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南腾越西南,滇缅交界,重山峻岭绵亘杂沓,溪流泉瀑纵横交错。其中都是亘古无人的荒山野地,森林甚多,往往回环数百里不见天日。除却林中藏伏的各种毒蛇猛兽之外,更有许多奇奇怪怪的虫蚁,俱都凶毒已极,沼泽间的瘴气又重,休说孤身行旅,便是大队人马带了兵器、食粮想要横冲过去也办不到。为有种种危险灾害。常人从来不敢深入。但这里面财富甚多,非但珍贵药材、兽皮多到无数,更有荒金、石油好些天然富源埋藏在内。一些贪利的山野土人把那大片森林认作衣食父母,虽不敢犯了奇险深入腹地,每当雨季过后也常结伴裹粮人内,大都走进个十里八里,将所采掘猎取的贵重物事得到手中,立时急赶回来。每去之前都是战战兢兢,戒备甚严,一路东张西望,探索前进。一经得手上了归途,便如死里逃生,去之惟恐不速。
这类古森林中多是千百年以上大树,上面枝叶重叠交错,互相盘结,密压压难得见到一线天光,光景昏暗。许多地方非人的目力所能看出。那林木最密之区暗如深夜,静沉沉不透风雨。去时带有特制的灯火,从头到脚均有防御,这一往返照例不眠不休,稍微耽搁时久,便择空旷之处分班小睡。睡时人用特制大皮囊吊向树上,外面放上许多专避蛇虫的草药,另由不睡的人代为守望。这样比较虽要减少一点劳苦,可是人少不行,还要去过多次,识得地理,或由常时往来森林的老土人做向导才能办到。否则,林中树木十九相同,终年黑暗,又无日夜之分,稍一疏忽便认不出东西南北,一旦迷路,便活活困死在内。又易着火,那几处休息停留之地常人先寻不到。就这样一个不巧遇到毒蛇大蟒,或是林中潜伏的猛兽,仍难免于伤亡,能够保得全数平安归来的简直极少。其实上人拼了性命、卖尽苦力,所得十九被人巧取豪夺了去,落到手里并没有多少。遇到雨季连衣食都混不上,能获小康的千百人中也挑不出几个。
自来采办林中物产的,多是几个土豪猾商主持其事,在国境交界设肆交易。有那心稍平一点的,专收零星土人自家拼性命换来的林中物产,虽然计物所值,所给不足八之二三,把人家应有利益几于全数剥削了去。土人多半勤苦耐劳,长于冒险,年月一多,还能积蓄起来顾全衣食,偶在无意之中采掘到几样珍贵之物更是运气。为了言语不通,天性诚朴,受欺己久,只要肯卖力气,一样可以成家立业,习久相安。那些猾商虽有心计巧取,不劳而获,彼此交易尚凭心愿。除同行暗中勾结,一家不要家家不收、故意挑剔、颠倒贵贱,使前后物价不同、骗取暴利而外,尚无打骂欺凌强夺之事。那极少数的小康之家便由此成立。那被土豪恶霸雇用,或用巧计骗卖为奴的土人却是凄惨已极。非但多么贵重之物都要全数交上,平日还要受那鞭打虐待。所得不多,或是空手回来,打完一顿藤鞭,连饭都不许吃饱。遇到雨季,还要代主人耕种土地,终岁劳苦,直到老死。
或在森林之中被毒蛇猛兽咬死了事,永无翻身之日。土人偏又迷信鬼神,无论受雇为奴,均被主人威胁利诱,使其杀鸡折箭立下重誓,明明受尽虐待压榨,心中只管悲苦,极少逃亡反抗。而这些坐享现成的豪霸全都富比王侯,威势惊人。
有那最工心计的惟恐土人怀恨,见到珍贵物产故意不为取回,只采掘一些不值钱的寻常东西回来敷衍,并还聘有武师打手和有本领的恶奴监督前往,果然所得更多。于是大家学样,都用重金厚礼,聘请有本领的人相助,领了土人入林觅取。这班领头的武师恶奴大多贪残凶横,地在国境交界、深山之中,又无人管,稍不如意,随便杀死,任性鞭打,更不用说本身还要抽头,隐没一些。聪明一点的土人知道巴结,寻到贵物偷偷献上,几次过去,讨得欢心,样样均可随便,还好一点,忠厚一点的便吃足了苦头。可是那森林方圆好几百里,地在高丽贡山西南、黄工岭深山之中,人能走进去的只有一条路。
为了形势奇险,休说林内,便那来路山口,数十里山径野地,也是奇禽猛兽、毒虫蛇蟒出没之区,危机四伏,一不小心照样送命。照例第一天赶到森林边界,在附近山洞中住上半日,养好精神,再往林中走进。沿途采掘猎取,直到一片能透天光、广约数十亩的湖荡旁边为止。前面林木越密,无法再进,从来无人走进十里以外。本来是做这一行苦业的不是土人,便是蛮人,没经过的人也受不了那样艰险劳苦。
主持中最有名的人号称四大家,三大家均是云南省的富豪,内有一家姓孟的乃金牛寨的上司,为首寨主名叫孟雄,据说是诸葛武侯所擒蛮王孟获之后。虽是蛮人,因其娶有一个续弦妻室名叫牛凤珠,原是一个客死异乡的镖师之女,生得十分美貌,平日爱若性命,渐渐染了汉人风俗,也颇欢喜汉人。所居原在腾越城外山野之中,为了性喜打猎,时带爱妻常往森林边界猎取乌鲁,偶然也同土人入林探险,采取荒金药材之类。但他另有地方,与另三家去处不同。这日打猎回来,因听有一贵官去往寨中拜望,忙带几骑人马当先赶回。牛凤珠率领大队人马随后跟去,中途遇见大雨,去往庙中暂避。刚一坐定,便见四个官差拿了弓刀,冒着大雨,往殿旁驰进。随听和尚说来人是追两个逃犯,听说犯人武功颇好,只为生有重病,又受官刑,刚由邻县押往省城投案,不知怎会被他逃走,来到庙后厨房内偷吃了些东西,藏向草堆里,被人看见,知道早来搜捉逃犯之事,恐受连累,前往报信,如今官差赶来,就要捉去等语。
凤珠见那官差,还有三人,拿着两副枷锁,看去又重又大,守在对面廊下,一个个横眉竖目,其势汹汹,看来已不顺眼。那三个该死的官差又朝凤珠不时指点说笑,以为对方山寨妇女,说笑无妨,不料犯了凶星。凤珠见那三人似在评论自己头脚,神态轻狂,鬼头鬼脑,本就有气,想要发作。忽听鞭打喝骂之声,转眼一看,乃是两个少年犯人已被先四官差用铁链锁住,连打带踢,在大雨地里横拖倒曳,喝骂而来。那两少年俱都面有病容,被人反拷双手,带了锁链,身上衣服也被打破,露出白肉红伤,有的地方业已见血,骨头却硬,也在厉声回骂。听那口气仿佛为抱不平,打伤豪绅狗子,被对头诬良为盗。别的人声杂乱没有听清,不由起了同情之念。
凤珠二次想要发作,和尚正送茶来,笑说:“这两人把省城将军的女婿打伤,此去休想活命。两个穷人敢和富贵人家作对,胆子也太大了。”
凤珠闻言心中一动,又见两犯人业被官差戴上重枷和脚镣手铐,正在打骂议论,内一少年犯人人最昂藏,骂得最凶,连挨了好几十鞭仍不住口。为首官差非要打得他住口才罢,余人正在做好做歹,看意思似因案情重大,恐生意外,乱哄哄正闹着一团。恰巧另一少年犯人好似力竭声嘶,倚在壁上,朝众官差怒视,偶然也跟着骂上几句。忽然回过头来,凤珠正立殿前廊下注视,双方目光恰巧相对。和尚业已遣开,凤珠忙用二指按着嘴唇,使一眼色,将头微摇。少年犯人立时会意,忙将同伴碰了一下,嘴皮微动,也不知说些什么,二人同时住口,不再咒骂,众官差也自停手。一个官差假装好人,并还问和尚讨了碗茶水递过,由此目光一齐转向正殿这面,神情越发轻薄,交头接耳,说笑不休。
凤珠所带蛮兵均在偏殿避雨,身旁只有四个贴身蛮女。主仆五人本就年轻美貌,南荒天热,穿的又是蛮装,风珠原是汉人还好一些,那几个山女年纪既轻,周身又未穿什衣服,只上身一件云肩遮着双乳,下面一条莲叶短裙,一身雪肤花貌倒有大半裸露在外。
这班虎狼色鬼一样的官差调戏民间妇女本是家常便饭,越看越起劲,为首两个竞相绕着长廊走往正殿来找便宜。总算和尚看出不妙,在旁警告,同时瞥见偏殿之中矛影刀光和一些奇装异服、貌相凶猛的蛮兵,想起孟家土司的威名,连当地官府俱要怕他几分,这几朵鲜花都有毒刺,招惹不得,这才息了妄念。
南荒暴雨照例来得也快,去得也速。下时仿佛天河倒倾,瀑布也似,一阵风过,当时云散雨收,满地奔流转眼都尽,头上天色反更鲜明。这时日色业已偏西,天是一色澄碧,只有小小两片白云在天边缓缓浮沉。殿前花树上雀鸟交呜,繁阴满地,大雨之后甚是凉爽。天一放晴,对面官差便押了犯人起身。凤珠见那两个少年业已疲惫不支,拖着数十斤重的重枷重锁,一颠一拐,踏着地上雨水,走得十分狼狈,越发激动义愤,忙命心腹蛮女暗下密令,先命几个蛮兵偷偷尾随下去,看其是否就此起身,还是送往衙门囚禁。等人去后,又故意与和尚谈了一会,方命备马起身。刚被和尚送出,走不多远,便遇蛮兵回报:官差因省里催提犯人太紧,早来被他逃走,又耽搁了半日,现已准备连夜起身。但见犯人伤病均重,恐其死在途中无法交差,现正想雇轿马,无奈土人知道他们向不给钱,饮食自备,还要打骂,得到信息,是有马的全都逃走。太阳已快落山,市集早散,正在为难,向人打听谁家有马和车轿,想抓官差。
凤珠原意打听明了下落,回去逼着丈夫用金银去向官府行贿买放,一听这等说法,再想起那些官差的可恶,忽起杀机,立时喊过四个精明强悍的蛮兵,令将衣装换掉,扮作赶集回来的山民,带上几匹马,分为三起,先装路过,对方一问便讲生意。这些狗差必当山人好欺,一说必成。等他上马,假说抄近,引往野外树林之中除去,将这两人救下。说完,蛮兵带了几个同伴和十三匹马,照着所说,分成三起,往前走去。凤珠知道对方步行,又带了两个有伤病的犯人,决走不快。回顾来路,人家庙字均在坡后,并无人迹,便将手一挥,带了手下三四十个蛮女蛮兵,绕往前面荒野树林之中埋伏等候。
那两少年一名王翼,一名时再兴,上辈均是前朝遗民,由蜀西故乡逃来腾冲附近莲山隐居,种了几亩薄田。因奉先人遗命,虽然读书习武,并不求取功名,专以耕田度日。
农家生活本极勤苦,二人少年好友,又都慷慨好义,欢喜扶危济困,爱打不平。当地邻近滇缅交界,虽极偏僻,却住有一家姓金的豪绅,本是山民,改土归流业已多年,家财豪富。弟兄二人各有一点功名,因妹子生得美貌,经人拉拢,送与省城将军为妾,非常得宠。恰值正妻病故,又扶了正。当年两郎舅又结了亲家。经此一来,金氏弟兄威势越大,横行城市,无所不为。王、时二人住处离金家二龙庄有三四十里,平日虽有耳闻,心中愤恨,无如强弱相差太甚,相隔又远,从未见过,也就不以为意。
为了耕田所得不够食用,这日同往山中打猎,归途遇见一个穷苦山民号哭飞奔而来。
拦住一问,才知那山人蓝山在山中得了一大块麝香和别的贵药,正在高兴,想往市场去换两丈花布、几斗米吃,不料被金家狗子小阎王金文郎出来打猎撞见,硬说他是偷盗而来,强夺了去,还要鞭打。蓝山跑得极快,业已逃走,因舍不得那块麝香,逃时气不过咒骂了几句。狗子大怒,带人由后追来。因与二人相识,知其肯帮苦人出力,哭求相助。
话还没有说完,狗子已带了几个恶奴赶到。二人到底年少气盛,一时激动义愤,迎上前去。因见对方人多,心想擒贼擒王,一出手先将狗子擒住,打了一顿,立逼狗子将所夺庸香还有一大块获苓一齐还与蓝山,并令恶奴退远,立下重誓,不再欺压善良,方始罢休。狗子迫于无奈,只得照办,众恶奴也被吓退,不敢上前,白吃了一顿苦头,带着重伤哭了回去。
金氏弟兄只此独子,闻报大怒,当夜便与官府商计,卖盗攀赃,说二人是杀人强盗,将人捉去,关在监中。因当地官府心肠较软,虽不肯驳他面子,终觉二人不过年少喜事,好打不平,罪不至死,不肯往死里办,二人也不肯招。金氏弟兄心疼狗子,又因多年威望,连家中养的狗都无人敢于欺侮,这两人如此大胆,将狗子打成重伤,如不杀以立威,面子难看。因恨地方官不肯尽心,连夜命人骑了快马去往省城告知妹子,强着妹夫派人将这两个犯人提往省城当强盗办。那将军本就惧内,狗子又是他新选中的女婿,闻报大怒,哪还管什伤天害理,立发令箭火牌,专差来提,准备押到省城严刑处死。
二人虽因那官不肯造孽问成死罪,受刑也不甚重,但是钱可通神,在牢中困了数月,吃了不少苦头。天气又热,本就有病,来的官差狐假虎威,再一虐待,途中非打即骂。
这日一早行经腾越城外,二人自知此去必死,忽然乘隙逃走。饥疲交加,人又有病,四肢无力,好容易扭断枷锁,逃出毒手,余力已尽,一路掩藏,逃到庙的后面,越墙进去,在厨房中偷吃了点东西,藏向草堆之中,被和尚发现。满拟出家人必肯方便,自己周身是伤,病还未愈,也实在走不动,正向和尚商量暂避一日,不料暗中已去引了人来。二人戴上重枷镣铐,知无幸免,走时悲愤填胸,还口喝骂,又捱了一顿毒打,越发寸步难行。走出不远,两次想要自杀,均被官差拦住。看出伤病太重,恐在途中死去,无法交差,这才改说好话,一面到外寻找车马山轿。无奈这些土人均怕应官差,是有车轿骡马的纷纷藏避。天已不早,正在路旁为难,一面命人去往左近民家打听轿马,忽见两个山民骑马走过,身后还有三匹空马,忙即喊住。
山人原是蛮兵假扮,知道这些官差言而无信,恐被识破,开口便要大价,并说后面还有伙伴,共有十来匹马,钱少却不肯去,又只肯送出七八十里,远了不去。众官差表面全都答应,准备到了前途再用官家势力威逼。果然不多一会,又有山民带了空马走过,连山人所骑共是十三匹马。内有两个山人推说急于回家,各自走去。众官差哪知利害,因听同行山人说有小路可以绕走,要近得多,免得错过宿头,想乘夜凉多赶点路,早日回省讨主人喜欢,心想自己共有七人,多半都会武艺,不怕山人闹什花样。说定,便由山人引路起身。
王、时二人已被绑在马上,一口气跑出十多里。众官差中有一老年捕快比较机警,觉着山径险恶,树林甚多,荒野无人。又见二山人动作轻快,看去颇有力气,一前一后不时用上语互打招呼,面带诡笑,心中生疑,刚纵马向前厉声喝问:“你这东西把我们领到哪里去?如何这样荒凉?想作死么?”
山人还未及答,前去二人突由林中迎面飞驰而来,见面也不理人,与当头山人微一招呼,便纵马反身驰去。老捕快看出不妙,正喊。
“诸位总爷弟兄留意,快些将马勒住,取出兵器准备!这几个东西不是好人!”
忽听林中芦笙吹动,众官差也全警觉,耳听身后哈哈大笑,回头一看,四方八面均有蛮兵拥出。
为首官差和那老捕快看出来人与庙中所遇蛮兵一样装束,还当方才说笑所闯的祸,妄想打着官家旗号上前分说。刚把马头一勒,耳听飕飕连声,内有三人首先应弦而倒,老捕快也中了一箭。紧跟着好几十个蛮兵蛮女各持刀矛弓箭如飞驰来,当头一骑正是庙中所见为首山妇,带了四名山女,已抢到王、时二人面前,纷纷动手,斩断绑绳,将人救下。
下余蛮兵不容分说杀上前去,矛箭齐施,众官差倒被杀死了六个,老捕快也在其内。只为首官差武功较好,勉强冲出重围,正往前面飞逃,迎面忽又飞来一口尖刀,正中面门,“哎呀”一声翻倒马下,寨兵也由后面追到,当时杀死。
那用飞刀的正是王、时二人所救山人蓝山,因知二人为他受罪,对头还在派人到处捉他,不敢在当地停留,逃来此地。因听土人说,方才有几个官差强向民家索取轿马,井有两个犯人在内,蓝山心疑那是王、时二人,仗着腿快,跟踪追来。刚到,便见二人被众官差绑在马上走过,因由横里抄近路翻山而来,路近得多。不知林中伏有救星,心中悲愤,人单势孤,又不敢上前。正想暗中尾随,跟到前途再打主意,忽见埋伏发动,二人业已遇救,惊喜非常。正要赶去相见,恰值一骑逃来,扬手一刀,便自打死。
王、时二人先在庙中见那山装美妇暗中示意,人在急难之中,虽然有点动念,但知仇敌势力太大,谁也救他不了,何况一个山妇。走了一路,早已想过拉倒,万想不到救星来得这么快,自是万分感激。凤珠救了二人,因恐蓝山泄机,还不放心,后经二人力说,蓝山也说仇敌到处捉他,现已无处栖身,又是孤身一人,情愿跟往金牛寨做一寨兵,永不离开。凤珠总嫌他貌相丑恶,又令折箭为誓,方命寨兵放下,一同回寨。分人移尸灭迹,以防官家看破讨厌。到寨一说,寨主孟雄对于凤珠早就由爱生畏,有些惧内,又最喜汉家人,虽觉事闹太大,一旦风声泄漏,官家决不甘休,但是木已成舟,无可奈何。凤珠知他妒念最重,同时将话想好,说狗官差对她调戏,如何可恶,才动的手,再一撒娇挟制,用话激将。孟雄一想,事已至此,只得罢了。由此王、时二人便在金牛寨中住下,凤珠每日尽心招呼医药饮食,仍养了两三个月方始复原痊愈。
蛮寨之中男女相见本极随便,凤珠年轻少妇嫁一老蛮王,举目无亲,难得有此两个同种族的英俊少年日常相见,竟把二人当着自己人看待。便是寨主孟雄,因王、时二人文武全才,知书识字,又听枕边之言,对于二人也极看重,男女双方不知不觉日久情生。
只为凤珠并非荡妇一流,王、时二人更是感恩心重,寄人篱下,全仗主人护庇,虽觉女主人美貌温柔,待人极好,万分感激,并无他念。哪知过了不到半年,风声越紧,省城将军原是朝中亲贵,威权甚重,一听派去的人连同回名府县派来的护送捕快全数失踪,断定被人劫去,悍妻又在每日絮贴,非要擒到犯人不肯甘休。再说所辖省境出此大案,官私两面均下不去。越想越急,一面悬下千金赏格,一面通令各州府县加急严缉,不论死活,均要寻到下落。偏巧官差途中雇马之事被土人看去,无心泄漏,事前又有蛮兵避雨之事,蛛丝马迹,在在启人疑心,如非孟雄家财豪富,平日安分,所管蛮人部落甚多,势力颇大,当地官府虽然疑心到他,不敢招惹,没有往省里密禀,否则早已寻上门来。
孟雄却是年老怕事,不愿与汉官结怨,每日谈起,便自忧疑。后来地方官不敢明说,却用言语试探,并请孟雄相助查探这失踪人的下落。凤珠听丈夫口气常时带着埋怨之意,情势也越紧急,当时动手的人虽是自己心腹,终恐泄漏机密。夫妻二人暗中商量,孟雄本有一处别寨,在黄工岭森林角上,地势极险,又在森林那面深山之中,从无外人敢于出入。内里共有三四百个蛮人,都是一些犯了蛮寨法规的蛮人,以及别处部落中掳来的异族,由一个同族酋长和几个心腹蛮兵率领,在当地森林中采取荒金和各种珍贵物产,半年一次运往山外贩卖。同是一片森林,惟独他这小金牛寨松原山偏在森林一角,却是有山有水,物产丰富,并有一片十多里方圆的湖荡,当中还有一个小岛,风景极好。一面是那亘古无人来往的原始森林,林木最密,十九骈生并列,并有毒蛇盘踞,由前面入林的人决难通过。他走这一面形势既险,又有盂雄所派蛮兵把守,毒矢厉害,中人必死,这条路差不多成了孟雄的私产。
下余三家土豪虽然垂涎后山这一角的财富,无奈孟雄势力大大,斗他不过。再说山形地势也太险恶,便是金牛寨的蛮人也不敢轻易来往。孟雄夫妇偶然乘兴往小金牛寨湖心碧龙洲赏花避暑,都要带了大队蛮兵伐木斩草,搭桥开路,戒备森严,才能前往。那险的两处须用百丈绳梯缩身上下,因绳太长,遇到风雨暴至,稍一疏忽,便是粉身碎骨,一落百丈。别的不说,单准备这许多上下攀援的用具,便要许多人力,没有走惯的人能否安然到达还不知道;如由林中取路更是危险,中间许多大树穴中都有各种毒蛇大蟒成群潜伏,瘴毒之气奇重无比。稍微走进,不等为蛇所杀,先就中毒倒地,周身紫黑肿胀,不消多时化为一堆脓血而死。旁边的人稍微沾染,照样中毒倒地,休想活命。被寨兵看见,还要当成敌人看待。思量无计,只得罢了,无形中简直成了两个世界。
凤珠因见丈夫忧急,事情也实可虑,便和孟雄说,将王、时二人送往小金牛寨碧龙洲上隐避,助前派首长盂龙管理那些采荒的蛮人,并教他们识字习武。盂雄原有此意,因见爱妻和王、时二人情厚,日常相见,忽然遣走,所去虽是物产丰富、风景极好之地,但是相隔太远,以后来往不便。中间还要翻山跳崖,横断森林,连经好些奇险,一个不巧,遇见狮群、猛象和别的毒蛇猛兽便难活命。惟恐少此二人爱妻心中不快,便自己也和二人越处越好,对于时再兴更是情投意合,不舍分离,为此迟疑不决。当日越想越可虑,实在无法,正想开口,不料凤珠先说出来,自合心意,立传密令将二人请来,告知前事,令其改了山装前往,又派了二十名精悍寨兵引路护送。
二人虽不舍得主人,无奈风声紧急,只得起身。走时,孟雄夫妇假装打猎,一直送进山口,方始饮酒分别。内中王翼早和风珠互相种下情根,忽然远别,万分不舍,心乱如麻。因从未当面通过情傣,又当着孟雄,越发无话可说。到了途中。几次登高回望,均见盂雄夫妻向他挥手,越发难过。时再兴见他目有泪光,想起每日男女相见情景,忽然警觉,心中忧急。且喜双方分手,此去不知何时才得相见,不便明劝,暗中拿话提醒了两句。王翼听出言中之意,也明白过来。二人也自走远,来路已被山崖挡住,只得一同进发,连经奇险,前后走了两三天方始走到。
在当地主持的酋长孟龙年已六旬,乃孟雄之侄,妻子已死,只有一女,名叫兰花。
因其为人威猛多力,当地蛮人多由金牛寨发来的山人和有罪之人,对他父女最是畏服,盂龙赏罚也极分明。各路要口峰崖均有蛮兵把守撩望,为了当地毒蛇猛兽危害大多,那些口子每处不过三五人,只管防备严密,当时仍不免于伤人。寨规又严,按时轮值,不许退缩,凡是轮到防守的人都是心惊胆寒,能够到了日期替代回去,便认为是大喜之事。
起初都是些独身蛮人,后因兰花看他们日常出没森林奇险之区,危机四伏,出死人生,朝不保夕,实在可怜,再三代为求说,准许他们把妻子接去,分班入林,不似以前每日均要犯险。一面又将林中珍贵药材移植到湖心小岛之上,以为不时之需。
孟龙只此一女,万分怜爱,平日言听计从。先见所说都向着那些奴隶罪人,还恐他们就此偷懒,所得不多,被寨主知道怪罪。哪知换了新法,按月轮班人林,去有定时,手下蛮人有了家室,不似以前日常都要与死神搏斗,刑罚也宽了许多,全都感念兰花的好处,劳逸相均,人人努力。不像以前终日愁苦悲叹,常遭鞭打,没有休息,非但每月多得,单那碧龙洲上药材的出产便可够数,觉着爱女能干,渐渐由她做主。兰花得到父亲宠信,差不多的事便独断独行,也就不再禀告。山民自然比前好过得多。但是兰花虽讲情理,善用人力,行起法来更比乃父还要严厉,治得众人把她当作天神一般看待。
这时父女二人同了几个亲信头目正在花棚底下吃瓜,商计运送山中物产往金牛寨交纳之事。忽接沿途防守的山人传报,说有两个汉家人乃老寨主夫妇好友,带了二十个蛮兵,准备来此久居,帮助他父女管理采荒之事,并还带有象牙令牌。孟龙知那象牙令牌等于寨主亲来,来客两个汉家人,不知寨主对他们怎会如此看重。这块象牙令牌如是交与来人执掌,由自己起直到全山蛮人均可生杀由心。不知此是凤珠对于王翼关心大甚,再三和孟雄说,他两个是汉家人,又生得秀气,此去久居碧龙洲,恐其蛮人不服,孟龙人又粗野,万不肯听话,如何对得起人,特将这面令牌交与二人带去。孟龙却当是叔父生疑,派人来此监视,也许还有密令,对他不利,所以另外带有好些蛮兵。当时闻报又惊又疑,急怒交加,但又不敢不去迎接。
正在悲愤,兰花气道:“我爹爹对叔公这样忠心,为何派人来此监视作对,又是两个汉家人?听说近一二年叔公对小叔婆越发宠爱,她也是汉家人,来人想是她的娘家亲戚。爹爹只管装病,由女儿代往迎接。说好便罢,说不好,他们汉家人多半脓包,我先给他一个下马威。真不讲理,欺人大甚,索性日后想法将他杀死,只要同来蛮兵打发回去,决不怕走漏风声,就说来人去往林中打猎,被狮子吃去,也不是没有话说,省得受那外人恶气。”
孟龙再三劝令慎重,叔父惧内,弄得不好便有杀身之祸。兰花力言。
“无妨,我自会见机行事,就给他们丢个小人,一点苦吃,也在暗处。”
说完,带了几个男女蛮人,全身披挂,急匆匆迎上前去。
王、时二人不知孟龙父女业已得信,兰花亲自迎来。因听同行蛮兵说,还有半日便可到达,森林也刚走完。先恐遇险,还绕了远路,否则早到。只要走出这条山谷,穿过一片密林,望见大片湖荡,便是碧龙洲,小金牛寨就在湖旁不远高崖之下,连日跋涉,恨不能当时赶到。正在说笑,忽听头上有人用土语朝下问答。来路途中业已遇到过几处,因当地土语不大通晓,在金牛寨这几个月和男女主人相见又是汉语问答,同行虽有数人能通汉语,忙着赶路,有些地方均须鱼贯而行,又不宜高声说话。想起逃亡在外,此去深入蛮荒,不知何年何月才归故乡。王翼更把女主人的倩影时常横亘胸头,不能去怀。
山人又多粗野,无可多谈,问知沿途问答的均是防守的人,心中有事,也就不再往下多问。
这时又听问答,王翼人最机警,觉着这次双方的话颇多,中间并还断了两次,双方似在争论,直到为首蛮兵厉声怒喝方始退去,不由心里一动,向其询问,答话又极支吾,吞吞吐吐不肯明言,越生疑心,悄告时再兴,说:蛮人性野难测,休看寨主夫妇待我二人甚厚,女寨主更是我们恩人,你看沿途形势何等险恶。女主人行前暗中嘱咐,曾说孟龙性最凶猛,为防万一,故此强劝寨主将这向不轻用的象牙令牌交我二人带在身旁。
并说此牌关系重要,所到之处生杀由心,样样可以作主,孟龙决不敢抗。如其失礼,随便打骂俱都无事,上来非将他制服不可。话虽如此,我却不以为然,觉着山人虽然凶野,天性爽直,可以恩结,以力服人总是不妥。方才他们问答,问他不说,定有原故,我们小心一点才好。
正说之间,旁一寨主忽然近身低语道:“二位汉客身边象牙令牌最有用处,少时如其有人作对,只要将牌取出,必定俯首听命,决不敢动你毫发。前面便出谷口,请取出来,省得吃亏,不现此牌,他便可装不知道,欺侮你们。我们又不敢和他动手,只好两边不帮。要不,请你将牌取出,吩咐一声,到时我们便可上前和他打了。”
二人闻言立时醒悟,料知蛮人尚武,因见寨主过于厚待,心中不服,想试试自己的本领,互一商量,王翼力主:“对于山人须要恩威井用,单是结交,一样被他看轻,索性上来给他看点颜色也好。这面象牙牌交与二弟紧藏身边,我如打败,也不可以取出,非但被人看轻,他决不会心服,还生反感。借了老寨主的势力欺压他们也不光鲜,不是我辈所为。”
再兴也觉有理。议定之后便告寨主:“承你好意,不要多管,我们不怕人欺,你们到时只作旁观好了。”
王翼见谷口相隔只有丈许,隐闻谷外兵刃相接金铁交鸣之声,知其有心示威,还没料到为首的会是一个蛮女。正在表面从容,暗中留意,往前走去。刚出谷口,忽听飕飕连声,寒光连闪,一左一右由两旁横飞过去,离人不过尺许远近,稍微冒失往前一闯,便被那两枝好几尺长的梭镖打中。随听女子“嗤嗤”冷笑,知其有心戏弄,已知自己来历,决不敢真个伤害。回手向时再兴稍微一摆,令其缓进,索性连寨主所赠缅刀也不拔出,假装不见,依旧往外走去。走不两步,又有两枝梭镖接连由左打来。王翼原是家传武功,手疾眼快,看出那镖照准身前飞来,想吓自己一跳,并非打人,不禁有气,少年好胜,左手一探,先将第一枝梭镖凌空撮住,瞥见第二枝梭镖相继飞到。这次来势更猛,离头也更近,便不再用手去接,忙横手中镖用力往上一打,随手打飞,高起六七丈,寒光闪闪,映着当顶阳光落将下来,斜插地上。刚一回身,想看镖的来路,忽听一声娇叱,接连又是几支长矛投到。日光到处,瞥见发那镖矛的乃是一个妙龄蛮女,穿着一身短装,白衣如雪,玉体半裸,相貌仿佛绝美,立在半山崖上。对面崖坡还有几个男女壮汉,正用长矛纷纷往下投掷,更不敢怠慢,忙将手中那枝铁镖当成兵器,下挑上打,左挡右击,舞动如飞。晃眼之间,先后七八枝长矛、五枝梭镖全被打飞,映着日光,纵横激射,各飞起好几丈高远,落向地上。
后面时再兴和二十个蛮兵也相继赶出谷外,见王翼如此勇猛灵活,暴雷也似喊起好来。方想这山女无故欺人,所发镖矛均被打落,看她可有别的伎俩。心念才动,蛮女已连声娇叱,说着一口生硬的汉语,飞驰而下。大意是说,她在当地投掷镖矛,并与来人无干,为何倚势逞能将它打落?是好的不必打什旗号,和我分个高下。王翼见那山女生得柔骨丰肌,肤如玉雪,又穿着一身南荒特有的蛮装,全身多半裸露在外。这一对面,越显得明艳绝伦,从所未见。料是当地主人之女,气已消了好些,故意笑道:我不知姑娘在此练矛,因其满头飞舞,又没有准头,打不着人,看去讨厌,随手打落,没想到是姑娘所发,才致无礼。我弟兄虽是汉人,向例没有倚势欺人,打什旗号。不过这里没有外人,一经动手,便分强弱,我如打败,自知无能,决无话说。万一姑娘是我想要拜望的人,无心得罪,心岂能安?这么办,我的来历暂且不提,请姑娘把自己和寨主姓名先说出来,如是我所寻的人,情愿认输领罪,任凭打骂,决不回手。真要逼我动武,知道姑娘来历,也好有个准备。
那蛮女正是兰花,不等话完,先就气道:“你们汉家人最是狡猾,明知打不过我,偏说这样鬼话,以为打败算是让我,我偏不说来历姓名,也决不要你让,倒看看你有多大本领。只凭真的本领打赢,我便心服口服领你前去。”
话未说完,人已扑上。王翼连忙纵身退避,喊声“慢来”,蛮女已二次扑到,身手轻快,来势极猛,王翼连避四次均是如此。未了一次被蛮女看出纵退之法,差一点没被捞中。见其不可理喻,不由气往上撞,大喝:“姑娘你怎不通情理,真要和我打么?”
蛮女恶狠狠气道:“你们汉家没有一个好人,想要倚仗人家势力,欺我父女,真是做梦!如其胆小害怕,不要脸皮,就将东西拿出,我也放手。要充好汉,就和我打,不要这样鸡飞狗跳,叫人看了恶心!”
边说边往前扑。王翼也被激怒,心中有气,接口大喝:“你只容我说几句活,一定和你动手。”
边说边往一旁纵去。因恐蛮女追迫大急,接连几个起落,纵出老远,先向同来蛮兵大声说道:“你们俱都眼见,并非我来客无礼,实是这姑娘再三逼迫,不容分说,不能怪我。”
为首蛮兵年纪较长,颇有眼力,早就看出王翼纵跃如飞,方才空手接镖招架,接连打落十来枝梭镖长矛。蛮女吓人未成,业已恼羞成怒,知其不会吃亏,又听时再兴力说无妨,都放了心,闻言同声接口道:“此事果然不能怪你,老寨主如来,我们自有话说。”
蛮女业已跟踪追到,闻言越发大怒,娇叱道:“今天任是天神下界,我也要叫你知道厉害。”
随说人又纵上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