待美代主动地向我表明心迹。我多次给美代制造了这样的机会,我屡次把美代叫到房间,让她做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而且在美代走进我的房间时,我还做出轻松自在、漫不经心的样子。为了使美代心动,我还在自己的脸上下了功夫。那时我脸上的疙瘩基本上已经痊愈,但我仍然习惯在脸上抹点儿什么。我有一个漂亮的银质化妆盒,盒盖上雕刻着类似于爬山虎的弯弯曲曲的蔓草。我有时会用那个修饰自己的面部皮肤,但美代来时,我会化得更用心。
这回就看美代怎么做了。可是机会一直没有出现。在木板房里学习时,我也会忍不住时常溜出去,回上房看美代。我每次看到美代时,她几乎都是在忙碌地打扫房间,我只能无奈地在远处偷偷地望着她。
荏苒之间暑假临近尾声,我和弟弟以及朋友们又要离家返校了。我希望在下一个假期来临之前至少在美代的心里留下一点儿难忘的记忆,然而我的这一愿望也落空了。
到了出发的那一天,我们坐上了家里的黑厢马车。美代也和家里所有的人一起来到大门口为我们送行。她既没有看我,也没有看弟弟,只是低着头,像数念珠一样用两手捻搓着拿在手上的淡绿色的十字胸带,直到马车缓缓启动也没抬起头。我心里怀着莫大的遗憾离开了故乡。
到了秋天,我带着弟弟从小城坐三十分钟的火车去了海边的温泉疗养地,我母亲和大病初愈的最小的姐姐在那里租了个房子做温泉疗养。我一直住在那里,继续复习考高中。为了不辱高材生的名誉,我无论如何也要从中学四年级考入高中。其实那时我更加讨厌上学了,但是迫于某些压力,我不得不全力以赴地学习。我每天从那里坐火车上学,每逢星期天朋友们就来我这里玩儿。我们似乎已经忘记了美代。我和朋友们总是去郊游,在海边平坦的岩石上做牛肉火锅,喝葡萄酒。弟弟嗓子很好,又知道许多新歌,所以我们就让弟弟教我们唱歌,并一齐大声唱。玩累了我在岩石上睡觉,醒来以后才发现由于涨潮,原本连着陆地的岩石已变成了一座孤岛。我们觉得仿佛还没有从梦中醒来。
我跟这些朋友关系非常亲密,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当时曾发生这样一件事。那天刮着猛烈的秋风,我在学校被老师狠狠地打了几个耳光。挨打的原因是由于我偶然做出的侠义行为,结果我的朋友们被激怒了。那天放学以后,四年级全体学生都聚集到博物教室,大家决议驱逐那名老师,有的同学还高喊“罢课”、“罢课”。我有些慌了。我恳求同学们说,如果只为我一个人举行罢课的话,那就算了吧。我不恨那个老师,没什么,没什么。朋友们说我胆小怕事,不顾及大家的感受。我感到十分痛苦,于是跑出了教室。回到温泉的那个家以后,我就钻进了温泉池里。被秋风刮断的两三片芭蕉叶从庭院的一角到温泉池投下了黑色的影子。我坐在温泉池边沉思着,感觉自己好像死了似的。
每当不堪回首的往事袭来,我为了摆脱痛苦,常常会自言自语地说,怎么办?我想象着自己惊慌失措、嘴里嘟哝着“没什么,没什么”时的样子,同时不断地捧起温泉水,一遍又一遍地说起了“怎么办”、“怎么办”。
第二天,那个老师向我们道了歉。最终大家没有罢课,我跟朋友们也很快和好如初了。可是,这场灾难使我变得消沉起来。我不时想起美代,终于我感觉如果不去见美代,自己就会这样堕落下去。
正好我母亲和姐姐要离开温泉回去,而出发那天又赶上星期六,于是我就借送她们的名义回了老家。我这次回家没有告诉朋友们,也没有把真实理由告诉弟弟。我想,即使我不说,弟弟恐怕也会猜到的。
我们一起离开温泉,先到一直关照我们的和服店老板那里落了一下脚,第二天我们母子三人起程回家。列车离开站台时,前来送行的弟弟在车窗外露出富士山额头,说了一句“加油”。我毫不掩饰地接受了他的好意,愉快地点头说,好的,好的。
马车走过邻村,离家越来越近了。我的心情忐忑不安起来。太阳落山后,天空和群山都变得一片漆黑,稻田在秋风中沙沙作响,在我听来却是直击胸腔。我不时向夜幕下的窗外张望,突然道旁大簇的白芒草直扑我的鼻尖,吓得我差点儿仰倒。
在大门口昏暗的灯光下,家里涌出一大群人前来迎接。马车停住的时候,美代也从大门口跑出来了。她怕冷似的抱着肩膀。
那天晚上我在二楼的一个房间里躺下以后,一直为一件事情苦恼着,那就是凡俗这个观念。自从发生了美代的事情以后,难道我也变得俗不可耐了吗?谁都会想女人,但是我却不同。虽然一句两句说不清楚,但就是不一样。我这个人,从各种意义上来说都不下流。可是总想女人的人,人们不都是这样认为的吗?但是——我被自己抽的烟呛了一口——我坚持认为,自己在这方面是有思想的。
那天晚上,我想到在娶美代的问题上必定会与家人发生激烈的争论,不禁豪气顿生!我的一切行为都不凡俗,我依然坚信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占有一席之地。我感到十分孤独,至于这种孤独从何而来,我自己也不清楚。我怎么也睡不着,于是就按摩了一回。美代从我的脑海中彻底消失了。当然,我没有玷污美代的意思。
早上我一睁开眼睛,看到外面晴空万里,秋高气爽。我马上爬起来,去对面的地里摘葡萄,同时还叫美代拿一个大竹篮跟我一起去。我是尽量装出轻松自然的样子吩咐美代的,因此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怀疑。葡萄架位于田地的东南角,面积有十坪左右,每到葡萄成熟季节,四周就会用苇帘围起来。我们打开苇帘一角的小门,走进葡萄园。葡萄园里暖烘烘的,两三只黄色的长足蜂在我们的身边飞来飞去。清晨的阳光穿过上面的葡萄叶和四周的苇帘将里面照得十分明亮,美代的身影也变成了淡绿色。在来这里的路上,我还做了周密的计划,此刻我咧嘴坏笑了一下。然而一旦只剩下两个人的时候,反而窘迫得令人喘不过气来。我甚至还特意敞开了小木门。
我个子比较高,不用站在踏板上就能把葡萄一串一串地剪下来。我把剪下的葡萄一串一串地递给美代,美代则用白围裙拭去葡萄上的晨露,然后放进脚下的篮子里。我们一句话也没说,时间似乎过得很慢。我渐渐地烦躁起来。篮子终于快要装满时,美代突然把接葡萄的手缩了回去,我把葡萄硬塞给她,不耐烦地咂了一下舌头。
美代用左手紧紧地握住右手的手腕。被扎伤了吗?我问道。嗯。美代皱紧了眉头。笨蛋!我骂了一声。美代莞尔一笑。既然这样,我就不能再待下去了。我说,我给你上点儿药,然后就跑出了苇帘。我把美代带回上房,从账房的药架上找出一个氨水瓶。我只是把那个紫色的玻璃瓶塞给美代,并没有帮她上药。
当天下午我就坐上最近新开通的灰篷公共汽车离开家,一路颠簸地回学校了。家人叫我坐马车去,可是我不愿意坐带有家徽、泛着黑光的厢式马车,像个大少爷似的。我把和美代一起摘的一篮葡萄放在膝盖上,意味深长地望着铺满落叶的乡村道路,心里感到很满足。我尽自己最大的努力给美代留下了一段美好的回忆。我放心地认为,美代已经是我的了。
那年寒假是我作为中学生的最后一个假期。随着回家日期的临近,我和弟弟互相都感到了几分紧张。
终于两个人一起回到家了。我们首先盘腿坐在厨房的石炉旁,目光四下搜寻着,可是没见美代的身影。我们不安地交换了两三次目光。那天吃完晚饭以后,二哥把我们叫到他的房间,三个人把腿伸进被炉玩起了扑克。在我的眼中,每张扑克牌都是漆黑一片。我借着一个话茬鼓起勇气问二哥,女佣好像少了一个吧。说话时我用手中的五六张扑克牌挡住自己的脸,语气也装出不在意的样子。我想,假如二哥追问起来我也不怕,倚仗弟弟也在场,我就索性和盘托出。
二哥看着手里的牌,一边思索着出什么,一边嘟哝说,是美代,他跟奶奶吵了一架就回老家了,这丫头太犟了。二哥说着出了一张牌,我也扔了一张,弟弟也默默地打了一张。
过了四五天我来到鸡舍,看鸡舍的是一个喜爱小说的年轻人,我从他那里了解到了详细的情况。美代曾被一个男佣糟蹋过一次,后来被别的女佣知道了,她在我家就待不下去了。那个男人还做过许多坏事,已被我家赶了出去。不过,看鸡舍的年轻人还说了一句不该说的。他最后还补充说,那个男人向别人炫耀,美代事后还小声说不要,不要。
新年过后,寒假也即将结束了。我和弟弟钻进书库翻看各种藏书和字画,透过高高的窗户可以看见天上飘落下来的雪花。我们家从父亲传到了大哥手中后,从各个房间的装饰风格,到这些藏书字画一类的东西都在慢慢地改变着。我每次回家都会饶有兴趣地体会这些变化。我打开大哥最近新入手的一个卷轴,那是一幅描绘棣棠花瓣散落在水面的画。弟弟把一个装照片的大箱子搬到我跟前,里面有数百张照片。弟弟一边呼出白气温暖冻僵的手指,一边快速地翻阅着照片。弟弟看了一会儿,忽然把一张贴在新衬纸上的四寸照片递给我。我接过来一看,原来是最近美代陪我母亲去姨妈家时三个人的合影。照片中母亲一个人坐在低沙发上,姨妈和美代并排站在后面,两人的身高几乎一样。背景是蔷薇盛开的花园。我和弟弟头挨着头,目不转睛地看了一会儿。我在心中早已跟弟弟和解了。至于美代的那件事,我犹豫着还没告诉他。我已经能够心平气和地看那张照片了。美代仿佛在动,从脸到胸部的轮廓变得模糊起来。姨妈双手抱在胸前,显得光彩照人。我觉得她们两人长得很像。
注释
[1]明治四十二年即1909年。
[2]日本的一里约3.9公里。
[3]桃花节,又叫女儿节、偶人节,日本的传统节日,时间为三月三日。
[4]过去日本人认为地震、打雷、失火、老爹发怒是四大恐怖事件。
[5]歌舞伎,17世纪日本江户时代形成的代表性戏剧,演员只有男性。
[6]狂言是日本戏剧的一个流派。它与能一道,从猿乐衍化发展而来,狂言与能同属于日本四大古典戏剧之一。狂言一般穿插在能剧之间表演。与能的不同,狂言是一种内容简单而即兴的喜剧。
[7]活惚舞是一种合着大众歌谣拍子起舞、轻快而滑稽的舞蹈。
[8]七五调是日本诗歌、韵文等中的音节韵律之一,以七音节句接五音节句为一个单位进行七、五音的反复。
[9]日语“合欢”的发音与“睡觉”相同。
[10]宝丹膏是日本江户末期发售的一种红褐色兴奋药。
[11]毒壶是装大型昆虫的玻璃容器。
[12]一坪约为3.3平方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