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势迫危临 舍身全爱子 恩深感切 仗义救孤鸾

原来五六年前,两湖、河南一带出了一伙恶贼巨盗,为首的共是五人,四男一女,纵横西南和靠近中原诸省,奸淫杀抢无恶不作,最奇是这为首五贼都是那么天性凶残,忌讳又多,同供奉着一种邪神,是个貌相极美、周身白骨峻嶒的画像,名叫骷髅夫人。

这为首五贼也都穿着一身上画白骨的短装,头上一张人皮面具,也都画着骷髅形像。

遇上他们的人,只要穿着这身打扮,不论贫富男女老少,一体残杀,极少留一活口。

有时却因一言巧合,对了他的心思,非但不再杀害,反倒转怒为喜,有的更认为是彩头,如是富人,便将所劫财物还他,如是穷苦的人,还要给上一些银钱才走,可是隔不多日,必以本来面目上门求见。被害人家如其看出是他,礼敬接待,非但重遭惨杀,全家老少无一得免,索性不知倒也罢了,如其假装不知,又经不起他试验,不能守他前日走时信约,犯了禁忌,有时遭祸更惨,有的被他强迫带走,从此一去不归。家中妻子,只要向外稍微泄露,必遭惨杀。阴险凶毒,无与伦比。又多喜吃人脑,被害的人甚多,有的全家送命,有的虽然留下几个,在他们凶威恐吓之下,也无一人敢于泄露。最可恨是所杀都是寻常富户和一些苦人,真有财势的豪绅恶霸,并不轻犯,就是光顾,至多用计威吓,逼索财物,不伤一人。

开头些时,还只偷偷摸摸,行踪飘忽难于捉摸,被害人家多半胆小惜命不敢报官。

就有胆大的苦主去向官府报案,恶贼早向官府做了手脚,威胁利诱之下,已和恶贼勾结一起。苦主如是寻常百姓,反被官府当面申斥,说是妖言惑众,断无此事,轰了出去。

恶贼照例杀人之后,死尸十九移走,或用各种狠毒方法毁尸灭迹,无法请验。苦主状告不成,痛哭回家,至多两三日,不是失踪便是暴病而亡,总算下余家属还不至于遭殃,民间只管暗中骚然,终日提心吊胆,谁也不敢谈论一字。有那稍微公正一点的县官,或是苦主刚强胆大,较有来历,想为地方捉贼除害,还未发难,人已暴病而亡,也不知怎么死的。一连闹了好几年,恶贼徒党越多,势力越大。

因其行踪诡秘,动作如鬼,平日分别隐伏在各种行业之中,照样和人们相处,公平交易,童叟无欺,在未穿那一身骷髅衣服之时,对人又是谦和又是慷慨,并还常帮人忙,周济穷苦,天底下极少见到那样好人,多么亮的眼睛,也决看不出这班恶贼的破绽。大小巢穴又多,虽有一个总寨,乃是藏聚金银和恶贼每年一次聚会之所,平日主要的人极少在内居住。只有几个假装山民的亲信徒党在彼看守,均各带有妻子,表面看去,和山中穴居野处、土著多年的山民一般无二,耕种樵采也极勤劳,并无一问讲究房舍,无论是谁,也想不到会是一个堆满血腥的地狱和许多恶贼徒党潜伏多年的根据地。而那假装山民的贼党,表面老实懦弱,勤苦力耕,实则本领高强,连同住的老少家属都无一个弱者。

为了骷髅邪教法令严酷,掩饰巧妙,这班看守的徒党,必预照着首领所说,每日虽可假装采荒外出,或是到了夜来,闭户安眠之后,把人分成几班,轮流去往秘窟之中尽量享受作乐而外,平日现在人们眼里时,非但要和真正山民做得一样,连饮食衣服也须做得格外穷苦,不许吞吃不下。这是全教中的第一个苦差使,休说被人看出一毫破绽,便是言动不谨慎,或是不耐日里吃得大苦,无故偷吃点酒肉,也必受到重罚,甚而惨杀都不一定,装得不像,或是吃得太少,不到轮值享受时期,暗入洞中,也所不免。

贼巢原是一片山崖,外面是八九家看守贼党所居的崖洞,内里却有秘径相通,深入半里许,方到山腹里面的贼巢秘窟。外面自成一个小村落,地势虽较偏僻,大小山路有好几条,还有一条专供贼党往来的险径,相隔山口只两三里,山外不远还有好几处村镇。

贼党来去隐秘,本不会被人知道。

内中只有一个少年寡妇王小翠,父亲是个武将,颇有一点本领,人也美貌,晓得江湖行当,人更机警,事前早听人们暗中传说,深知厉害,一见来贼这等打扮,人数又多,自知不敌,手中又无兵器,没有反抗,词色也极自然,不亢不卑,正对贼党的意,并说。

“我少年寡居,共只这点财产,诸位英雄要什么全可奉上,我决不泄漏一字,何必要我母子的命?”

不料无意中几句求告的话,竟保全了一条性命。

因贼党所奉邪神骷髅夫人本是一个寡妇,教中规条虽然荒谬绝伦;全无人性,因其附会邪神,生杀禁忌均有专条,全都不近情理,使人莫测,常人看了认作荒诞无稽的笑谈,教徒贼党却当作圣旨一样看待,不敢丝毫违背。最可痛恨是那么凶杀残酷,对于有财势的人家,却认为做官人都是天上星宿降生,他们官官相卫势力甚大。没有官势的财主人家尚可下手,做官的却惹不得,否则事情必要闹大。真不得已,也只能用计诱胁,不宜明做,更不可以多杀。恶贼平日极少杀害官绅,就杀也是迫于情势,只用手法暗算,并不伤害家属,也不抢什财物。又因邪神是个女体,对于妇女本有几种不杀的条文,《骷髅经》上说到邪神身世,又是一个皇亲国戚的武将之女。小翠本就被贼看中,再加所说竟有几件与之暗合,非但不杀,反以好言相商,要她随同人山,做第五个恶贼的夫人。

小翠因不答应,所抚三岁孤儿必被惨杀,迫不得已忍痛答应,去时便留了心,再三向贼力争,自己孤寡无依,以前丈夫情爱深厚,留此三岁孤儿,不为安顿,问心难安,无论如何也要给我几天限期,我如违约,任凭惨杀,你们如不答应此事,宁死不从。第五个恶贼早为美色所动,又因小翠词色从容,答话得体,便答应了五天限期,放下孤儿走去。

小翠也真机警心细,断定贼党人多,已落他手,非但不能反抗,稍露不愿,母子二人也必受害。仗着客居,娘家虽有一兄一弟,兄长出门多年早无音信,兄弟家住山东,相隔路远,贼党不知自家底细,为保机密,始终声色不动,先将丈夫遗留的数十亩田地贱价卖掉,一面辞别邻里,说自己要回娘家,再往城内托一名武师之女代送孤儿还乡。

对方本是要好姊妹,又是乃夫表亲,自然答应。隔夜背着人在帐子里写好一封血书,做一锦囊挂在婴儿胸前。跟着接连三天都是辞别亲友,随口笑语,装出一脸喜容。第四日日里,估计贼党不会疑心,再照事前与人约定的人家,将婴儿送去,送那家一笔银钱,令其设法扎成一个形似死婴的包裹,到了所说日期,买一小棺埋葬,隔日再由所托至交姊妹自来取走,代其送往山东娘家收养,对外不可泄漏。一切停当,又去坟上,借着祭告亡夫,痛哭了一场,发泄胸中连日所蓄悲愤。刚一回家,便将家中衣物连同所剩的银钱全数送人,再装着兴高采烈,拿了一个衣服包裹孤身上路。

还未走到贼党约会所在,第五个恶贼忽立在身后,现身相唤。这时见到本相,才知那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少年,人颇秀气,越发装出一脸欢喜,互相谈了几句便各上路。前途已有车马相候,小翠推说不会骑马,恐怕跌倒,那贼虽觉小翠是双大脚,这数日来奔走亲友人家,言动大方爽快,料她学过几天武功,更加中意。但因小翠恐他疑心,推说丈夫是个小武职,后来归农,每日随夫操作,从小娇养,又未裹脚,力气还有一点,马却不曾骑过。

那贼热爱头上,又因连日徒党密报和自己暗中查看,小翠神色举动无一可疑,以为年轻寡妇容易引逗,又为一切享受所动,自己人更英俊,这一见人,自更死心塌地,非但深信不疑,反更怜爱。本想带在身旁一同走动,后因同党四贼再三劝阻,说新人不会武功,又是新近人门,许多规条均不知道,住在外面容易泄露等语。后见五贼不快,知其教主之子,掌有大权和教中的生死牌,恐生嫌怨,又说:“教主虽已多年不曾回山,五弟乃是小主,我们均是你的辅佐。这等喜事,理应同到山中总寨大举庆贺。新婚头上,不妨在山中多住几月。好在我们此时人数越多,你只稍微指挥,无须出马。”

五贼闻言方始高兴起来。

本定是在分寨成婚,经此一来,小翠逃走更难。五贼贪恋美色,惟恐小翠无心犯忌,再将教中规矩禁忌和洞中的机关埋伏告知了许多。小翠听了越发胆寒,先想拼命,与之同归于尽,后来看出这为首五贼个个凶狡厉害,凭自己的本领,行刺决办不到,一个弄巧成拙,受到教中最怪酷的刑法,生死两难,真比落入十八层地狱还要可怕,只得忍辱含悲,假意交欢,静等机会。

光阴易过,一晃半年多。小翠常说:“洞中享受尽管穷奢极欲胜于王侯,终日不见天光实是气闷。你还可以常时出去,我却不满年限,经过你们公议考验不能移动一步,实在闷得难受。还是上次所说分寨同居要好得多。听你平日所说,四位兄姊近一年多许多事均不和你商量。我也不知你们底细,只称呼他们大哥、二哥、三哥、四姊,连自己丈夫的名姓都不知道。成婚半年多,还当我是外人,莫要教主公公久出不归,他们表面奉承,当你小教主,乘你爱我新婚头上,万一生出他念岂不可虑?”

五贼因其低声哭诉,本是心生怜爱,搂在怀中,准备温言劝慰,忽然大惊,将嘴握住,跟着纵身出去,随听门外惨号哀告与五贼呼喝之声,但都极低。小翠掩往一看,乃是一个轮值服侍二人的贼党,已被五贼擒住,准备推往神坛。知那神坛,除为首五贼外,余贼无论是谁,上去必遭惨杀,料知那贼无意中走来把话听去,五贼恐其泄露,意欲杀以灭口。那贼虽受冤枉,震于淫威,还不敢高声张扬,同时五贼又将神笛吹动,那是一根弯角的金笛,只一发出信号,不容丝毫违背,也不许人探询,照那吹法,左近群贼均要远避。被擒那贼年纪颇轻,乃是三贼夫妇的爱徒,否则也决不敢随意出入,就这样微一疏忽,引起五贼疑心,也几乎送了性命。

那贼自知必死,神笛一吹,附近一片石室中人立全远避,就是狂呼救命,也决无人敢来。滚在地下哀号,但恐触怒五贼,死得更快,又不敢高声,正在战兢兢连声分辩,说他因事来此,由外刚到,并未犯规,求小主恕罪,饶他一条狗命,声甚惨厉。小翠想起广场后面就是神坛与平日所闻残杀之惨,心中不忍,到底从贼才半年多,虽经五贼指点,有许多规条还不知道,一时激动义愤,匆匆赶上,见五贼变容相向,挥手令退,自恃平日受宠,也未在意。

五贼仿佛气极,把手一松。地上小贼知道有了生机,便朝小翠脚前滚爬过去,将头伏地不动。小翠只顾求情,也不管他,说完,五贼忽又转向那贼说:“你今日犯了我的大忌,照规便可杀你,不是新夫人求情,休想活命。照你所行感恩礼,她已成了你的恩主,以后对你师父师娘如何说法?”

那贼立答:“当以恩主为先,否则天诛地灭。”

五贼立时转怒为喜,将他拉起,相对说了一阵教中的黑话,告以“从此提升一级,须为本教首领效忠,我必另眼相看,但不许对你师父再提一字。”

那贼又跪伏下去,将头贴地。

五贼笑令小翠将脚踏在贼头之上,双手举起,一横一直搭成一个十字,然后回房。那贼也自退去。

五贼又朝小翠埋怨了一阵,说:“方才的话,未了一段被人听去,休想活命。照说连我也是犯法。那是三哥的徒弟强龙,这里以上杀下不须说什情理,我想杀以灭口,本无生路。因你新来不知底细,照教中规矩,被杀的人决不可使外人看见,万一无心撞上,来人不知细情,又非对头,只要不拿兵器,专用口说劝告,接连三次都不肯退,便可释放。就这样,我仍不放心。没料到这厮怕死,竟照教规中最下等的方法,把你当感恩主。”

此举如被他师父知道,死法比今日更惨。他又罚了重誓,十九不致泄漏,我夫妻也许还多出一个心腹了。

实对你说,在众弟兄中我年纪最轻,四姊人又凶狡厉害。老教主虽然男装,是我亲娘,数年不归,杳无音信。我早疑心他夫妇见我代老教主执掌大权,心中不服,又只我一人不吃人脑。四姊天性淫荡,两次勾引。我俱嫌她人大凶毒,想起她生吃人脑时就恶心,装不理会,也恐难免怀恨。在母亲存亡下落未明以前,大哥人甚忠心,只三哥夫妇两人,便加上二哥与之同党,暂时也决不会发难。你说的话我已明白,却是万露不得。

“你既嫌总寨气闷,等过上几日,我先通知他们,一面把教中底细和为首师徒六人的姓名来历提前对你说了,我再同你出山。索性装作有钱的少年夫妇,到处游玩个半年也可,不过你期限未满,如非夫妻情厚,连以前初见时的话均不能说。四姊人最凶狠多疑,表面却是眉花眼笑、美貌温柔,如其相遇,千万留心,不可泄漏一字,否则我虽是小教主,也必受到极严厉的刑罚了。”

小翠闻言暗喜,因再探问五恶的姓名和教中详情,答话迟疑,知恐泄露,也未追问。

这一来可以挟制,越发暗幸,表面自然装得更好。又过半月,接到外面四恶回信,新居业已准备停当,请其迁往居住。因听五贼命人告知和洞中贼党的密报,说新人果是真心相从,体力也颇强幢,夫妻恩爱,来信十分称赞,一面谈到老教主也有了点信息,只是去访问的徒党,未见到她本人。五贼一听贼母,尚在人间,同党决不敢有二心,此后更可随意指挥,越发高兴,便同起身。

小翠见新居恰布置在山东境内,靠近济南一个风景极好的所在,离娘家甚近,心虽暗喜,但知这些恶贼党羽众多,凶残已极,防御又严,想要逃走决非容易,自己又是无家可归,如其回转母家,连兄嫂全家和那孤儿,不通盘筹计停当,难免一体遭殃。如非上来守口,先在湖南,又是客居落籍,共只丈夫一家亲戚,业已嘱咐,不致泄露,此外无人得知,五贼两次询问岳家有无亲属,均说乃父病故阵上,母又早亡,共只生她一人,并无弟兄姊妹,将贼哄信,否则还要派人接来奉养。因循了两月,老是顾忌太多,迟疑不决。

这日,为首大贼在另一分寨大举庆寿,所有徒党均须前往。到后一看,当地乃是山东、河南交界的一条山谷,贼党以前所建分寨均极隐秘,只此一座寨堂隐在乱山之中,地势隐僻,大小山径甚多,领头主持的贼党又是一个精明强干的得力心腹,附近开辟有大片田园,外表像个隐居山中、结寨自保的大土豪。平日专作为首诸贼聚会之所,所有分寨,只此一处专管收赃分赃,向不出外抢劫,地虽险恶,却有秘室与官道相通,不怕外人知道。另外还有一条地道通往后寨,地居危崖之后,形势险要,更加隐秘,外人决看不出里面建有精室,专供为首诸贼居住。

近年为首诸贼人多势盛,凶焰越发高涨,胆子更大,虽然守着教中规条,行凶作恶照样隐秘机密,不使人看出马脚,因自出手以来从未失风,又连伤了许多江湖上的有名人物和成名多年的武师,妄以为天下无敌,趾高气扬,哪有丝毫顾忌?恰巧大贼生日,便在当地大举庆寿,就便受那新归附的贼党谒见首领、正式入教之礼,一切饮食布置均是穷奢极欲,华美非常。因这类邪教昔年曾吃过正派剑侠的苦头,几于全军覆没,只漏网了一两个余孽,还是机缘凑巧才得逃命,被其潜伏深山之中二三十年,方始死灰复燃。

开头共只师徒母子六个恶贼,为了以前惨败,想起心寒,动作格外鬼祟,入教的礼节又极诡秘恐怖,所有贺客全是教徒和新请入教的贼党,无一外人在内。

小翠见此形势业已心慌,同时闻得武当、中条隐居的几位剑侠业已知道骷髅教又在蠢动,已有下山消息。以前便听贼党说过这两起仇敌的厉害,本来就伯群贼恶贯满盈,深陷贼巢同归于尽,再一计算日期,再有几天便是大贼生日。因群贼得知教主人在云贵南疆之中,有信到来,想讨第五贼的好,又因小翠真心从贼,人又美慧和气,对人诚恳,性情温柔,所有贼党,除女贼李金莲貌合神离外,全都喜她,经众公议,准其提前人教。

经此一来,非但脱身无计,只要入教之后领到一本骷髅邪经,由为首五恶贼当众说出教中虚实,便算邪神子孙,稍犯教规立遭惨杀,连丈夫也无法保全。以前所想挟制之法业已无用,再要私自逃走,无论逃到天边,也必将人擒到,受尽凌辱苦痛再加惨杀。

本心更不愿入这邪教。虽然教中虚实早经五贼愉偷泄露,不过多此一层仪式,看上多半夜恐怖景象,一样是逃,危险差不了多少,五贼背后泄机先就犯法,此时逃走,可以用作挟制,要少许多阻碍,一经正式人教,再逃便算邪教中的公仇,死而后已,除非邪教全数被人消灭,哪怕只有一个漏网,也必不能安生。并且行礼以前,入教的越是妇女越要考验她的胆量,必须在那比地狱还要可怕的神坛下面,用各种惨刑杀害那由外面擒来的无辜男女,做得越残忍越好。身是首领之妻,更应格外卖力。自己休说无缘无故杀害好人,便女贼李金莲每用惨刑生吃人脑的凶残之状,听了俱都恶心,如何看得下去?

到时一个手软心跳,虽有男贼爱护,事前向众说明,这次只是人门,等将来胆力练大再传神经,不致受害,多少也必吃亏受气,越想心越寒,逃走之念也越切,正打不起主意。

后寨一面共有五所华屋,为首五贼各居一处,每人均有一片园林,各具形胜,经过大量人工布置,花木繁多,风景甚好。小翠蓄意逃走已非一日,因恐行那人教典礼,前两日无计可施,打算装病,故意做此像是呕吐酸软神气。五贼当她怀孕,自然惊喜交集,本来守在旁边不肯离开,这日恰巧前寨有事会议,照例小翠也须前往,五贼见她有病,再三劝阻,不令同去。

小翠知群贼这一会至少多半日才完,又由黄昏前开始,连夜中饮宴,五贼饮到后半夜才回,虽觉是个逃走机会,但是身旁服侍的人有好几个,均是贼党心腹,多半会点武功,实在无法,便去园中散心。心正烦闷,忽然瞥见在篱外面有一贼党向她跪拜,定睛一看,正是前救那贼强龙,知他乃三、四两贼最宠爱的徒弟,前月调来本山,专管后寨之事,权力甚大,回忆前情和平日所闻,心中一动,贼党本无男女界限,只不奉命不许走进。刚把手微招,那贼好似喜出望外,赶将进来,因听小翠口气吞吐,欲言又止,竟不等开口,先将随行服侍的二女贼挥手喊开。

那些服侍为首群贼的,都是山外掳来的少年男女,由九死一生中经过多次考验才得保住性命,法令严酷,犯决不容,教中鬼头鬼脑的花样既多,尊卑之分更严,休说像强龙这样,只低一级的头领,便是下五级的徒党,也都畏若虎狼,丝毫不敢违背,何况又是专门管理她们的后寨总管,当时诺诺连声,本就必退。小翠见状,又随口说了一声。

“我真讨厌她们,老跟在人身旁。我又不会逃走,真个奇怪。”

强龙只顾讨好,重又下令:“所有人等均须远避,不奉夫人之命,谁也不许近前一步。如敢暗中窥听,莫怪我狠。”

吓得连在附近种花的两个人都亡命一般,战兢兢退往屋内。

小翠见强龙执礼甚恭,便问道:“强头领,你记得上次的事么?”

强龙颤声答道。

“恩主对我深恩大德,死也不会忘记。我知恩主也决不会害我受罚,特来求见。实不相瞒,总寨神堂根本重地,小主和诸位寨主看得最是重要,不是真正可靠的心腹,虽然不会派到这样神差,但是这种神差再难当也没有,奉命的人十九都要吓上一跳。因有教主严命,洞外守望的人假装耕种,须装得和土人一样,休说平日风吹雨打太阳晒,不是我们享受惯了的人所能忍受,单那和土人吃得差不多的粗板饮食,先就无法下咽。每隔三日才可轮流回到洞中,在我们聚会的那几间山腹石洞里面尽情享受一次,因是内外之隔天地悬殊,反更成了苦痛。如其贪嘴,暗中弄点好吃的藏在自己屋里,外用家人守望,本无人知,偏是不许,一被上面查知,这一顿铁丝鞭至少两次死去活来,谁禁得住?同辈之间,哪怕都是不能忍苦耐劳,发现别人有什私弊,照样当时举发,否则他也遭殃,这是洞外留守的苦处,不止一桩,别的不去说它。”

再说洞内当神差的,更是凶险。为了神堂里面这些年来杀人太多,它那陈设布置又极残忍恐怖,小主和为首四位头领心性莫测,更无丝毫情面,不论多么心爱的徒弟,说杀就杀,只要是首领,全可任性而行,不许人开口。他们天性残忍,以杀人为乐,久未杀人便不高兴。

每位首领都娶过几次妻子。除三、四两位寨主而外,单小主一人以前便娶过四位夫人,都是新婚不几天便自生厌,至多三四月,不是稍不如意自行杀害,便是这位夫人无意中犯了教规,或是见不惯那残忍行为,多了两句口,被别位寨主和教徒举发,死得更惨。另外四位寨主,只管三妻四妾多得无数,幸而并不看重,多半分居各地,作为她们富翁所置外室,几时想到高兴才去,或是就便寄宿,作为掩藏之所。休说总寨不会带进,连各地分寨也极少走动,多半连丈夫做什行业均不知道,连买带抢来的美貌妇女虽多,随便杀死的却没几个,各地分寨又有外面抢来专供他们作乐的美貌妇女,一年见不到两次反觉新鲜,所以五位首领,成双的只得两对,连大寨主后日正寿,都无一个夫人出来受礼。小主却是不然,满口讲的是情爱专一,一夫一妻,偏又喜新厌;日,只一有了新人,便将旧人害死,否则日久也必生厌,像夫人这样日子越久恩爱越深的,我还是第一次见到。

教中首领所做的事向不许问,更不许人背后谈论,本来我不敢说,只为人心难料,恩主后日便要入教,上次之事,我和恩主利害相等,无论是谁稍一泄露,定遭惨杀无疑,又知恩主天性仁厚,决看不惯那等残忍情景,早想乘机嘱咐,未得其便。

“还有方才我未说完,总寨外面守望的人虽苦,只要能够忍耐还无危险,像我这样奉命掌管神坛的人,非但终日不见天光,因为教中禁忌太多,许多出乎情理之外,不相干的小节,常认为是犯了神怒,罪大恶极,非杀不可。我们在内,尽管日夜提心吊胆,一个不巧照样受到惨杀,所以是当神差的人,无一个不是表面上受宠若惊,暗中谈虎变色,心胆皆寒。我听说新近调来此地,全是恩主代说好话,可有此事么?”

五贼原恐强龙是三、四两恶的心腹,留在洞中万一泄机,或是小翠言动不仅又被听去,本想另用阴谋杀以灭口,因小翠再三力阻,不愿违背,离山时节索性将强龙暗中喊出再三警告,并代小翠买好示惠,将其再升一级调走。

强龙把那神坛当作地狱一样,巴不得能够离去,对于小翠感恩切骨,同时想起当初为报亲仇寻师习武,误入歧途上了贼船,欲退不能。后见五恶贼越闹越凶,惨无人性,日前又闻武当、中条诸侠有下山之信,越发忧虑。身居虎口之中,五恶贼喜怒无常,稍不顺眼便有性命之忧。另一面女贼李金莲又看中他年轻力壮,想要勾引,深知女贼天性淫凶,长此不从,早晚必遭毒手,如被三贼看破,素来惧内,不敢奈何悍妻,必拿自己惨杀泄恨。又听说小翠后日半夜提前入教,就是多么忠厚的人,和群贼相处日久也必染上凶残习气,就许顾虑以前的事,夫妻合谋杀他灭口。这几件事,无一件不使他胆寒心跳,难得旁边无人,意欲试探口气,再作打算。

“小翠聪明,闻言立时将计就计,非但说有此事,并说自己为他曾向五贼力劝多次才得保全。强龙本来深知为首诸贼凶毒,自然相信,初意只想劝告小翠。”

使其设法规避,并告以应付之法,以为对方新婚情厚,又是一个不会武功的少妇,并无劝她逃走之意。

及至谈不几句,小翠看出有机可乘,晓以利害,一面示意要挟探听口气,先当强龙乃是亲信贼党,虽感救命之恩,又因背后所说先犯教中大禁,决不敢于泄露,照着教中规矩,只一口呼恩主,死活均可听命,以前曾立重誓,至多事情办不到,当无他虑。本来此行凶险已极,就被拒绝也是难怪,万分焦急之中,觉着此是一线生机,打算试他一试,并未十分指望。

谁知机缘凑巧,强龙平日已悔失足,仗着机警小心,又被三、四两贼看重,得到欢心成了心腹,心却又怕又悔,及被第五贼无故凌辱,几遭惨杀,心更怀恨。因是早来当地三月,深知地理。后寨又是归他掌管,听出小翠竟是假意从贼,想要逃走,求他相助,当时大喜答应,并代设计。先恐小翠妇女力弱,山路险峻,逃不出去,自己如与同逃,又恐事情败露,非被迫上不可。后听小翠竟会武功,只要无人追赶便可逃走,一面作为跳崖自杀,照所说走法,如将装束改变,必能逃走无疑。

匆匆议定,天己快到黄昏,强龙便请小翠回房把饭吃饱,对于下人,只管令其避开,决不敢强,无须顾忌。独自假装步月来到后园,自己必来接应。先往左近崖洞之中换取装束,连防身兵器都无须带,一切均可代办。

小翠喜出望外,匆匆回到房中喊来下人,提前把饭吃饱,说自己有病喜静,不要你们跟随服侍。先给五贼写下一封密函,大意是说,为了爱子受迫从贼,并非所愿,本想行刺,同归于尽,因见对方恩爱情浓,不忍下手,一面看到贼党罪恶滔天,本已气愤,看在平日恩情,还想忍耐下去,不料你们偏要逼我人教。这类万恶的邪教以前听你说过,我本良家妇女,为你所污已是终身之恨,再要入教做贼,行凶作恶,誓死不为,但又无力抗拒,近日患病,全由于此。今夜越想越难过,觉着你们早晚恶贯满盈,到时玉石俱焚,我也必死,不如早点自尽,还可落个耳目干净,不致到了入教之日,看到你们那些惨无人道的罪恶,还要逼我下手。我生既痛心,逃又无力,只得一死。这些可怜的男女下人早就被我分别遣开,不能怪他们。我已将你那面神牌带在身上,照你所说已得邪神相助,你如迁怒害人,我必化为恶鬼要你的命。未了几句话,原是小翠平日探得教中迷信的禁忌,故意写在上面。写完,将信放在桌上,外面画有教中符号,下人决不敢动,也不怕人偷看。出时神态从容,一物未带。

到后院等了片刻,强龙悄悄掩来,说:“这里好在尊卑分严,手下人照例不许多说多问,又是夜里,重要一点的头目均在前寨宴会,并还由别寨调来许多美女,连小主也高了兴,意欲通宵作乐,恐夫人在后寨守候,并命一个小头目传话,令我转告,被我探明底细。恰值只有两个人,已被遣开,今夜逃走再妙没有。”

说完便引小翠由那两尺来高的花篱悄悄越过,乘着山月初上,途中道路明暗相间,一点不费事便先逃往左近崖洞之中。

强龙在外守望,小翠在里面改成男装,藏好兵刃暗器和所备数十两金银、一个小衣包,轻轻喊了一声“强大哥”。强龙便自走进,又由身旁取出贼党用来化装的假胡须和染面色的药水,连头颈双手都染成了黄色,再将所换衣履扎成一包,用一块大山石扎好,准备小翠走后抛往园旁不远绝壑之中,一面却将鞋子、手中留下,抛在壑旁危崖草树丛中,再推一块大石,将崖腰草树压碎一些,任其滚落,作出小翠自尽痕迹,以防贼党追赶。

小翠见他年纪只得三十来岁,对于自己样样尽心,始终恭谨,不带一毫邪念,想得十分仔细周到,也是万分感激,一面拜谢,定要结为兄妹。强龙推谢不掉,只得应诺。

小翠见他陪跪在旁,相隔颇远,人颇正派,觉着贼党之中也有这样好人,越发感动,因强龙定要护送一段,非等小翠越过崖旁险径才肯回去,还有好几里路。一面借着沿途山石树木掩蔽,一面温言劝告,要他及早设法改邪归正。

强龙低声哭道:“妹子,你哪知我苦处?真个一言难尽。我当初原是本份耕农人家,只为年景荒旱,欠了土财主两担粮食,第二年恰遇丰收,知道财主家利重,省吃俭用,加了两倍还他,以为无债一身轻,从此可以太平。哪知仇人阴毒,假说契约丢掉,寻到再还。我爹不知他是有名的铁算盘,看中我家十多亩肥田,人又忠厚,如将粮食拉回,等他寻到契约再还,又恐利上滚利,吃亏太大,对方更说他家好几百顷良田,去年见你们受到荒灾,借粮全是好意,如何当我小人?你不相信,寻到契约再还也是一样,还说了许多气人的话。旁边一个狗腿子又做中证。又是上了大当,连过三年,契约虽不曾寻到,仇人见面反更和气。”

我爹心想债已还掉,人家并未提过,他们借契太多,遣失张把也是常事,何必非要讨还?显得多心小气,还伤情面。又过了两月,接连听人谈起,说他叫铁算盘,那年春荒,是借他粮食的人全受了害,诡计甚多。不还契约,收人家双份欠粮,一担还成十担,也是方法之一,这还是便宜的。我爹才着了慌,托人前往讨还欠据。那人还报,说他怪我爹多心,听了那些赖债穷鬼的谣言,并说不出三日,无论如何也必交还,只管放心。

哪知第二日便来官差,将人捉去,过堂吊打,硬说久欠不还,连本带利加了二三十倍,把田屋全折给他还不够,要代他白耕十年才罢,所有田地出产均有定量,不够的又算欠债。我爹一算,这阎王债下一世也还不清,悲愤情急,本已气病,又因背后咒骂了几句,被他吊打,气病而死,我娘跟着被逼上吊。

我才十岁,先逼我代他放羊。我心恨毒,将他那一群羊全数赶向山涧里面,孤身逃走。遇见一位武师,打算习武报仇。学了九年去寻仇人,又因人单势孤,铁算盘的狗子也会武功,竟被打败擒住,正要活活将我打死。内一老长工认出是我、绑吊时暗中示意打的都是活结。这时正吃夜饭,他恐连累,不敢明放,抽空在外放了一把火,一面假意报警,说我还有余党。狗贼父子正准备酒足饭饱毒打我消遣,一听火起,还有强盗,全着了慌,全数赶去。我便乘机挣脱,带伤逃走。在外面流落了两年,到处寻师访友。最后遇见三寨主夫妇,不等本领学成,便蒙他们相助,将仇人全家杀光,如非我再三求告,连那些长工也都不免。因知我感他们恩义,样样得他们欢心,格外信任。等我学成武功在外走动,入教之后才知上了贼船无法下来。

“我虽想要脱离火坑,无奈他们天性凶残,党羽众多,一个个狡诈非常,就能逃将出去,不比你们女子还可深居不出,难于寻访。早晚必被寻到,难逃毒手。妹子今夜能够逃走,也是所有机缘样样凑巧,你又拿着他的把柄。他就知你真逃,恐也未必敢于穷迫,何况地势处境样样合适,这条绝壑首先无法打捞尸首,随身衣物银两又未携带一件,这一改作男装,染了皮色,无人能认得出。他们近山一带并无举动,难得山外来的贼党均已到齐,万一遇上个把,你只照我所说信号提两个字,后面再有来的,行辈要低好几级,照例不许向首领发问或是转告别人,来到这里,也不会泄漏出去。你武功又是家传,包你一路平安。至于我,只好听天由命,静等恶贯满盈,同归于尽,决无方法可想。不过我听妹子的话;遇见被害的人,必以全力暗中解救。不能那是无法,我决不自己害人罢了。”

小翠闻言、越生同情,也凄然答道:“大哥不必灰心,人只要有志气,多么危险艰难也能脱出。此去小妹只有一分法想,我必为你尽心就是。”

强龙闻言,刚刚变色摇手,大惊道:“妹子,你得脱虎口已是万幸,你不知他们有多厉害,这等想法万来不得!如其为我受害,真个死不瞑目了。”

话未说完,忽听飕的一声,一片玄云凌空飞堕,落向二人面前。月光照处,乃是一个黑衣短装的怪人。二人不禁大惊。

小翠看过白骷髅的装束,见那人装束相似,来势这等突然,又将去路拦住,越发心慌,悲愤情急之下,哭喊得一声:“我与你这恶贼拼了!”

刚扬刀猛斫过去。对方哈哈一笑,也未拿什兵刃,只一伸手便将刀抓住,力大异常,休想夺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