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缓慢的归乡(2)
- 缓慢的归乡(2019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作品)
- (奥地利)彼得·汉德克
- 4790字
- 2017-05-22 11:00:37
他的另外一个自我身在一个由黏土、泥灰岩、也许还有金粉组成的前沿上,承受着这种呼呼作响的、仿佛在不断变换着方向的空寂。这时,索尔格从遐想中挣脱出来,自觉不自觉地向身后已经文明化的腹地转过身去。在那里,到处都是铁链拴着的狗,那毛茸茸的浅色尾巴在灌木丛间摇来摆去;在印第安人小土屋的屋顶上,一簇簇刚刚吐出嫩芽的青草闪着光亮;那个“永远的他人”——此刻他看到自己的同事劳费尔就是这样——脚穿挂着泥巴的高筒靴,身穿有许多口袋的专用上衣,脖子上挂着一个闪闪发亮的放大镜,刚从野外作业点回来,正站在房前木楼梯最高一级台阶上,脸和上身还浸在阳光里,显露出回到一个纯粹作为居所的地方时最初的不知所措。起初发了一阵呆,同时还肆意模仿索尔格的姿势,像他那样望着广阔的河域,抽着一支香烟,同样紧板着脸,仿佛在扮演一个需要特别帮助的角色,扮演在某人身后排成一列的一模一样的人当中的一个。
劳费尔是这样一个朋友:与他的亲密关系不是体现在伙伴情分上,而是表现在有时几乎显得十分拘谨的礼貌上。在他们这两个天天情绪都变化不定的人之间,似乎从来都不可能发生情绪的暴泄(有时候他们理应需要出现这种暴泄)。虽然他们只能共用这栋房子里的工作间,但妨碍对方的情况仅仅发生在最初那段日子里。即使在卧室里——这栋房子仅有这两个房间,每个人都有各自的地方,不过并不是刻意而为。他们也很自然地共同做一些事情,但看上去却像出自偶然,如果他们在某个时间一起做什么的话。每个人都只忙自己的事情,即便在屋子里,也是各走各的路。他们从不名副其实地一起吃饭,而是其中的一个过来与另一个正在吃饭的人一同吃,然后就会这样来邀请对方:“和我一起喝杯酒好吗?”如果一个想听音乐,那么这个伙伴就不出去了,而是并没有明显的情投意合,也许渐渐地留心听起来——甚至希望再来一曲。
劳费尔是个说谎的人,而索尔格虽说极其安静且让人琢磨不透,但他依旧属于变化不定的人,甚至会突然间变得冷漠乃至不忠:两人都能默默地感受或熟悉对方的不善之处(甚至比事实上的当事人更为恐怖地预先感受到这种不善之处)。他们聪明地意识到,面对第三者时,他们尽可以一再当恶人,但相互之间从不如此,这些年里他们都为拥有对方而感到高兴:与这样的朋友在一起,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是善良之人,至少从未感到自己是恶人。
他们不是一对儿,甚至连对比分明的一对儿也谈不上。或者更确切地说,久而久之,加上距离的疏远,他们才成了伙伴儿——是慢慢习惯了角色,但并没有盟誓:其中一个的对头可能依然是另一个要好的熟人。
不过劳费尔这个说谎的人没有敌人。他好说谎话几乎只是偶尔被女性注意到,而且人数相当少。不过随后她们与他结成联盟,好像她们知道了一个不幸的秘密,比如一个关系到生死的秘密。在这种情况下,她们完全是为自己占有劳费尔,并将所有其他人都排除在自己的关系之外。
无论在什么地方,用不着讨好献殷勤,他都会立刻招人喜欢。即便他本人不在场,人们说到他时也只是直呼其名[1]而且并非在流行这种称谓的美洲大陆上才是如此。虽然他也遭骂,但每一次都是像人们偶尔也会贬损自己的英雄那样:恐怕大家任何时候都不会允许一个圈外人攻击他。他身体极其好动——如果强制自己默默坐在常常沉思默想的索尔格对面,他就显得像个木偶似的,只需看一眼,他就向人展示出自己是一个幸福的统一体,是一个不停移动的、人们都乐于参与其中的中心。这种展示靠的是他的笨拙,可这种笨拙不是彪形大汉式的笨拙,而是能给人带来欢笑的笨拙,因此让人觉得十分亲切。他这个说谎的人具备一些让人信得过的地方:每一次再看见他时,人们都会觉得轻松,或者就是高兴,即便他只是短暂地在门口探一下头。
他撒谎自然不是因为自己,而是好像仅在回应需要他去充任中间人的期待时才说谎。这种期待从各个方面注视着他,是由所有的好心人——他只熟识这样的人——寄予的,也是不容他辜负的。不过时间一久,他就没有能力承担这种期待了。于是他就厚起脸皮、完全不顾道德原则地撒起谎来。真实的情况是,无论在哪里,劳费尔不用做什么,都会起着一个召集散兵的人的作用,因而他觉得自己在众人眼里绝对是善良的,善良得连自己都认不出自己了:他不是一个没有激情的或没有性欲的人,而是一个暗暗追求着伟人之梦或伟人幻想的人,为自己做英雄与为众多称自己为朋友的人做英雄所用的方法完全不同。
“我想和你一样具有危险性。”与索尔格坐在屋里吃晚饭时他这样说。这顿晚饭又是一次偶然产生的结果。
桌子摆在西边的窗口。窗户的中间部分是一个带着一些深色长条的黄色四边形。那条河和傍晚的天空横于其间,上面和下面(云带和陆地)已是浓浓的黑色。窗户没有装挡蚊子的窗纱。虽然还有蚊子一只只东摇西晃地径直飞进来,但已不再叮人,只是偶尔落在人的手背上,停留在那里。
这顿晚饭吃的是野外作业时采回的浅褐色蘑菇。这蘑菇吸收了不透水的永久性冻土中的些许湿润,味道与中国蘑菇相仿;另外还有从印第安打鱼人那里买来的厚厚的白色鲱鱼块和最后几个超大土豆,土豆就是实在没有形状可言的“夏园”中产的。园子就位于屋后东边风吹不到的地方。他们喝着一杯从聚居地一家叫“贸易站”的超市买来的葡萄酒。酒是冰的,就着稍苦的蘑菇和鲱鱼,其香甜味片刻之间十分爽口。
这是初秋的一天,在一栋放置着家具、摆设和技术器械的房子里。房子的内部作为实用而毫无秘密可言的普通处所给人一种家的感觉:即便是毫不经意地向外面望一望,好像也会出现那种既崇高同时又不安的感觉,也会出现那样一种感觉,仿佛这空间令人头晕目眩地遁入外面向天际延展的高纬度地区。就算不向外看,即使在吃饭饮酒中,一种令人惊异的光也会从人的眼角射进来。虽然这光同时也持续不断地对各种物体产生着作用,但只有在那奇妙的来自内部的小小抖动中,你才能感受到它本身的亮度,借此意识便会获知,确实相距“很远,很远很远”,“完全是另外一个地方”,是在地球上的另一个洲。
有只黑白斑猫也是这栋房子的一个成员,吃完残剩的鱼后,它依旧蹲在桌子上——木头墙体很薄,没有窗台,向外面沙滩上随着晚风剧烈摇摆的灌木丛望着,时而朝着灌木丛中的一个个反向动作,转动一下它那一向都很僵直的头,并抬起爪子。
风向上游方向吹着,此时在依然泛着黄色的河面上,掀出一层层疾速涌向东方的小浪花,仿佛连河水也在朝那个方向流。在这幅画面的边缘,真正的奔涌在那些巨大的螺旋状流层中才清晰起来。在那里,一个个已经呈漆黑色的旋涡看上去几乎是实实在在的东西,犹如投入水中的小牛小羊的内脏似的旋转着。西面下游远处,一半河面已隐没在河岸的阴影中,不停地有一个黑乎乎的东西高高耸出水面,同时发出一种有节奏的嘎嘎声,这种声音一直传入屋内,随后又落入水中,带出一种响彻整个空旷地带、好似野兽发出的鼾声:河水水位在下降,印第安人能借助那里的河水驱动他们的巨型木制捕鱼水车的日子只剩最后几天了。这天就是其中的一天,即使在夜间,这种水车也在为他们搜集着鲱鱼。
水车的另一边,河顺着弯弯曲曲的河道流向北方,由低矮茂密的褐色针叶原始林构成的锯齿状的天际线犹如沿着一个潟湖的弧形边缘伸展开来。向远处绵延而去的矮树丛中耸立出为数不多的高树的树尖,仿佛在那后面的远处,在由一个个狭长的岛脊造出的虚幻潟湖的映衬下,真有一个潟湖岛小城的几座塔楼竖立在天穹的纯清空间前面。完全浸入黑暗中的小城的各种细节只有靠在还比较明亮的河水中的倒影才能看出来,城中时不时响起几声枪声,或是传出一只走失的狗的叫声,不过或许它们只是从那里又传回村子里的回声。在村子里各个角落,常常聚成群的狗一直要狂叫到深夜。
一只小船,由于乘船的人或跪或蹲,一个人都看不到,它漂出潟湖湾的暗影,遁入残留的光亮中,身后拖着一个深蓝色的浅滩。一颗枪弹仿佛从潜伏点射出,掠过平静的河面,几乎没有惊起涟漪,然后窜进岛上一个灌木林中。林中飞起几只乌鸦。
入夜不久,索尔格开着劳费尔借来的吉普车去找印第安女人。那个印第安女人从不等他,不过遇有机会还是侍候他,侍候时她一副热心肠而又不乏嘲讽,有时甚至流露着一种满足的威严。在他面前,沿河岸修的石子路坑坑洼洼,一溜小水洼虽然已不再闪闪发光,但依然还闪着惨淡的亮色,与同样泛着惨淡亮色的河面似乎归在一处。然而即使那藏着一个个浅滩的水面也不再是静静地守着自己,没有一丝界线清晰可辨地融入吞没了整个地平线的、犹如极圈标志的、形似长带的淡淡天际:天际中那些薄薄的黑云带可能也就是大河流经之地最后面的岛屿,而空中云带四周被割裂的最后亮色或许依然还是西去的河流。
索尔格停下车,想紧紧抓住这一空间事件。然而空间已经不复存在,没有了前景和后景,远近层次感正在最终消失,他面前仅剩下一种强劲而缓缓耸起的空敞,并非完全空寂,而是有一种灼热的实在感,他愈加强烈地感受到头顶上方和背后那漆黑的夜空,愈加强烈地感受到两侧和脚下那浓黑的大地。心神不宁的索尔格试图阻住这一自然现象以及在这一现象中生发的对流逝的沉思,采用的办法是在自己的头脑中将这种种矛盾的细节狂暴地逐出这幅画面——直至远近层次感、没影点[2]和可怜的孤单再次出现。确实有那么一瞬间,他感受到自己体内有一种力量,能将自己整个射入泛着亮光的地平线,能让自己在那里永远化入无可分辨的天与地的混沌中。
他坐在继续行驶的汽车里,身体僵硬,好像要远离所有的仪表装置,手把着方向盘相当靠上的地方,就像他不属于这里。
一条条没有名字的路从一个个没有门牌号的小屋边经过。有些窗户挂着绵羊皮,好像已经准备好过冬了。大门上方那些驼鹿角进入车前灯的光线时显得又白又大。小屋都高高地建在成排的粗圆木上,屋下黑乎乎的区域里,放在那里的杂物的影子在移动着。顺着林边修建的飞机跑道成了一块在汽车灯光中越来越细的石子地,很是空旷,两边夹着低杆红色标志灯。一条没有主人的狗瞪着发亮的眼睛从它的地下洞窟中伸出脑袋。这是一片被遗弃的移民地,美国联邦公路网中没有一条公路通这里,也不通船。要来这里,只能乘坐小型飞机。然而这里却有许多又窄又短的小路伸入原始森林,直通到一片片沼泽地,而那里也就是路的尽头。每户人家至少有一辆汽车,即使再短的路,住在这里的人也要开上车,在灌木丛之间快速拐来拐去,将从未干过的道路上的泥巴甩向树干和小屋的墙壁。这个偏远之地虽然平平展展,却拥有所有自己的物体、植物、动物和人,每天都会重新变得毛糙,像骨质一样,轮廓清晰分明。“印第安女人”(索尔格在心中总是这样称呼她,即使在她身边时也是如此)就是在这样一个地方出现在他的面前,身上透着迷人同时又泛着冷光的圆滑——好像这“圆滑”就是她经久的美称。
当时,夜晚还从未真正黑起来,在与超市相邻的酒吧里,她邀请了他去跳舞。她那宽宽的、与众不同的秀美身子(他不知道跳舞时该将双手放在何处)为他示范着各种动作,首先让他感到惊异,并且以一种他自己不大喜欢的方式刺激着他。与此相比,她倒觉得他身上的一切似乎都平平常常,或者说她至少是忍受了他。她的光滑具有诱惑力,她的宽容具有传染性。
关于她与这个外地人的关系,不应让部落成员们——其实几乎已不再有部落,有的只是听着卡带音乐、喝着啤酒、坚守在一个个小屋中的人,而他们屋后的森林里就是那些古老墓地的巨坟——得知任何风声:不然的话,作为卫生部门聘任的、独自掌管着该聚居地储备药品的护士,她也会失去自己族人的信任,“身上沾上了味儿”,“她的脸蛋中会蹦出青蛙”,给村子传染种种神秘的疾病,因而她本人必定会死于“一把石头剪刀”。和众多居住在这种纬度上的人一样,她丈夫不会游泳,一次在河里捕鱼时淹死了。她反复做着一个梦,她把他从水中拽出来了,却是一个装饰着羽毛的木制面具。
她的屋前竖着一个高高的图腾柱,在汽车灯光中色彩斑斓,柱子边靠着她两个孩子的自行车。透过没挂窗帘的窗户,他首先看到的是她那圆圆的额头,这意味着一种亲热的欢迎。于是他根本没等她的信号立刻就走了进去。他确信孩子们已经睡着了。