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园丁集(3)

我将不会为我的损失哀痛,也不会责怪你。

39/

整个早晨,我都在试着编一个花环,但花儿总是滑落出来。

你坐在那儿,透过窥探的眼角,偷偷地打量着我。

问问这对黑亮顽皮的眼睛,这是谁的错。

我想唱一支歌,却唱不出来。

一抹偷偷的微笑颤抖在你的双唇上,问问它我失败的缘由吧。

让你微笑的双唇发一个誓,证明我的歌声怎样迷失在沉默里,就像蜜蜂沉醉在莲花里。

天黑了,花儿该收拢起她们的花瓣了。

请容许我坐在你旁边,吩咐我的双唇去做那在沉静中和幽暗的星光中可做的事情吧。

40/

我来与你告别时,一个疑惑的微笑在你眼中闪过。

我这样做的次数太多了,你会认为我很快又会回来。

说实话吧,我心中也有同样的怀疑。

因为,春天去了总会再来;月儿缺了总会再圆;花儿谢了还会在枝头重绽红颜,一年又一年。我与你道别,很可能只是为了再回到你身边。

但是,把这幻影保留一刻吧;不要粗鲁匆忙地把它赶走。

当我说,我要永远离开你,你就把它当作是真的吧,让泪水的迷雾暂时加重你眼眶的黑边。

当我再次回来时,随你怎样狡猾地去微笑吧。

41/

我渴望着对你说出内心最深处的话语;可我不敢,怕你嘲笑。

因此,我嘲笑自己,在戏谑中把秘密粉碎。

我把自己的痛苦轻描淡写,因为害怕你会这样做。

我渴望着告诉你最真实的话语;可我不敢,怕你不信。

因此,我用谎言伪装它们,讲着与心中所想意思相反的话。

我让自己的痛苦显得可笑,因为害怕你会这样做。

我渴望着用最珍贵的词语来形容你;可我不敢,怕得不到相应的回报。

因此,我给了你刻薄的绰号,以夸耀我冷酷的力量。

我伤害你,因为害怕你永远不知道痛苦。

我渴望着默默地坐在你身旁;可我不敢,怕心儿会跳到唇上。

所以我轻松地东拉西扯,把心藏在话语后面。

我粗暴地对待自己的痛苦,因为害怕你会这样做。

我渴望着从你身边走开;可我不敢,怕我的怯懦会被你发现。

所以我高高地昂起头,满不在乎地走到你面前。

你眼中频频射来的锥刺让我的痛苦永远鲜润。

42/

哦,疯狂的,雄壮的醉汉;

如果你踢开自己的大门,在众人面前装疯卖傻;

如果你在夜间倾空包裹,谨慎不屑地弹起响指;

如果你走上荒诞的道路,与无益的东西纠缠嬉戏,不去理会韵律与道理;

如果你在风暴前扯起风帆,击断船桨,

那我就会跟随你,伙伴,一起醉酒,一起堕落。

我曾在沉稳明智的邻居间虚度年华,

冗杂的知识染白了我的头发,纷繁的观察令我两眼昏花。

多年来我把零星琐碎的物什积攒,

把它们碾碎,在上面跳舞,让它们随风飘散。

因为我知道,酩酊大醉并滑向堕落才是最高智慧。

让一切扭曲的顾虑消亡吧,让我绝望地迷路吧。

让一股旋风袭来,将我同我的铁锚一起卷走。

名人、工人、有用的人和聪明的人充斥着这个世界。

有些人从容地领头带队,有些人体面地尾随其后。

让他们幸福成功,让我们呆傻无用。

因为我知道,酩酊大醉并滑向堕落才是所有工作的终结。

我发誓,此刻,我把所有的欲求都让给谦谦君子。

我放弃我学识的骄傲与是非的判断。

我将打碎记忆的陶罐,挥洒最后一颗泪滴。

我将在红果酒的泡沫中沐浴,并用它照亮我的欢笑。

现在我要把文明与沉静的徽章撕成碎片。

我将发誓做一个无用之人,酩酊大醉,滑向堕落。

43/

不,我的朋友,我将永不会做一个苦行僧,随你怎么说吧。

我将永不会做一个苦行僧,如果她不和我一同去受戒。

这是我坚定的决心,如果我找不到一处阴凉的寺庙和一个忏悔的伴侣,我将永不去做一个苦行僧。

不,朋友,我将永不离开我的炉灶与家庭,去密林隐退,

如果在森林中没有欢笑的回荡;如果没有郁金香的披风在风中飘扬;

如果寂静不会因轻柔的耳语倍显寂静。

我将永不会去做一个苦行僧。

44/

尊敬的长者,请宽恕这对罪人吧。今天,春风狂野地旋舞,卷走了尘土和枯叶,你的教诲也随之消散。

神父啊,不要说生命是一场虚空。

因为我们曾一度与死亡休战,在那短暂而芬芳的日子里,我俩曾得到永生。

即使国王的军队凶猛地来把我们追捕,我们也会悲哀地摇着头说,兄弟们啊,你们打搅了我们。

如果你们一定要玩这聒噪的游戏,就到别处去敲击你们的武器吧。

因为我们刚在这转瞬即逝的时光中得到了永生。

如果友善的人们过来把我们围拢,我们会谦恭地对他们鞠躬施礼说,这莫大的荣幸令我们惭愧。我们居住的无限天空中没有多大的空间。因为春日里繁花盛开,蜜蜂忙碌的翅膀你推我挤。我们那小小的天堂,只住着我们两个永生的人,实在狭小得可笑。

45/

对那些定要离开的宾客,求上帝让他们快走,扫掉他们的一切足迹。

把那些从容的、单纯的、亲近的,都微笑着拥入你怀中。

今天是那些不知自己死期的幻影的节日。

让你的笑声只作为无意义的欢乐,像粼粼的波光。

让你的生命在时光的边缘轻轻起舞,像露珠在叶尖上舞蹈。

在你的琴弦上弹出断续不定的节奏吧。

46/

你离我而去,踏上自己的路途。

我想我将为你悲伤,还会在我心中用金色的歌铸就你孤独的形象。

可是,唉,我不幸的运气啊,时光多么短暂。

青春一年年消逝;春日飘忽短暂;脆弱的花儿无缘由地凋谢,而聪明的人警告我,生命只是荷叶上的一滴露珠。

我该不该忽视这一切,凝望那个人离我而去的背影?

那将是粗鲁、愚蠢的,因为时光短暂。

那么,来吧,我那伴着急促脚步的雨夜;笑吧,我的金秋;来吧,没心没肺的四月,四处抛掷你的亲吻吧。

你来吧,还有你,也有你!

我心爱的人们,你们知道我们是凡人。为那把心带走了的人儿心碎,明智吗?因为时光短暂。

坐在角落里沉思,用韵律写出占有我全部世界的你们,多么甜美。

紧抱着自己的悲痛,决心不去接受抚慰,多么勇敢。

但是,一张清新的面庞在我门外窥望,抬眼看向我的眼睛。

我只能拭去泪水,改变我歌声的曲调。

因为时光短暂。

47/

如果你愿意这样,我就停止歌唱。

如果它让你的心儿激荡,我就把目光从你脸上移开。

如果在你走路时它会惊吓到你,我就移开脚步走别的路。

如果在你编花环时它会让你慌乱,我就避开你偏僻的花园。

如果它会让水花肆意飞溅,我就不会沿你的堤岸划船。

48/

把我从你甜蜜的束缚中释放出来吧,我的爱人!不再要这亲吻的酒。

浓香的烟雾窒息了我的心。

打开门,给晨光让出空间。

我迷失在你当中,被你重重叠叠的爱抚包围。

把我从你的魔咒中释放出来吧,把男子气概交还于我,好让我把自由的心奉献给你。

49/

我拉起她的手,把她紧抱在胸前。

我试图用她的爱填满我的怀抱,用亲吻劫夺她甜蜜的微笑,用眼睛啜饮她深黑的目光。

啊,可是,它在哪儿?谁能从天空滤出蔚蓝?

我试图抓住美丽,它躲开我,只留下躯壳在我手里。

我因困惑而疲乏地返回来。

躯壳怎能触到那仅有灵魂才能触及的花朵?

50/

爱,我的心日夜都渴望着与你相见——那吞没一切的死亡般的相见。

像风暴一样把我卷走吧;把我的一切都带走;劈开我的睡眠,抢走我的睡梦。把我的世界从我身边劫走。

在那毁灭中,在那灵魂的赤裸中,让我们在美丽中融为一体。

天啊,我徒然的渴望!除了在你这里,哪里还有这能融为一体的希望,我的上帝?

51/

那么,唱完最后一支歌,就让我们离开吧。

当夜已不再,就忘记这夜晚吧。

我曾试图把谁拥在臂弯?梦永远不可能被俘获。

我渴求的双手把虚空压在心头,它却擦伤了我的胸膛。

52/

灯为什么熄了?

我用斗篷遮住,给它挡风,灯因此熄了。

花为什么谢了?

我怀着焦灼的爱,把它贴在心上,花儿因此谢了。

泉为什么枯了?

我用堤坝把它拦起,想为我所用,泉因此枯了。

琴弦为什么断了?

我强拨出一个它力不能胜的音符,琴弦因此断了。

53/

你为何要盯着我使我羞愧呢?

我不是来乞讨的。

我站在你庭院外花园的篱笆前,只是为了打发时光。

你为何要盯着我使我羞愧呢?

我未从你园中采走一朵玫瑰,亦未摘一枚果实。

我只是在路边那每个陌生旅人都可以站立的阴凉下,谦卑地歇一歇脚。

我未采走一朵玫瑰。

是的,我的脚累了,大雨也瓢泼而下。

风在晃动的竹林间呼啸。

云蹿过天空,像败军溃逃。

我的脚累了。

我不知道你如何看待我,亦不知你在门口等着谁。

闪电迷眩了你守望的眼睛。

我如何能知道,你可看见站在黑暗中的我?

我不知道你如何看待我。

一天结束了,雨暂时停了。

我离开了你花园尽头的树荫和那草地上的座位。

天色已暗;关上你的门吧;我走我的路。

一天结束了。

54/

夜这么深了,集市也结束了,你提着篮子急匆匆地要到哪儿去?

他们都挑着担子回家了;月亮在村子树林的上空窥望着。

呼唤渡船的回音掠过灰暗的水面,飘向远方野鸭酣眠的沼泽。

集市都结束了,你提着篮子急匆匆地要到哪儿去?

睡眠把她的手指抚在大地的双眼上。

鸦巢渐渐沉寂,竹叶的呢喃也默然无声。

劳作者们从田里回到家中,在庭院里铺开席子。

集市都结束了,你提着篮子急匆匆地要到哪儿去?

55/

你离开时是正午时分。

彼时烈日当空。

你离开时,我已完成了工作,独自坐在阳台上。

裹挟许多遥远田野的气息,一阵阵风断断续续地吹来。

树荫下,鸽子们不知疲倦地咕咕叫着,一只蜜蜂在我房中盘旋着,嗡嗡声传达着许多遥远田野的消息。

村庄在中午的炎热里熟睡。道路横在那里,空寂无人。

树叶沙沙,忽起忽落。

当村庄在中午的炎热里熟睡时,我凝视着天空,把一个我知道的名字织进了蔚蓝。

我忘记扎起我的头发。慵懒的微风在我腮上与它一起嬉闹。

小河在阴凉的河岸下平静地流淌着。

懒洋洋的白云一动不动。

我忘记扎起我的头发。

你离开时是正午时分。

路上的灰尘灼热了,原野喘息着。

鸽子们在浓密的枝叶间咕咕叫着。

当你离开时,我正独自坐在阳台上。

56/

我是那众多忙于日常琐碎家务的女人中的一个。

为何你单单选择我,把我从日常生活的凉爽荫蔽中带出?

尚未表达的爱是圣洁的。它像宝石一般隐藏在朦胧的心中闪闪发光。在苛刻的日光中,它暗淡得那么可怜。

啊,你打碎了我的心盖,把我颤抖的爱拖到空旷之地,永远摧毁了它幽暗巢穴的所在。

别的女人永远和从前一样。

没有人窥探到她们的内心深处,她们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秘密。

她们轻轻地微笑、哭泣、闲谈、劳作。她们每天去教堂,点亮她们的灯,去河边打水。

我希望能从无遮掩的颤抖的羞愧中把我的爱救起,但你转开了你的脸。

是的,你的路在你面前延伸,但你却切断了我的归路,把我赤裸裸地留在这没有眼睑、日夜瞪视的世界面前。

57/

啊,世界,我采了你的花!

我把它贴在胸前,花刺刺痛了我。

日光退却,天色暗淡,我发现花已凋谢,但疼痛依旧。

啊,世界,更多的花涌到你怀里,带着芳香和骄傲!

但我采花的时间已经过去,暗夜悠长,我没有了我的玫瑰,只有疼痛依旧。

58/

清晨的花园中,一个盲女献给我一串用荷叶盖着的花环。

我把它戴在颈上,泪水涌上了我的双眼。

我吻了她,说:“你简直和花一样盲目。

你不知道自己的礼物有多美丽。”

59/

女人啊,你不仅仅是上帝之手的创作,也是人手的创作——

他们永远从心中用美来装扮你。

诗人用比喻的金丝线为你织网;

画家永远把新的不朽赠给你的形体。

大海拿出珍珠,宝矿献上黄金,夏天的花园奉上鲜花,来把你装扮,把你环绕,让你更加宝贵。

人们心中的渴望,在你的青春上洒下它的辉煌。

你半是女人,半是梦幻。

60/

在生命的奔腾怒吼中,噢,美丽被刻进石头,你站着,静默无言,孤独漠然。

伟大的时间迷恋地坐在你脚边低语:

“说吧,对我说吧,我的爱人;说吧,我的新娘!”

但是,你的话语被封在石头中,噢,凝固的美丽!

61/

安静吧,我的心,让这离别的时刻甜美动人吧。

让它不是死亡,而是圆满。

让爱融进记忆,让痛苦融进歌曲。

让穿越天空的飞翔以归巢敛翼作为结局。

让你双手的最后抚触,如晚花般温柔。

静默地站着,啊,美丽的结局,在静默中说出你最后的话语。

我对你鞠躬,举起我的灯,照亮途中的你。

62/

在梦境中的幽暗小路上,我追寻着我前世的爱恋。

她的房子位于荒凉之路的尽头。

夜晚的微风中,她的宠物孔雀在架子上昏睡,鸽子在它们的角落里沉默着。

她把灯放在门口,站在我面前。

她抬起大眼睛望着我的脸,无声地问:“你好吗,我的朋友?”

我试图去回答,可我们的语言却已迷失和忘却。

我想了又想,却怎么也想不起我们的名字。

泪水在她眼中闪烁。她向我伸出右手,我拉起它默默地站着。

我们的灯在夜晚的微风中摇曳着,熄灭了。

63/

旅人,你必须走吗?

夜静静的,黑暗在森林上酣睡。

我们的阳台上灯火通明,花儿全都新鲜娇艳,年轻的眼睛仍然清醒着。

你离开的时间到了吗?

旅人,你必须走吗?

我们不曾用恳求的手臂束缚你的双足。

你的门开了。你的马也已备好鞍鞯候在门口。

如果试图要挡住你的去路,那只能用我们的歌声。

如果确实想把你挽留,那只能用我们的眼睛。

旅人,我们无助地想把你留下。我们有的只是泪水。

是怎样不熄的火光在你眼中闪耀?

是怎样不平的狂热在你血液中奔腾?

是怎样热切的呼唤在黑暗中把你催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