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以太(2)
- 起风之城:张冉中短篇科幻小说选
- 张冉
- 4964字
- 2017-04-07 11:01:21
我伸出手臂,睁开眼睛,看到被霓虹灯照亮的天花板,天花板角落有一摊水迹。楼上那家人又忘记关浴缸水龙头了,这次得让公寓管理员狠狠地教训他们!我想着,发现自己刚从童年的梦中醒来。穿了一整天的衬衣泛出酒精的酸味,脖子和后背因别扭的睡姿而生疼。我花了五分钟从床上坐起来,看看闹钟,现在刚刚凌晨一点。
起床冲澡、喝了两杯水后,感觉好些了,但再没了睡意。我穿上睡衣坐在起居室沙发上,打开电视。
深夜节目同往常一样,没有任何令我感兴趣的内容。换台的时候,我看到右手手背上那块丑陋的色斑,于是不由自主地用左手搓着,尽管谁都知道那玩意儿不可能用手指搓得掉。突然,来自手心的微微痒意令我打了个寒战。等等。这种感觉是什么?刚刚梦境中出现过的、姐姐在我手中写出的稚嫩字符……
今天中午,穿黑色连帽衫的人在我手心画出的并不是什么符号。
他在我掌心写字。不,她在我掌心写字。她是一个女人,黑色连帽衫遮住了性别特征,但她纤细的手指不可能属于男人。
她写了些什么?
我忙乱地翻出纸和笔铺在咖啡桌上,尽力回忆手心的触感。中间的一个字是姐姐写过的……没错,这是一个“道”字。
我在纸正中写下“道”。
前面是一个词,她写得很快,非常快。在长期审核申请书的工作中,我发现人们遇到象征美好幸福的词组通常写得很快,并且连笔,比如微笑、永恒、梦想、满足。她写的是一个短词,词性是正面的,有两个原音……等等!是伊甸。没错,耶和华的乐园。
我在纸左边写下“伊甸”。
后面是一串数字,阿拉伯数字,这串数字她写了两遍,我皱起眉头,细细地回忆她手指的每一条运动轨迹。7、8、9、5?不,第一个数字划过我的小鱼际部位,象征末尾有一个折弯,那么是2。2、8、9、5,没错。两遍,确认。
我在纸右边写下“2895”。
纸上写着“伊甸道2895”。
显然这是一个地址。我扑到电脑前,打开地图网站,输入“伊甸道2895”。
页面显示伊甸道在我所在城市的另一端,远离闹市区与金融中心的贫民窟。然而伊甸道并没有2895号,准确地说,门牌号到500就结束了。
我揉着太阳穴。数字一个个化为皮肤的触觉,在我的掌心画出酥麻的痕迹,我盯着掌心。2、8、9,没有错误。5……哦,当然,也可能是一个S。我输入“伊甸道289S”,地图锁定了一栋四层高的公寓楼,它位于伊甸道的中央,在整座城市的边缘,距离我四十五公里。“是了!”我兴奋地一拍键盘站起来,又因头部充血产生的眩晕跌坐回去。
那里有什么?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在四十五年循规蹈矩的生涯里,并没有任何穿黑色连帽衫的女士用极其隐秘的方式给我留下联系地址的离奇经历——或者说,我根本是一个没有女人缘的失败者。在无趣的人生里,终于出现了一点有趣的事情,无论是荷尔蒙的驱动(如同嗅觉敏锐的瘦子所说),还是好奇心勃发,我都决定穿上风衣,去伊甸道289S寻找一些不曾有过的经历。
别惹麻烦,小子。出门前,我在穿衣镜里看见父亲挺着大肚子、手中拎着琴酒的瓶子说。
去你的吧。我同二十三年前一样大步走开。
5
我有一辆摩托车,但久未使用。大学时,我像所有年轻人一样热衷于时髦的玩意儿:最新的手机、平板电脑、等离子电视、能够发电的运动鞋和大马力的摩托车,谁不爱哈雷戴维森和杜卡迪呢?但我负担不起昂贵的名牌摩托,直到二十六岁那年,我终于从一个签证到期即将回国的日本留学生手里买下了这辆已跑了八千英里的黑色川崎ZXR400R。黑川崎车况好极了,刹车盘如同全新的一样闪闪发亮,排气管的吼叫无比迷人。我迫不及待地骑上车子去向朋友们炫耀,但他们早已玩腻了,坐在酒吧里谈论女人时,外面停着他们崭新的梅赛德斯-奔驰与凯迪拉克。
大概是从那个时候起,我就不再有什么朋友。我打起领带,骑着川崎摩托去工作,人人都用奇怪的眼光盯着我和我离经叛道的座驾。终于,我妥协了,将心爱的摩托锁进了储藏室。伴随着年龄增长与不断的职场失败,我转眼间变为四十五岁的单身酒鬼。偶尔在晴朗的天气里擦拭摩托车时,我会问心爱的川崎:老伙计,什么时候再出去兜兜风?可它从不回答我。尽管我一再鼓起骑车出游的勇气,但只要想想半秃中年男人跨坐在流线型摩托车上的丑陋画面,就让我胃部不适——那就像醉醺醺的父亲自以为得体地与每个遇见的女人搭讪一样让我作呕。
我走下破旧公寓的楼梯,用钥匙打开公用储藏室布满灰尘的大门,在一大堆啤酒易拉罐下面找到了我的摩托车。掀掉防雨布,川崎400R乌黑的漆面上积满灰尘,但轮胎依然饱满,每个齿轮都泛着油润的光芒。我打开一小桶备用汽油,灌进油箱,拨动风门,试着打火。四汽缸四冲程发动机毫不犹豫地发出尖锐的咆哮,排气管吹出的热风扬起我的裤脚。老伙计没有让我失望。
“该死的,你不知道现在几点吗?!”推车走出储藏室时,一个啤酒瓶摔碎在我脚下,抬头一看,房东太太戴着睡帽在二楼的窗口怒吼着。我反常地没有道歉,而是跨上摩托车,轰了几下油门,轰鸣声在整条街道上回荡。“你疯了?”在房东太太的叫喊声里,我猛松离合,在川崎摩托轮胎发出的吱吱摩擦声与橡胶燃烧的焦臭味里,我兴奋地大叫,飞速将我的公寓和脱衣舞俱乐部抛在脑后。
风呼呼作响,我没有戴头盔,感觉空气把我松弛的脸部肌肉挤成滑稽的形状。为掩饰脱发而留得长长的头发随风飘扬,但我不在乎凌晨一点的街道上有多少人会目睹丑陋中年男人骑着摩托车飞奔,起码这一刻,我无聊太久的人生里有了一点点追求快乐的强烈渴望。
路程显得太短。没等我好好体味飞驰在寂静城市街道的乐趣,伊甸道的路牌就已出现在眼前。我放慢速度,换入二挡,扭头观察门牌号。从地图上看,离伊甸道最近的地铁和轨道电车站点都有两公里的距离——这是一个被遗忘的街区。街道不宽,路边停满脏兮兮的旧车,三四层的老旧楼房紧紧挨着,不留一丝空隙,其中多数显得比我住的公寓楼更破烂。大多数街灯都坏了,川崎400R的车灯在黑黢黢的街道上打出一团橘黄光晕,垃圾箱里跳出一只野猫,向我看了一眼,转身跑掉了。
这时我开始冷静下来,思考在夜里横穿城市到不熟悉的街区寻找陌生人留下的奇怪信息这一举动的合理性。每一根电线杆后面都可能跳出手持尖刀的抢劫犯,甚至盗窃人体器官的黑市医生。我希望摆脱无聊的生活——但绝不希望是以尸体照片出现在明天早报头条的方式。
我尽量降低转速,但这里太安静了,川崎摩托的轰鸣声显得比超期服役的B52轰炸机还大。幸好这时一个铜质门牌出现在灯光里:伊甸道289A/B/C/D/S。我停在路边,熄灭发动机,关掉车灯,死一样的寂静立刻将我笼罩。伊甸道两端陷入了黑暗,唯有289号公寓楼门前亮着一盏微弱的白炽灯,灯罩在风里微微晃动,发出不祥的金属摩擦声。
该死,应该带一只手电出来的。我后背渗出冷汗。手机,对!手机!我摸遍风衣,在内袋中找到自己的老式手机,摁亮闪光灯,橄榄球大小的白色光斑给了我些许安慰。
我走过去,轻轻推开伊甸道289号的大门——这是两扇对开门,没有锁,其中一扇上面的玻璃碎了,但地上并没有玻璃碎片。门内更加黑暗,在手机照明中隐隐约约看到一个废弃的柜台,木制柜台后面的墙上贴着纸页泛黄的房间登记簿,说明这里曾经是一家旅馆。右手边是楼梯,我走近些照亮墙壁,只见墙壁上歪歪扭扭地写着:A/B/C/D,后面画着个向上的箭头。没有S。
我用手机向上照去。楼梯通往黑黢黢的第二层,什么也看不到。别惹麻烦!父亲用一贯漫不经心的语气强调说。我挥挥手,赶走碍事的回忆。手机闪光灯晃过楼梯背后,没有向下的阶梯。通常在楼梯下的三角区域会有一间储藏室,我看到了储藏室的门,门上涂着奇怪的绿色油漆,门把手出人意料地闪闪发亮,显得与陈旧的公寓楼不太协调。
我迈步走向那扇门,旧棕色系带皮鞋在磨损严重的水磨石地面上踏出带着回音的声响。黄铜门把手像它的外观一样光滑油润,我试着用力旋转,门没有锁,推开门,长而狭窄的水泥阶梯出现在眼前,在手机灯光有限的视野里,我看不到楼梯通往多深的地下。
没有声音。这里静得像座坟墓。要不要下去?我踌躇了一下,看看手机屏幕上显示的剩余电量,稳定心神,拾级而下。
两侧墙壁挤压过来,阶梯仅容一个人通过,我照亮脚下的路,数了大约四十级台阶,面前出现一堵墙壁,阶梯转往反方向继续延伸,我继续前进——或者说,走向地心深处。这算不上有趣的体验,我的心怦怦跳动,眼睛充血,脚步声经过墙壁反射忽前忽后地响起,让我不止一次回头张望。又是四十级台阶,灯光照亮通道尽头一扇虚掩的绿色木门,门上有个大大的黄铜字母:S。门缝中没有灯光射出来。
是这里了,伊甸道289S。我心绪复杂地考虑了几秒钟要不要敲门,如果把陌生女人传递的信息当作异性邀约,那无论敲不敲门,在深夜两点拜访都是失礼的举动;又倘若那个信息是参加某种秘密组织的暗号,那还有比现在这种诡异的情境更适合的入会方式吗?我需要一杯威士忌,就算啤酒也好。我舔舔干燥的嘴唇。
我推开虚掩的门走进去。一片黑暗。我左手高高举起手机,尽量使闪光灯照亮更多的地方。在那一刹那,我感觉头骨因头皮的剧烈收缩而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嘎声,我不由自主地扭动僵硬的脖子,左手则像探照灯一样旋转,照出室内的每一个角落。
这是一间相当大的地下室,墙壁没有任何装饰,管道和赤裸的混凝土遍布四周,空气潮湿而污浊。几十个身穿黑色连帽衫的人——或许有上百个——静静地盘腿坐在地上,手拉着手。没有人说话,就连呼吸声也轻得像蚊虫振翅。人们闭着眼睛。
灯光照亮一张又一张黑暗中的脸庞。兜帽下,有男人、女人,老人、青年,白种人、黄种人、黑种人,每张脸庞都浮现出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愉悦。没有人对我这个不速之客做出任何反应,甚至眼皮下的眼珠都没有滚动。地下室的空气是凝固的,我僵直在门口,喉咙发出无意义的咯咯声。
我急需喝一杯。我的眼前出现父亲手里总是拎着的那只琴酒酒瓶,还有里面哗哗作响的透明酒液。先离开这里。出去,骑上摩托车回到公寓,给自己倒满满一杯波旁威士忌。咽下口水,感觉喉结干涩凝滞,我尽量放慢动作,一步一步退出屋子,伸手想将木门掩上。为了让自己的视线从诡异莫名的静坐人群身上移开,我盯着右手背上丑陋的色斑,下定决心明天就去医院做个该死的激光手术,顺便让医生诊断一下我的幻听问题。
突然,一只手搭在我的手背上。从门那端伸来的手,穿着黑色连帽衫的手臂,手指瘦弱而有力。我感觉全身汗毛一瞬间竖立起来,手机滑落在地,闪光灯熄灭了,我的眼前一片漆黑。短时间内我无法动弹,不能思考。一根食指轻轻伸进我的手心,在掌心移动。熟悉的酥麻触感出现了。是昨天中午那个神秘的女人,我几乎能从她的指尖分辨出她的指纹——或者是生物电?我的脑海中读出她正在写的几个字:别怕。来……分享……传递。
别怕?分享什么?传递什么?我是否漏掉了几个关键词?我不由自主地被那只手牵着,挪动僵硬的脚步,再次进入寂静的房间。黑暗的空气像黏稠的油墨,神秘的女人拉着我,趟过黑暗慢慢走向房间深处,我害怕踩到某个静坐的黑衣人,但我们的路线曲折而安全,直到女人停下脚步,写道:坐下。
我摸索着,周围空无一物,我坐在冰冷的水泥地面上,尽量睁大眼睛,还是看不到任何东西。女人的呼吸声在右边若有若无地响着,她的左手还放在我掌心,那只手很凉,皮肤光滑。手指移动了,我闭上双眼,开始解读掌心的文字:对不起。以为。懂。不。害怕。朋友。
“对不起,我以为你原本懂的。不用害怕,我们是朋友,这里都是朋友。”用一点想象力,手心的触觉就化为带有感情色彩的句子。虽然我不明白她为何不用声音交流,但这种感觉也不算坏。恐惧感像阳光下的冰雹一样融化,我渐渐习惯了失明般的漆黑,习惯了手心的触觉。
她凑近我,摸到我的左手,将我的手指握在她的右手心。我立刻明白了,在她掌心写道:我没事,这是很有趣的经历。
慢点。她写道。
我放慢速度,一个字一个字写出:我。很好。有趣。
学得很快。她画出一个新月形。我觉得那是一个笑脸符号。
你们。这儿。聚会。我写,然后画一个问号。
是的,这是每天的聚会。她回答。
这是什么样的聚会?你们是什么样的组织?为什么找到我?
用手指聊天的聚会,你会爱上它的。我在街上看到你,你冲着玻璃窗发呆,觉得你一定跟我一样,是个非常孤独的人。感觉世界无聊到爆的人。
我?……算是吧。说实话,我确实觉得人生乏闷,不过遇到你以前,从未想到要去改变什么。
那从现在开始。她又画了一个笑脸符号——这一瞬间,我觉得我爱上她了,尽管我从未看见她的容貌,也嗅不到女孩身上应有的香水味道。
那我现在应该做什么?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