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散文·萦绕的情丝(7)

我们也明知这不是可以偶然做到的境界,但问题是在我们能否见到这境界。大多数人只是不黑不白的生,不黑不白的死,耗费了不少的食料与饮料,耗费了不少的时间与空间,结果连自己的臭皮囊都收拾不了,还要连累旁人;能见到的人已经不少,见到而能尽力做去的人当然更少,但这极少数人却是文化的创造者,便能在梁任公(梁启超)先生说的那把宜兴茶壶里留下一些不磨的痕迹。

我个人也许见言太偏僻了,但我实在不敢信人为的教育、他动的训练能有多大的价值;我最初最后的一句话,只是“自身体验去”,真学问、真知识决不是在教室中书本里所能求得的。

大自然才是一大本绝妙的奇书,每张上都写有无穷无尽的意义,我们只要学会了研究这一大本书的方法,多少能够了解它内容的奥义,我们的精神生活就不怕没有滋养,我们理想的人格就不怕没有基础。但这本无字的天书,决不是没有相当的准备就能一目了然的:我们初识字的时候,打开书本子来,只见白纸上画的许多黑影,哪里懂得什么意义?我们现有的道德教育里哪一条训条,我们不能在自然界感到更深彻的意味,更亲切的解释?每天太阳从东方的地平上升,渐渐地放光,渐渐地放彩,渐渐地驱散了黑夜,扫荡了满天沉闷的云雾,霎刻间临照四方,光满大地,这是何等的景象?夏夜的星空,张着无量数光芒闪烁的神眼,衬出浩渺无极的穹苍,这是何等的伟大景象?大海的涛声不住的在呼啸起落,这是何等伟大奥妙的景象?高山顶上一体的纯白,不见一些杂色,只有天气飞舞着,云彩变幻着,这又是何等高尚纯粹的景象?小而言之,就是地上一棵极贱的草花,它在春风与艳阳中摇曳着,自有一种庄严愉快的神情,无怪诗人见了,甚至内感“非涕泪所能宣泄的情绪”。宛茨渥士说的自然“大力回容,有镇驯矫饬之功”,这是我们的真教育。但自然最大的教训,尤在“凡物各尽其性”的现象。玫瑰是玫瑰,海棠是海棠,鱼是鱼,鸟是鸟,野草是野草,流水是流水;各有各的特性,各有各的效用,各有各的意义。仔细的观察与悉心体会的结果,不由你不感觉万物造作之神奇,不由你不相信万物的底里是有一致的精神流贯其间,宇宙是合理的组织,人生也无非这大系统的一个关节。因此我们也感想到人类也许是最无出息的一类。一茎草有它的妩媚,一块石子也有它的特点,独有人反只是庸生庸死,大多数非但终身不能发挥他们可能的个性,而且遗下或是丑陋或是罪恶一类不洁净的踪迹,这难道也是造物主的本意吗?

我面前说过所有的生命只是个性的表现。只要在有生的期间内,将天赋可能的个性尽量的实现,就是造化旨意的完成。我这几天在留心我们馆里的月季花,看它们结苞,看它们开放,看它们逐渐的盛开,看它们逐渐的憔悴,逐渐的零落。我初动的感情觉得是可悲,何以美的幻象这样的易灭,但转念却觉得不但不必为花悲,而且感悟了自然生生不已的妙意。花的责任,就在集中它春来所吸受阳光雨露的精神,开成色香两绝的好花,精力完了便自落地成泥,圆满功德,明年再来过。只有不自然的被摧残了,不能实现它自傲色香的一两天,那才是可伤的耗费。

不自然的杀灭了发长的机会,才是可惜,才是违反天意。我们青年人应该时时刻刻把这个原则放在心里,不能在我生命里实现人之所以为人,我对不起自己。在为人的生活里不能实现我之所以为我,我对不起生命——这个原则我们也应该时时放在心里。

我们人类最大的幸福与权力,就是在生活里有相当的自由活动,我们可以自觉的调剂、整理、修饰,训练我们生活的态度,我们既然了解了生活只是个性的表现,只是一种艺术,就应得利用这一点特权将生活看作艺术品,谨慎小心的做去。运命论我们是不相信的,但就是相面算命先生也还承认心有改相致命的力量。环境论的一部分我们不得不承认,但是心灵支配环境的可能,至少也与环境支配生活的可能相等,除非我们自愿让物质的势力整个儿扑灭了心灵的发展,那才是生活里最大的悲惨。

我们的一生不成材不碍事,材是有用的意思;不成器也不碍事,器也是有用的意思。生活却不可不成品,不成格,品格就是个性的外现,是对于生命本体,不是对于其余的标准,例如社会家庭——直接担负的责任;橡树不是榆树,翠鸟不是鸽子,各有各的特异的品格。在造化的观点看来,橡树不是为柜子衣架而生,鸽子也不是为我们爱吃五香鸽子而存,这是他们偶然的用或被利用。物之所以为物的本义是在实现他天赋的品性,实现内部精力所要求的特异的格调。我们生命里所包含的活力,也不问你在世上做将,做相,做资本家,做劳动者,做国会议员,做大学教授,而只要求一种特异品格的表现,独一的,自成一体的,不可以第二类相比称的,犹之一树上没有两片绝对相同的叶子,我们四万万人里也没有两个相同的鼻子。

而要实现我们真纯的个性,决不是仅仅在外表的行为上务为新奇、务为怪僻——这是变性不是个性——真纯的个性是心灵的权力能够统制与调和身体、理智、情感、精神,种种造成人格的机能以后自然流露的状态,在内不受外物的障碍,像分光镜似的灵敏,不论是地下的泥沙,不论是远在万万里外的星辰,只要光路一对准,就能分出它光浪的特性;一次经验便是一次发明,因为是新的结合,新的变化。有了这样的内心生活,发之于外,当然能超于人为的条例而能与更深奥却更实在的自然规律相呼应,当然能实现一种特异的品与格,当然能在这大自然的系统里尽他特异的贡献,证明他自身的价值。懂了物各尽其性的意义,再来观察宇宙的事物,实在没有一件东西不是美的。一叶一花是美的不必说,就是毒性的虫,比如蝎子,比如蚂蚁,都是美的。只有人,造化期望最深的人,却是最辜负的,最使人失望的,因为一般的人,都是自暴自弃,非但不能尽性,而且到底总是糟蹋了原来可以为美、可以为善的本质。

惭愧呀,人!好好一个可以做好文章的题目,却被你写做一篇一窍不通的滥调;好好一个画题,好好一张帆布,好好的颜色,都被你涂成奇丑不堪的滥画;好好的雕刀与花岗石,却被你斫成荒谬恶劣的怪像!好好的富有灵性可以超脱物质与普遍的精神共化永生的生命,却被你糟蹋亵渎成了一种丑陋、庸俗、卑鄙、龌龊的废物!

生活是艺术。我们的问题就在怎样的运用我们现成的材料,实现我们理想的作品;怎样的可以像米开朗基罗一样,取到了一大块矿山里初开出来的白石,一眼望过去,就看出他想象中的造的像,已经整个的嵌稳着,以后只要打开石子把他不受损伤的取了出来的工夫就是。所以我们再也不要抱怨环境不好不适宜,阻碍我们自由的发展,或是教育不好不适宜,不能奖励我们自由的发展。发展或是压灭,自由或是奴从,真生命或是苟活,成品或是无格——一切都在我们自己,全看我们在青年时期有否生命的觉悟,能否培养与保持心灵的自由,能否自觉的努力,能否把生活当做艺术,一笔不苟的做去。我所以回返重复的说明真消息、真意义、真教育,决非人口或书本子可以宣传的,只有集中了我们的灵感性直接的一面向生命本体,一面向大自然耐心去研究、体验、审察、省悟,方才可以多少了解生活的趣味与价值与它的神圣。

因为思想与意念,都起于心灵与外象的接触:创造是活动与变化的结果。真纯的思想是一种想象的实在,有它自身的品格与美,是心灵境界的彩虹,是活着的胎儿。但我们同时有智力的活动,感动于内的往往有表现于外的倾向——大画家米莱氏说深刻的印象往往自求外现,而且自然的会寻出最强有力的方法来表现——结果无形的意念便化成有形可见的文字或是有声可闻的语言,但文字语言最高的功用就在能象征我们原来的意念,它的价值也止于凭借符号的外形,暗示它们所代表的当时的意念。而意念自身又无非是我们心灵的照海灯偶然照到实在的海里的一波一浪或一岛一屿。文字语言本身又是不完善的工具,再加之我们运用驾驭力的薄弱,所以文字的表现很难得是勉强可以满足的。我们随便翻开那一本书,随便听人讲话,就可以发现各式各样的文字障碍与语言习惯障碍,所以既然我们自己用语言文字来表现内心的现象已经至多不过勉强的适用,我们如何可以期望满心只是文字障碍与语言习惯障碍的他人,能从呆板的符号里领悟到我们一时神感的意念?佛教所以有禅宗一派,以不言传道,是很可寻味的——达摩面壁十年,就在解脱文字障碍直接明心见道的工夫。现在的所谓教育尤其是离本更远,即使教育的材料最初是有多少活的成分,但经了几度的转换,无意识的传授,只能变成死的训条——穆勒约翰说的“Dead dogma”不是“living idea”。我个人所以根本不信任人为的教育能有多大的价值,对于人生少有影响不用说,就是认为灌输知识的方法,照现有的教育看来,也免不了硬而且蠢的机械性。

但反过来说,既然人生只是表现,而语言文字又是人类进化到现在比较的最适用的工具,我们明知语言文字如同政府与结婚一样是一件不可免的没奈何事,或如尼采说的是“人心的牢狱”,我们还是免不了它。我们只能想法使它增加适用性,不能抛弃了不管。我们只能做两部分的工夫:一方面消极的防止文字障碍、语言习惯障碍的影响;一方面积极的体验心灵的活动,极谨慎的、极严格的在我们能运用的字类里选出比较的最确切、最明了、最无疑义的代表。

这就是我们应该应用“自觉的努力”的一个方向。你们知道法国有个大文学家弗洛贝尔,他有一个信仰,以为一个特异的意念只有一个特异的字或字句可以表现,所以他一辈子艰苦卓绝的从事文学的日子,只是在寻求唯一适当的字句来代表唯一相当的意念。他往往不吃饭不睡,呆呆的独自坐着,绞着脑筋的想,想寻出他称心惬意的表现;有时他烦恼极了,甚至想自杀,往往想出了神,几天写不成一句句子。试想象他那样伟大的天才,那样丰富的学识,尚且要下这样的苦工,方才制成不朽的文字,我们看了他的榜样不应该感动吗?

不要说下笔写,就是平常说话,我们也应有相当的用心——一句话可以泄露你心灵的浅薄,一句话可以证明你自觉的努力,一句话可以表示你思想的糊涂,一句话可以留下永久的印象。这不是说说话要漂亮,要流利,要有修辞的功夫,那都是不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对内心意念的忠实与适当的表现。固然有了清明的思想,方能有清明的语言,但表现的忠实与不苟且运用文字的决心,也就有纠正松懈的思想与警醒心灵的功效。

我们知道说话是表现个性极重要的方法,生活既然是一个整体的艺术,说话当然是这艺术里的重要部分。极高的功夫往往可以从极小的起点做去,我们实现生命的理想,也未始不可从注意说话做起。

落叶

前天你们查先生来电话要我讲演,我说但是我没有什么话讲,并且我又是最不耐烦讲演的。他说:“你来吧,随你讲,随你自由的讲,你爱说什么就说什么。我们这里你知道这次开学情形很困难,我们学生的生活很枯燥、很闷,我们要你来给我们一点活命的水。”这话打动了我。枯燥,闷,这我懂得。虽则我与你们诸君是不相熟的,但这一件事实,你们感觉生活枯闷的事实,却立即在我与诸君无形的关系间,发生了一种真的深切的同情。我知道烦闷是怎么样一个不成形、不讲情理的怪物,它来的时候,我们的全身仿佛被一个大蜘蛛网盖住了,好容易挣出了这条手臂,那条又叫粘住了。那是一个可怕的网子。我也认识生活枯燥,它那可厌的面目,我想你们也都很认识它。它是无所不在的,它附在个个人的身上,它现在个个人的脸上。你望望你的朋友去,他们的脸上有它;你自己照镜子去,你的脸上,我想,也有它。可怕的枯燥,好比是一种毒剂,它一进了我们的血液、我们的性情,我们的皮肤就变了颜色,而且我怕是离着生命远,离着坟墓近的颜色。

我是一个信仰感情的人,也许我自己天生就是一个感情性的人。比如前几天西风到了,那天早上我醒的时候是冻着才醒过来的,我看着纸窗上的颜色比往常的淡了,我被窝里的肢体像是浸在冷水里似的;我也听见窗外的风声,吹着一棵枣树上的枯叶,一阵一阵的掉下来,在地上卷着,沙沙的发响,有的飞出了外院去,有的留在墙角边转着,那声响真像是叹气。我因此就想起这西风冷醒了我的梦,吹散了树上的叶子,它那成绩在一般饥荒贫苦的社会里一定格外的可惨。那天我出门的时候,果然见街上的情景比往常不同了,穷苦的老头、小孩全躲在街角上发抖,他们迟早免不了树上枯叶子的命运。那一天我就觉得特别的闷,差不多发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