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中心的洞

回到波士顿,他丢掉在雷诺克斯偷的那辆车,换成一辆道奇126型汽车,他到多彻斯特时发现它停在宜人街边。他开到南波士顿的K街,来到他从小长大的那栋房子前,坐在车上思考自己有什么选项。结果并不多,等到天黑之后,大概连一个选项都没有了。

下午版的报纸上都登了:

三名皮茨菲尔德警察殉职

《波士顿环球报》

三名麻州警察被残忍杀害

《标准晚报》

西麻州警察遇害

《美国人报》

乔在池塘里发现的那两名警察是唐纳德·别林斯基和维吉尔·欧腾。两人都已婚,欧腾还有两个孩子。研究过他们的照片后,乔判断出欧腾是开车的,别林斯基则是在水里往上指着他的那个。

他知道他们死的真正原因,是他们的一个警察同僚太蠢了,竟然在一辆行驶于凹凸不平路面的警车上拿出汤普森冲锋枪开火。他知道是这样没错。但他也知道自己是希基的白蚁,要不是他和巴托罗兄弟跑到那个小城抢一家小银行,唐纳德和维吉尔就绝对不会葬身在那片田野。

第三个死掉的警察雅各布·佐伯是麻州州警,在十月山脉州立森林的边缘拦下一辆汽车。他肚子被射中第一枪,打得他弯下腰,接着,第二枪从他脑壳顶端穿入,让他送了命。凶手加速离开时,车子碾过他的脚踝,把他的腿骨碾断了。

这个开枪的手法很像迪昂。他打架就是这样——先朝肚子来一拳,让对方弯腰,然后打脑袋,打到对方倒地不起。据乔所知,迪昂从没杀过人,不过有几次就差一点儿,而且他恨警察。

调查人员还没查出任何嫌疑犯的身份,至少没有公开。其中两名嫌犯被证人描述为“壮硕”和“有外国血统和臭味”,但第三个——可能也是外国人——则脸部中枪。乔看着后视镜里的自己。严格来说,这个说法没错。耳垂就连在脸旁边,或者以他的例子来说,曾经连在一起。

尽管还没有人查出他们的名字,但皮茨菲尔德警察局已经找了人像素描专家,画出了他们的模样。所以大部分报纸都在头版的下半版登了三名警察的照片,上半版则登了迪昂、保罗和乔的素描画像。迪昂和保罗看起来下巴太宽了,另外乔得问问艾玛,他的脸看起来是不是真的那么瘦、那么像狼,除此之外,的确画得非常像。

警方已经针对麻州等四个州展开搜索。联邦调查局也正在联系中,据说会加入追捕行列。

到现在,他父亲应该看到报纸了。他父亲,托马斯·考克林,波士顿警察局的副总警监。

他的儿子,参与了一桩杀警案。

自从两年前乔的母亲过世后,他父亲就一星期工作六天,总是忙到筋疲力尽。现在警方对他儿子布下了搜索网,他就会把行军床搬进办公室,在结案之前,大概都不会回家了。

他们家是一栋四层楼的连栋房屋。屋子的结构优美,各层楼中央房间的弧形窗面对街道,构成了整栋建筑外凸的红砖正面。屋里有桃花心木楼梯、拉门、拼花地板、六间卧室,两间浴室都有抽水马桶,餐厅豪华到可以匹配英格兰城堡的大厅。

有个女人曾问乔,像他这样出身高贵家庭、家世良好的人,怎么还会变成黑帮分子?乔的答案有两个:(a)他不是黑帮分子,而是法外之徒;(b)他是出身于高贵的住宅,而不是高贵的家庭。

乔进入父亲的房子,用厨房的电话打到古尔德家,但没人接。他随身带着的那个皮革背包,里面装着六万两千块钱。就算只有三分之一,只要省着点儿用,也可以过个十年,或许十五年。乔不是节俭的人,在正常状况下,他猜这些钱够自己过个四年。但如果是跑路的话,顶多只能撑十八个月。到时候他应该可以想出一些办法。反正他很擅长随机应变。

毫无疑问,他脑海里冒出一个声音,很像他大哥。到目前为止,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

他打电话到博博大叔开的那家地下酒馆,也一样没人接。他想起艾玛今天晚上6点要去参加史泰勒饭店的开幕酒会,于是从背心里掏出怀表看:差十分钟就4点了。

眼前,这个城市正在追杀他,而他还有两个小时要消耗。

两个小时足够了。足以让警方查出他的名字、地址,列出他已知熟人和最常出没地点的清单。他们会锁定所有火车和巴士站,甚至是郊外地区的,而且会在每条道路设下路障。

路障有双向,警方应该以为他还在城外,所以只会针对入城的方向设路障。没有人会想到他人在这里,正打算再溜出去。因为只有全世界最蠢的罪犯,才会在犯下这个地区五六年来最大的罪案之后,还冒险回到自己家里。

所以他是全世界最蠢的罪犯。

或者是最聪明的。因为现在警方唯一不会搜索的地方,很可能就在他们眼前。

至少他是这么告诉自己的。

他还可以销声匿迹,之前在皮茨菲尔德他就该这么做的。不能再等两小时,而是立刻。他不该留在这里等一个女人——以目前的状况,那个女人很可能选择不跟他走。他应该拿着手里的钱,赶紧离开。所有的道路都被监视了,没错。火车和巴士也是。即使他有办法跑到城市南边或西边的农场偷一匹马也没有用,因为他不会骑马。

于是只剩海路了。

他需要一艘船,但不是精巧的游艇,也不是运私酒的平底小船。他需要一艘渔船,系缆楔生锈、缆索磨损的那种,甲板上高高堆着破烂的龙虾篓,停泊在赫尔、绿港或格洛斯特。如果他7点前上船,大概要到凌晨3点或4点,渔民才会发现船不见了。

所以他还要偷渔民的东西。

但是船上有牌照数据,他会挑一艘有牌照的船下手。牌照上有地址,他会寄一笔钱给船东,让他足以买两艘船,或者他妈的这辈子都不用再捕龙虾了。

他忽然想到,自己这种思考方式可以解释为什么以前干了那么多票,口袋里却老是没什么余钱。有时他从这边偷了钱,好像只是为了把钱白送给那边。但他偷钱也是因为好玩,而且他擅长这个,何况偷钱让他得以接触其他擅长的事情,比如制造和运送私酒,这也是他会熟悉船只的缘由。去年6月,他从加拿大安大略的一个小渔村驾驶一艘船,横越休伦湖到密歇根州的贝城;10月又从杰克逊维尔驾船北上到巴尔的摩。刚过去的这个冬天,他还曾驾船从佛罗里达州的萨拉索塔出发,把一桶桶刚蒸馏出来的朗姆酒经由墨西哥湾运到新奥尔良,一个周末就把刚赚到的钱在新奥尔良的法国区花得精光,至于怎么花的,他到现在也只记得零星的片段。

所以大部分的船他都有办法驾驭,这表示他几乎什么船都能偷。走出眼前这扇门,他三十分钟内就可以到达南海岸。北海岸比较远,不过在这个季节,那里大概有更多船停泊。如果他从格洛斯特或岩港出发,三到四天就可以抵达新斯科舍。两个月后,再把艾玛接过去。

两个月好像有点长。

但她会等他。她爱他。没错,她从来没这么说,但他感觉得到她想说。她爱他。他也爱她。

她会等的。

或许他可以经过饭店一下,很快看一眼,看能不能找到她。如果他们两个都消失了,警方就没法追踪了。如果只有他消失,又想办法把艾玛接过去,到时候警方或联邦调查局已经查出了她的身份,知道她对他很重要,等她到了新斯科舍,警方早就跟在后面了。他开门迎接她时,两人就会双双惨死在枪林弹雨下。

她不会等的。

如果现在不带她走,就永远不要想了。

他站在母亲的瓷器柜前,看着玻璃门板上映出自己的影子,想起自己一开始为什么来这里——无论他决定去哪里,如果不换衣服,就走不了太远。他大衣的左肩处被血染黑了,鞋子和裤脚上都沾了泥巴,衬衫在树林里钩破了,上面还有点点血痕。

在厨房里,他打开面包箱,拿出一瓶芬克牌朗姆酒。他脱了鞋,带着那瓶酒走送货楼梯上楼,到他父亲的卧室。在浴室里,他尽可能洗掉耳朵上干掉的血,动作很小心,以免动到结痂的伤口。等他确定不会再流血了,便后退几步,看着镜中自己的脸。尽管耳垂不见了,但只要没有血痂,就不会引起任何人注意。现在,他耳朵的下缘大部分仍然结着黑色的痂,虽然会引人注意,但不像打伤的黑眼圈或断掉的鼻子那么显眼。

他喝了几口芬克牌朗姆酒,从他父亲的衣柜里挑西装。里面总共有十五套,一般警察的薪水顶多只买得起两套。鞋子、衬衫、领带、帽子也一样。乔挑了一套浩狮迈[8]的糖褐色单排扣条纹西装,配上白色箭牌衬衫。丝领带是黑底,每隔约四英寸有一道红色斜纹。黑色的内特尔顿皮鞋,帽子则挑了一顶滑顺如鸽胸的黑色纳普-费尔特毡帽。他把手枪和鞋子放在衣橱顶上,换上他父亲的衣物,然后把手枪插回后腰里。

从裤子的裤管长度判断,他和父亲的身高毕竟不是一模一样。他父亲稍微高一点点。帽子尺寸也比乔小。乔把帽冠往后推了一点,看起来时髦一些。至于裤子,他把裤脚翻边往上多折了一道,又从他母亲缝纫桌上找来安全别针,把翻边固定好。

他拿着换下来的衣服和那瓶朗姆酒下楼,到他父亲的书房。即使现在父亲不在场,要踏入那房间时,那种冒犯的感觉还是挥之不去。他站在门口,听着整栋房屋的声音:铸铁暖气片的滴答声,客厅里那座老爷钟要敲响前,钟锤举起的咝咝声。即使他很确定屋子里没有其他人,却还是觉得有人在看他。

时钟敲响时,乔踏入了书房。

俯瞰着街道的凸窗前,放着他父亲的书桌。这张装饰华丽的维多利亚时代双人大书桌,是上个世纪中期在都柏林制造的,对于一个出身爱尔兰柯克郡克洛纳基尔蒂镇那种穷乡僻壤的佃农之子来说,是不太可能梦想拥有的。同样的话也适用于窗下的矮柜、地上的东方地毯、厚厚的琥珀色窗幔、沃特福德水晶玻璃醒酒瓶、橡木书柜、他父亲从来懒得阅读的皮面精装书、铜制窗帘杆、古董皮沙发和安乐椅,还有核桃木制作的雪茄盒。

乔蹲下身,打开书柜底下的一个橱子,一个保险柜出现在眼前。他转了号码——3-12-10,是他和两个哥哥的出生月份——打开了柜门。里边有一些他母亲的珠宝、五百元现金、房契、他父母的出生证明、一沓乔懒得检查的纸张,还有一千多元的国库债券。乔全部拿出来,放在柜门右边的地上。那个保险柜的背墙跟整个保险柜一样,都是用厚厚的钢制成的。乔两只大拇指用力按了上方的两个角落,让保险柜弹出,放在地板上,然后面对着第二个保险柜的转盘。

这个转盘的号码组合要难猜得多。他试过了所有家人的生日。都不对。又试了他父亲这些年工作过的分局的电话号码,一样不对。他回想起父亲有时说到好运、坏运、死亡都会连着三次出现,就试了各种有“三”的排列组合。还是不对。他从十四岁开始,就会跑到父亲的书房偷翻东西。十七岁那年,他发现了父亲留在书桌上的一封写给老友的信——对方已经成为缅因州刘易斯顿市的消防队长。信是用他父亲的昂德伍德打字机打的,里面充满一个又一个谎言——“爱伦和我很幸运,依然如初遇时那般彼此倾心……”“在黑暗的‘九一九’事件之后,艾登恢复得相当好……”“康诺的状况大有进展……”“看起来乔瑟夫秋天会进入波士顿学院。他说想做债券交易的工作……”在信的最末尾,他签上了“您诚挚的,TXC”。他所有签名都是这样,从不写全名,好像写了全名就是一种妥协。

TXC。

托马斯·泽维尔·考克林(Thomas Xavier Coughlin)。

TXC。

字母顺序是20-24-3。

于是乔转了这个号码组合,随着铰链发出一个尖锐的吱呀声,第二个保险柜的门打开了。

这个保险柜大约有两英尺深。其中一英尺半装满了钱,一沓又一沓像砖头似的,用红色橡皮筋紧紧捆着。有的钱是乔出生前就放在里面,有的大概是上星期才放进去的。一辈子的贿赂、回扣和分赃所得。在号称“美国的雅典”“山上的城”“宇宙的中心”的波士顿,他父亲是个中坚分子,但他却比乔曾渴望成为的那种罪犯还要可怕。乔面对这个世界,向来不知道如何拿出第二张脸,但他父亲有好多张脸,让人搞不清哪张是真的,哪张是假的。

乔知道如果他搬空父亲的保险柜,这些钱够他跑路十年。或者,如果他逃得够远,不用担心有人追捕,可以把这些钱投资在古巴的炼糖厂和糖蜜蒸馏厂,三年内就能成为海盗王,余生不必再为生活操心。

但他不想要父亲的钱。他偷父亲的衣服,是因为他很想穿得像那个老浑蛋的模样离开波士顿。要他花老爸的钱,他宁可剁掉自己的双手。

他把折叠好的衣服和沾了泥巴的鞋子放在他父亲那堆脏钱上面。本来想留张字条,但想不出要写什么,于是他关上柜门,转动号码锁。接着,把第一个保险柜放回原处,也锁上了。

他在书房里转了一圈,又从头考虑了一次。在一个全市名人云集、宾客搭着礼车、只能凭邀请卡进入的社交场合,他竟想跑去找艾玛,真是疯狂到了极点。在这个冰冷的书房里,也许某些属于他父亲的务实、冷酷终于褪去了。乔必须接受上苍赐予他的退路,赶紧离开这个大家以为他要进入的城市。时间对他不利。他得赶紧走出门,跳上那辆偷来的道奇车,火烧屁股似的赶紧往北飞奔。

他看着窗外潮湿春日傍晚的K街,提醒自己她爱他,她会等他的。

出门之后,他上了那辆道奇车,回头看着自己出生的那栋房子,把他造就成今天模样的那栋房子。以波士顿爱尔兰裔的标准,他从小养尊处优。他从来没挨过饿,鞋底从没磨穿过。他受过良好的教育,先是修女办的学校,然后是耶稣会中学,直到他十一年级时辍学。比起他那一行的大部分人,他从小就过得很安逸。

但他人生的中心有个洞,他和父母之间的鸿沟,正反映了他父母彼此间的鸿沟,以及他母亲和整个世界的鸿沟。早在他出生之前,他父母就在进行一场战争,尽管以和平收场,但这种和平脆弱得不堪一击,连承认和平的存在都有可能导致破裂,因此从来没有人提起过。他们两人之间的战场依然存在。她坐在她那边,他坐在他那边,乔则坐在中间的战壕和焦土中。他们房子中心的那个洞,本来是他父母婚姻中心的洞,后来也成为乔人生中心的洞。在他童年时期,有整整好几年,他都一直希望能有所改变。但现在,他已经想不起自己为什么会有那种想法了。事情从来不是该有的样子,他们始终维持既有状况。事实就是这么简单,不会因为你的期望而有所改变。

他开车到圣雅各布大道的东海岸长途巴士总站。那是一栋小而低矮的黄砖建筑物,周围环绕着高楼。乔是在赌,追捕他的警方都会守在巴士站的北边,而不是位于西南角的置物柜那边。

他从西南角的出入口溜进去,正好碰到下班高峰时间的人潮。他任由人潮带着他,毫不反抗,从不挡着谁。难得一次,他庆幸自己长得不高。一钻进人群中,他就只是众多波动的人头之一而已。他看见门旁边有两个警察,六十英尺外的人群中还有一个。

他逐渐脱离人潮,来到安静的置物柜墙边。这里没有其他人,所以他变得很显眼。他之前已经从背包里拿出了三千块钱。他右手拿着217号置物柜的钥匙,左手拿着背包。217号置物柜里有7435元现金、十二块怀表和十三块手表、两个纯银钞票夹、一个金领带夹,还有各式各样女用珠宝,当初没拿去卖掉是因为怀疑收赃人会坑他。他脚步流畅地走向那个置物柜,举起微微发抖的右手,打开柜门。

在他身后,有个人喊道:“嘿!”

乔双眼还是看着前方。把柜门往后拉时,手上的颤抖变成抽搐。

“我说,嘿!”

乔把背包塞进置物柜,关上门。

“嘿,你!嘿!”

乔转动钥匙,锁好柜门,把钥匙放回口袋。

“嘿!”

他转身时,想象着那个警察正在等他,手上拿着值勤的转轮手枪,大概很年轻,大概很神经质……

结果是一个酒鬼,坐在垃圾桶旁边的地上。骨瘦如柴,只剩红眼睛、红脸颊和一身的筋腱。他朝乔的方向昂起下巴。

“你他妈在看什么?”那酒鬼问。

乔笑了。他伸手到口袋里,掏出十块钱,弯腰递给那个老酒鬼。

“不得了,老哥。不得了。”

那酒鬼大声喊着,但乔已经离开,消失在人群中。

出了车站,乔走在圣雅各布大道上,朝东走向那栋新饭店。饭店有两盏强力弧光灯照向天空,来回扫射着低低的云层。他想象着自己的钱安全又稳当地躺在那个置物柜里,等着他随时去取回,于是平静下来。转入艾塞克斯街时,他心想,对于一个打算展开终身逃亡的人来说,这样的决定还真是不够正统。

如果你要离开这个国家,为什么把钱留在这里?

这样我就可以回来拿钱了。

那你为什么要回来拿钱?

以防万一今天晚上没走成。

原来这就是你的答案。

什么答案?这事情没有答案啊。

你不希望他们在你身上发现那些钱。

一点儿也没错。

因为你知道你会被逮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