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夏绿蒂

到了明天,他去问候纽西佳,承识了阿尔西奴斯(Alci-noüs)。蒲夫老先生才鳏居一年;膝下有十一个孩子,都在绿蒂温柔果敢的管治之下。歌德在初次访问时便博得老人与孩子们的欢心。他讲故事,发明新鲜的玩意。他的举动谈吐,都有几分青年的动人的魔力,叫人摆脱不得。

他临走的时候,全伙的小朋友要求他快些再来。绿蒂的微微一笑,表示她赞成这个邀请。明天,歌德又去了。办公室里什么事情也绊不住他,唯有在绿蒂面前他才快活,他决不放弃现存的幸福,早晚都在绿蒂家。不上几天,他已做了他们的常客。

夏绿蒂的生活,看来真是可爱。她的美点,正与歌德当年在弗莱特丽克身上那么爱好的一般无二:处理家事的时候,目的虽很实际,轻快潇洒的态度却怪有诗意。她整天操作,为年幼的孩子洗脸,穿衣,逗他们玩耍,同时监督大孩子的功课,老是很善意很谦和的样子。她领歌德到园里采果子,吩咐他剥豆壳或拣黄豆,黄昏时,整个家庭齐集在客厅里,她呢,叫歌德教古琴;夏绿蒂从来不让一个朋友闲着不做些有用的事。

绿蒂并非一个感伤的女子。她感觉灵敏,但没有余暇玩弄她的情操,且也没有这种欲望。她和歌德的谈话是有趣的,严肃的。他和她谈起他的生活,思想,有时也谈到荷马与莎士比亚。她相当的聪明,对于依恋着她日常生活的伴侣,颇能赏识他的才具。她觉得他的谈话都带着感情,或许竟是爱情,她很愉快,但并不慌乱。她知道自己的心很镇静。

“夫婚夫”,他,却有些悲哀。他因为忠于外交官的职务,几乎整天不能分身。他来到绿蒂家,或是看见歌德在平台上坐在绿蒂脚下帮她理绒线,或是看见他们在园里挑选花朵。他们热诚的欢迎他,立刻和他继续已经开始的谈话,从来不因他的来到而羞怯怯的打断话头。可是凯斯奈猜到歌德一定不大高兴见到他。即是他自己,也更爱和夏绿蒂单独相处,但歌德自以为是常客,并不急于动身。因为两人都很贤明,都很有教育,故一些不露出难堪的情绪,但大家知道应当怎样的自处。

凯斯奈因为谦虚的缘故,更加来得着慌。他非常佩服他的情敌;觉得他很美,很有才智。最糟糕的是歌德很清闲,能在那些永远孤独的人身旁替他们排遣愁闷,这确是一种优势。

如果他能识得对手的心肠,他或者可以放心得多。从第一次相遇时起,歌德便知绿蒂不会爱他。象她那般性格的女人决不会因了一个歌德而牺牲凯斯奈。他有把握讨她欢喜,这已经了不起了。此外他能有什么要求呢?结婚么?不消说这是极可靠的幸福。但这种幸福他并不羡慕。不,现在这样,他已满足了。坐在她脚下,看她和兄弟们玩;他替她当了什么差事,或说了一句讨她欢喜的话时,希望她嫣然一笑;当他恭维她的说话过于直率时受着她抚摩般的轻轻一击:他在这种单调狭隘的生活中十二分的心满意足。

春天很暖和;大家在园子里过活。纯洁恬静的爱情故事,在歌德的日记里好似短篇的牧歌。他在建造了。当然不是大教堂式的建筑,但是矗立在美丽的郊野中的希腊庙堂。这些能有什么成就呢?他懒得想。他慢慢地把自己的行为当做自然的现象。

黄昏渐渐有了妙景。凯斯奈来到时,三人同去坐在平台上,一直讲到很晚的时光。有时,遇着月夜,他们便在田间与果园中散步。他们的交情已到了知己的程度,谈话格外有味。他们什么都谈,抱着互相尊重互相敬爱的态度,唯其如此,他们才能领受一种天真的乐趣。

三人之中谈话最多的是歌德。凯斯奈和绿蒂就爱鉴赏这副精明犀利的头脑。他讲他佛朗克府的朋友的故事,克勒当堡小姐啊,曼兹博士啊,那是一个古怪的家伙,眼光那么狡猾,谈吐那么迷人,老是在神秘的书中寻求解决。他说他自己曾和他一起念过炼丹术的书,把宇宙之间装满了空气神,水神,火神。他又说他对于虔诚派崇拜过很久。他觉得这一派的信徒,比较最能容受一种不讲究礼拜而侧重内心修养的宗教。后来他亦厌倦了,说:“那些人都是不大聪明的庸材,以为世界上只有宗教,因为他们除了宗教以外什么也不知道。他们非常顽固偏执;定要把别人的鼻子捏成如他们自己的一般模样。”

歌德认为说神明在人身外这种概念,决不是真理。“相信神明永远在自己身旁,真是多么麻烦!为我,这将如普鲁士王老是跟住我一样了!”

女人欢喜的话题,除了爱情之外,便要数到宗教了。绿蒂对于这些谈话,听得非常有味。

歌德与凯斯奈把绿蒂送回家后,往往还要在惠兹拉静寂的街上徘徊很久。明森的黑影被皎白的月光冲破了。清晨两点钟的时候,歌德高踞在墙上念着激昂慷慨的诗句。有时他们听到蹀躞的脚步声,一忽儿后,看见年青的耶罗撒拉走过,低着头一个人慢慢踱去。

——啊!歌德说……患着相思病的人啊!

于是他放声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