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铁腕平乱(2)

甘成还算得镇静如常。杜通却因第一次来义渠,惊讶得进了梦境一般。

“来者可是甘、杜二位公子?”火炕上的老人沙哑地悠然开口了。

“甘成、杜通,参见大牛首。”

“好了好了。老太师给我老牛带甚个好物事来了?”

“禀报大牛首,家父奉送药材一百斤、兽皮一百张、上好刀剑一百口。”

“噢,都是老牛想要的物事嘛。说,是要我出兵咸阳么?”老人依然眯缝着眼睛。

甘成拱手道:“大牛首,义渠靖难咸阳,并非家父一人之意,实是万众国人之心。商鞅新法不废,穆公祖制不复,义渠人也将大祸临头。”

“老太师可有亲笔书信?”大牛首没有理睬甘成的慷慨陈词。

“大牛首明察,家父阴书随后便到,只怕……只怕义渠无人可以整读,是故,先由甘成杜通为特使,以彰诚信。”

“嘎嘎嘎嘎嘎!”突然一阵老鸹似的长笑,大牛首道,“中原阴书算个甚?老牛懂得!敢小视我义渠么?”

杜通一直没敢插话。他当然明白“阴书”的讲究:但凡军国大事要传递秘密命令,便将一份书信的十多支竹简打乱分成三五份,由几个快马骑士分路急送,每个快马骑士只送一份,若万一被敌方截获,任谁也看不懂其中意思。收信人收齐竹简后,按照竹简背后的暗符重新整理排列,便知原意。这叫“三发一至”或“五发一至”,若无有经验的书吏,确实容易弄错顺序,导致错解密信内容。义渠蛮戎,何来此等书吏?想想生气,杜通不禁高声道:“大牛首不明事理!老太师派出公子,还不如一封阴书么?”

大牛首又是一阵嘎嘎怪笑:“你这小子,说得还算有理。好,这件事撂过,老牛也不在乎那几片竹板子。”

“大牛首明断。”甘成不失时机地奉承了一句。

“哼哼。”大牛首冷了脸,拾起了方才的话题,“甘成,你也休得欺瞒老夫。商君变法,与我诸族有约:戎狄祖制,三十年不变。我义渠,有何大祸可言?”

“大牛首差矣!”甘成连连摆手,“纵然三十年不变,大牛首的安宁时光也只剩得五年了。五年后新法推行西陲,义渠人就得用牛耕田拉车了,族奴也得废除。大牛首也只能做寻常族长,再也不是义渠封国的大牛首了。义渠人,也得编入官府户籍,男丁得从军,女子得种桑麻,一人犯法,十家连坐。到得那时,义渠封国的牛神日月,只怕要从泾水河谷消失了。”

一时间,屋内的义渠牛官都惊慌愤怒地望着甘成。

大牛首霍然坐直,推开身边女奴,冷冷一笑:“恢复了穆公祖制,义渠又有甚个好处?”

“祖制恢复之日,秦国世族元老将拥立新君。义渠国可得散关以西三百里地面,正式立国,大牛首可称义渠大公,与秦国并立于天下!”甘成慷慨豪爽,俨然一国使臣。

“只可惜呀,空口无凭,嘎嘎嘎嘎嘎!”大牛首又是一阵老鸹大笑。

杜通跨步上前:“大牛首,这是世族三十二元老的血契!”双手捧上的是一方白色羊皮。火炕上的大牛首接过,凑近吱吱冒烟的兽油灯,一片血字赫然在目。最后是大牛首耳熟能详的一片名字。大牛首端详一阵,抖抖羊皮笑道:“那我就留下这篇血契了,日后也有个了结。”

杜通急道:“大牛首,这可不行,我等还要到其他部族……”

甘成连忙抢断话头:“大牛首,旬日间我便可从狄道归来,届时留下血契为凭,如何?”

大牛首阴沉着脸沉吟道:“也好,我不怕你等骗诈。但有血契,我便发兵。否则,甭怪我老牛说了不算。”

甘成愣怔住了。按照他父子的谋划,血契“只做看,不做留”。如此重大的裂土分国的凭据,绝不能留在这些素无定性的蛮夷手里。然则这个老奸巨猾的大牛首,没有血契便不发兵,这却如何是好?他之所以要从最近的部族开始联结,就是怕万一在他们的联结还没有完成的时候咸阳突变,已经联结的部族就能立即发兵;如果不给他留下血契,这个万全谋划等于落空,岂不坏了大事?思忖片刻,甘成拱手道:“大牛首如此看重血契,我等就留它在义渠。然则,我有两个约件。”

“说吧。老牛只要不受骗,就不为难你。”

“其一,若其他部族头领派人来查,大牛首须得出示血契。”

“这血契,原本是对西陲诸部的,自然应你。”

“其二,若我等尚未回程而咸阳有变,大牛首得立即发兵。”

“啪!”大牛首双掌一拍,“我义渠与秦人有五百年血仇,用得你说?一言为定!”

在义渠盘桓了一夜,甘成、杜通又详细询问了义渠的兵力与可联结的同盟部族,为狡黠的老牛首出了许多主意,第二天早晨方才离去。

一路上,杜通对留下血契有可能引发的后患忧心忡忡,絮叨几次。甘成又气又笑道:“你是昏头了?不知第二步谋划么?”杜通怔怔道:“第二步?第二步是何谋划?”甘成劈手一鞭,甩断了一根粗大的拦路枯枝:“掌权之后,立即剿灭戎狄!秦国后院有此等鸟国,谈何穆公祖制?他留下血契,鸟用!”

杜通恍然大笑:“甘兄儒士,粗话却忒妙。直娘贼!走!”

二人大笑,扬鞭催马,向西去了。

二 百骑扬威 震慑草原

西出陈仓的山道上,还有一支马队在兼程疾驰。

从整肃奔驰的阵势看,这不是一支普通的马队。但是,既没有旗号,又身着布衣便装,还押着几辆遮盖得严严实实的篷车,却又分明不是军中骑队。马队中有一辆轺车,车中站着一个又矮又黑的肥子,却是那个商於郡守樗里疾。这支奇特的马队一路疾行,不在任何驿站休整,只在偏僻无人的荒凉河谷饮马打尖,然后又是无休止地奔驰。旬日之间,马队越过葫芦水、上游渭水、祖厉水、关川水、庄浪水,进入了戎狄部族聚居的陇西大草原。

神秘马队引起了戎狄牧人的惊奇,飞马跟踪,一路报到了郡守单于的大帐。

却说樗里疾料理完商君丧事后,写好了辞官书呈递咸阳,将郡署的公文、印信并一应府库钱粮打点清楚,准备回祖籍老家种田了。窝冬本来就没有甚公事,今年冬天更是冷清,樗里疾心头郁闷,除了隔三差五地找山甲饮酒,倒也悠闲地收拾妥当,准备开春后封印离去。看看过了二月头天气变暖,竟还没见罢黜君书下来,便想自顾离去。不想正在这日,官署外马蹄声疾,一骑快马堪堪赶到,报说咸阳特使到了。樗里疾生性豁达,不想将辞官弄得生硬而去,出门接了特使君书,打开一看,大大地吃了一惊——国君急命:宣他与前军副将山甲紧急赶赴咸阳!

樗里疾大是迷惑。将他当做“商鞅党羽”问罪么?君书中却只字未提商於官民与他樗里疾在冬天的作为,仿佛商於郡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一般。细细一想,国君要是拿他治罪,岂能等到今日?即或处置迟缓,派公室禁军来拘捕也完全来得及,因为他并没有逃跑的准备。是国君有所顾忌么?不会。这个新君的作为,樗里疾从远处大处看得很透,他能对商君这样的栋梁权臣动手,又何须对一个小小的郡守闪烁其词?然若非治罪,还有何种可能?莫非要升官?念头一闪,樗里疾不禁哈哈大笑,自己当真滑稽,竟在辞官归隐之时还能想到如此美事,人心,真真不可思量也。愣怔半日,樗里疾觉得还是该当走一趟咸阳,问心无愧,怕他何来!悄悄地辞官而去,日子过不安宁,心里也舒坦不了。思忖妥当,找来山甲一说,山甲也是欣然赞同。

第二日清晨,二人快马出山,直奔咸阳而来。

咸阳城的雪灾还没有彻底消弭,几乎被掩埋的四面城门,费了数万步兵之力,方才清理出来。城内街巷则大费周折,官吏、禁军、国人全部出动,铲雪堆雪运雪,整整一个冬天,咸阳才从冰封雪拥中挣脱出来。饶是已经开春,国人还是懵懵懂懂,依然沉浸在那心有余悸的惊雷暴雪之中。放眼望去,到处晃动着茫茫白色,冻干了的雪人触目皆是,漫无边际的雪原迟迟不能消融。眼看就要春耕大典,街巷却一片冷清。店铺没有开门,作坊没有工匠,官市没有生意,街上没有行人。这个生机勃勃的新国都,第一次在春天陷入了无边的沉寂。

樗里疾和山甲恰恰在这时来到咸阳,心里也是冷冰冰的不自在。进了宫门,行经车马广场,满当当一片干冰雪人。山甲不管不顾,狠狠啐了一口:“直娘贼!世事咋变成了这样子!”樗里疾笑了:“嘿嘿嘿,既来之,则安之,先听天由命。”前边领路的内侍仿佛没听见,自顾领着两人曲曲折折地来到一座小殿前,伸手一做请,轻捷地走了。

俩人进殿,又被一个须发灰白的老内侍领进了国君书房。新国君笑着请他俩入座,却对他们在商於的事情问也没问,就展开了书案上的那张羊皮大图道:“两位看看,这里是何地方?”樗里疾眼睛一瞄道:“陇西,戎狄草原。”山甲只是点点头没有说话。新君嬴驷正色点头:“知道就好。今日就是要派你二位做特使,到陇西去,做一件大事。”樗里疾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一时不知如何应对,看看山甲也是木呆呆地犯迷糊。终于,樗里疾期期艾艾地拱手道:“君上,这,这,合适么?我的辞官书?”

嬴驷哈哈大笑道:“有甚不合适?二位都是奇能忠义之士,难道做不了特使?辞官书?我没看见过啊。”愣怔片刻,樗里疾觉得没必要多说了,看了山甲一眼,二人深深一躬:“请君上明示使命。”

“好!”嬴驷亲自掩上了书房大门,回身笑道,“我说完了,你等要是还不愿去,许你辞官。”坐在了书案前,一口气秘密交代了整整一个时辰。

出宫时,已经是天色暮黑了。回到驿馆,二人一番商议,次日立即分头准备。樗里疾准备一应文事,山甲则秘密挑选骑士并做一应武备。三日后的一个夜晚,一支马队便从咸阳北阪的松林中秘密出发了。

这是一次最模糊最艰难也最没有把握的出使,使命是:拆散戎狄部族与世族元老可能产生的叛乱同盟,釜底抽薪,防患于未然。说实在话,樗里疾确实没有成算。但当他听完新君的一席肺腑之言,还是二话不说慷慨应承了下来。“赳赳老秦,共赴国难”,有商君的铮铮硬骨在前,身为商君变法的地方干员,他能推辞么?但说到底,樗里疾还是被新君嬴驷铲除复辟、维护新法的胆识征服了,有这样的国君,商君总算没有白死。

然则,如何完成这趟使命,先到哪里,后到何方,樗里疾却大费了心思。

秦国大势:关中的老秦人绝不会跟随世族反对变法;唯一的危险,就是具有动乱传统的西部戎狄部族。戎狄诸部若不动荡,铲除上层的世族力量,就变成了一件比较简单的事情。否则,秦国的半壁河山大动荡,铲除世族也就变成了投鼠忌器的棘手大事;秦国必然要花很长的时间,来消磨这些反对变法的势力;搞得不好,新法功败垂成亦未可知。然则要稳定西部,却是谈何容易。

戎狄,是春秋战国时期对西部游牧部族的一个总称。实际上,西部戎狄包括了大小一百多个游牧部族。他们的生存地域极为广阔,东起泾渭河谷,西到无边无际的草原群山,根本没有确切的边界。这还只是与秦国相关的游牧部族,若要再算上燕赵两国北部草原大漠的游牧部族,那简直是数不胜数;若再算上楚国东南部众多的山林南夷部族,华夏中原便处在了游牧部族与山林蛮族的四面包围之中。虽然这些游牧部族与山林部族落后愚昧,一般不会对中原构成真正威胁,但在特定时期,若有诱发因素,游牧部族与山林部族从四面蚕食中原,灾难也是毁灭性的。春秋初期,由于王权衰落诸侯争夺,中原自顾不暇,这种灾难总爆发了。游牧部族与山林部族从四面大举进攻中原,中原农耕文明被压缩到了仅仅剩下黄河流域与淮河流域,一时岌岌可危。当时的齐桓公联结诸侯,倡行“尊王攘夷”,放弃诸侯之间的争夺,全力消灭游牧夷族的威胁。二十余年,大小百战,入侵中原的游牧部族与山林部族,方才被全部驱赶出中原。自那次大灾难之后,与蛮夷接壤的诸侯国,便将征服游牧部族与山林部族当做了头等大事。北部的赵国、燕国,东部的齐国,南部的楚国,西部的秦国,都不遗余力地对蛮夷大动干戈。当时的秦穆公最彻底,索性放弃东进争霸的雄心,全力对西部游牧部族开战,二三十年中,征服戎狄游牧部族一百多个,基本上安定了西部地区,也为秦国打下了一片广阔的后院。从那以后的百余年间,西部戎狄部族便做了秦国属地。

毕竟,游牧部族化入农耕文明的过程是艰难缓慢的。西部地区既是秦国的后院,也始终是威胁秦国的一座活火山。穆公之后,秦国但凡有动荡,戎狄部族必然是作乱一方的借用力量。秦国为使戎狄部族彻底归化,花费了极大气力。秦献公时,为全力东出,确保后院安定,将许多功勋世族举族安插进戎狄部族区域,督导游牧部族尽速地化为真正的秦人。

这一举措的结果,一方面是安定了戎狄部族,另一方面也使秦国世族与戎狄部族产生了盘根错节的关联。有些戎狄部族,逐渐地变成了某些世族直接的部族力量,唯世族之命是从,而不知公室国府为何物。而今,有可能在咸阳作乱的,几乎包括了秦国所有的世族元老,利用西部戎狄部族的力量做最后一争,便成为秦国世族最有可能的选择。

要使戎狄部族脱离世族控制,以秦国君主之命是从,绝非一件容易的事。

樗里疾知道,新君选定自己,一大半是因了自己的戎狄血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