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我是一个必须保持镇定的年轻人,我有一个秘密。

人生对人最大的教化,莫过于让他们接受人生设定。(不就是认命吗,呵呵。)

我的人生设定,是每天,重新跟世界打招呼一次。

不过也无所谓啦,因为反正我需要打招呼的人也不多。除了吃药之后的昏睡,这大概并未给我带来困扰,我有时会想谈个恋爱,但觉得好麻烦,就作罢了。

只要遵守固定路线,身体会有自己的记忆,像手指会准确找到回车键。

生活没有目的,爱情也不是必要。我真是一个轻快的年轻人,即便看起来,我面色苍白,眼圈黑得非常明显。

陈悟住在我的隔壁,我走过去,还没敲门,门就立刻被打开。

然后,像风一样的男子陈悟疯了一样地,从我的身上扒外套。

“喂,你要干吗?”在我缓慢说出这句话之后,我身上的旧大衣已经被他抢了去。

他站在穿衣镜前穿好我的外套,用手把竖起的头发揉平,再摘掉手上的戒指,给我套上。

“娶你行了吧?”

“不行。”我说。显然慢了半拍。

他把自己的羊绒大衣扔给我,香水味兜头扑过来,我连忙挡住它。

“你这大衣不适合我,太贵了,羊绒质感好,但让人觉得不安。”我说不快长句子,说完之前,我已经被他强行穿上他的大衣。镜中的我显得怪诞,大地黄的羊绒大衣,更何况,它还是牛角扣,我不喜欢,我只爱棉和纯色。

“你太需要不安了,镇定剂。”陈悟认真地看着我,再帮我把领子翻了翻,他鼓掌,“不然你的人生得多无趣。”

“我新认识的这个女孩,我一直都说我是开过山车的,昨天吃完饭,我送她回家,怕暴露身份,愣是坐地铁送的她。现在你的任务是:一、去帮我把车取回来,地址在吉屋大厦B2 3006,二呢?”陈悟说,“……没有二,现在就出发吧。”

我皱起眉头。陈悟当了老板之后得了一种说话必须分一、二、三的病,这真让我觉得难堪,尤其是他只有一,没有二、三的时候。

“呃,你确定我能记住你的车牌吗?”我缓慢地说完,已经被陈悟推到了门外。

他塞给我车钥匙,又说:“林川成,基础记忆,你是世界上领先的七十九个人之一。现在,我要向你学习,我很平常很平常很平常。”他用手扇风,想让自己恢复冷静。

真是有病。

“还有……”他停了一下,说,“坐地铁挺好玩的。”

我想起那些在早高峰被挤得面目狰狞的人,觉得大概只有我可以担待陈悟这样的感受。

“我可没有当富二代的兴趣。”我心里这样想着,来不及说出口。

以及,你以为平常那么容易吗?

每对好朋友互为镜子,有时候又互为硬币的两面。我和陈悟的组合,大概对应着黑白、快慢,互为反义词。有天他总结说,这样的绑定令他的人生非常完美,他说,你这样一个没有记忆的人,对我来说真是天赐良缘。

是的,他对成语的使用令人发指。

车号GB45Q3,发动机号Q0106548932,违章驾驶扣分比他数学的分数还高,陈悟,富二代,身高一米八三,体重六十九千克。乐观明朗,相信任何事情都可以解决,不行还可以靠钱解决,实在不行,还有他老子帮忙解决。

富二代除了听起来美好,极富想象力,大多数人的生活都被父辈遮蔽。陈悟说的,当然原话不是这样,他有一次喝多了跟我说:“你知道吗,林川成,我头上有房檐啊,走到哪里都有房檐啊。”

压力大,听起来有点矫情,当衣食无忧成为理所当然,陈悟的前半生都在和富二代这个身份作战,以此来证明,没有他爹他依旧可以过得很好。于是他自己隐名埋姓到一家广告公司上班,得到的结果是——不能过得很好。

衣服品牌剪掉,好看限量版的鞋子藏在衣柜里,车停到公司一站之外的地方,终有一天被同事在夜店里抓了包。

陈悟次日辞职,不再折腾,乖乖地接手了一家广告公司。

我说,凡事需要证明,就说明证据不足。他说,你每天哪里来那么多狗屁道理?

我说,在你交女朋友的时候啊。

他说,滚。

现在,我还要滚去帮他取车,还穿着他别扭昂贵的大衣,一只牛角扣子大概是快被他揪掉了,摇摇欲坠。

吉屋大厦B2,我滚到了之后坐在车里深呼吸,适应了一下座位,车里怎么形容呢?像陈悟的卧室,不,比那里更乱一些。

嘀嘀,有汽车警报的声音,循着声音看过去,一个女孩,正气鼓鼓地走过来。女孩真是奇妙的动物,她们力气小又暴躁,穿高跟鞋走路的样子像奇怪的鸟类,如果恰巧生气,就类似小型的食肉恐龙。大概是她伸手砸了旁边的车,那车正闪着黄灯表达不满。她看起来和我同龄,穿黑色大衣,头发垂下来,高跟鞋格外大。

走到我的正对面,她从肩上取下包,再把它扔到地上,单膝跪下,从包里掏出两罐东西,再跌跌撞撞站起来,走向一辆奔驰,在它的发动机盖上滋滋狂喷。

嗯,如果我没有看错的话,她应该是——在发动机盖上画了一坨屎。

当然,画得比较抽象。

我认出来,因为毕竟她还认真地选了黄色的漆。

这情况让我如坐针毡,看到人做坏事,像自己做了坏事一样,我们每个善良的男孩应该都是如此。

我简直要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手心开始出汗,毕竟这是下午的时间,停车场里还常有车出入。

她没有注意到我,正专心补完屎旁的一个叹号,又摇动喷漆罐,发出很大的响声,再补上另外一个。她毫无紧张感,像在自己的客厅作画,貌似还哼着小曲,但听不到声音,倒显得车内的我呼吸声太大。

我不敢启动汽车,怕惊动她,一时间无所作为,只好眼睁睁看她继续在车上发表意见。她变本加厉,再涂第三个叹号。她或许是处女座,或者是双鱼,沉浸于自己的才情时,像大师面对自己的作品。

我几乎不敢大声呼吸,无意向左边看的时候,汗毛都要竖起来,因为一个管理员正慢慢朝这边走过来,那个被放在路中央的包包引起了他的好奇。

这个时候,管理员距离我和喷漆小姐大概三十五米远,按照他现在的步速,只需要再通过一辆车,他就能看到喷漆小姐的杰作,以及闻到车库里弥漫着的喷漆味儿。

怎么办,我看起来像一个正在放风的同伙,但不称职的是,我根本不知道用什么暗号通知她:有危险,赶紧撤。

我的喉咙发出咕隆一声,觉得鼻尖都沁出汗来,这真为我镇定剂的身份丢脸。

情急之下,只好用大灯晃了她两下,算作提醒,好吧,我终于成为她的同伙。

她正满意于自己的第三个叹号,被大灯晃了一下,目光转向我的车。我用手指指管理员来的方向,嗯,姑娘,希望我的动作够大。

她看过去,从容地把喷漆背在身后,高跟鞋发出咔咔的响声,再蹲下拿起地上的包。

管理员显然注意到她,她站直了,捋了一下头发,再挺起胸,加快步子向我的车走过来。

而我,竟然不争气地给她打开了车门锁。

她坐进来,系上安全带,说:“还不走,要等着拉他吗?!”

她指指加快脚步的管理员。

我火速启动了汽车,是的,肢体是有记忆的,就像手指会自动按向回车键。

在加速的那个瞬间,我听到了管理员大声地喊:“喂!你们。”

她不动声色,像坐在她真的同伙的车上一样。我想,她大概也是一个奇怪的患者,或者她真的认为自己是带我来喷漆的吗?那作为小弟的我,是不是应该问她一声:“您创作辛苦了?”

“林川成,谢谢你,”她突然拍我的肩膀说,“你别说,坐在这车里,再穿上这件大衣,我还差点没认出你。”

你靠什么记住一个人,以便区别于其他人?大部分人的身体没有标记,比如痣、刺青什么的,有时候相貌也靠不住,十年或者更多年后,你就很难分辨他们。

在开始吃药之前,我靠气味便可以辨别,此情此景在何时发生过,何种天气,是否有云,一切清晰如昨,可这些被记忆判定为没有意义,成为不停充入气球的水。

如果是你,你愿意删除哪一段呢?这真是一件很难的事。

她声音沙哑,高音像被抽掉,她说:“真有缘分咱俩,林川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